最至关紧要的人终于舍得现身了,他一抬眉淡淡地说:“许久未见,你仍是如此不知礼数。”
好似在他出现的一瞬,暗淡无光的天色也为之一亮。他的眉眼他的气度,都合该是上界仙人才有的,光耀辉煌无一处不完美。
他整个人都是缥缈不定的,既像仙人,又似神佛,合该被人恭恭敬敬地跪拜祈愿,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饶是血魂先前想得坚决,真当这等人物出现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身体微微发颤。那是修士对于天君本能的敬畏惧怕,深刻在神魂之中无法抹去。
这个人光是和白羽站在一块,就是不忍逼视的极致光耀,似是能灼烫人的眼珠,亦灼烫人的神魂。
真好看啊,风华也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他明明不想看天君,目光却不听使唤,径自悄悄摸摸地寻了过去。
等目光落到那人额上时,风华眼神一滞,又忍不住望了望魔尊额前。那两枚红色印记,分毫不差,只是魔尊那枚印记颜色稍显暗淡些。
被人指责没礼数的魔尊不仅不惶恐,反而大大咧咧伸开两条长腿,明摆着是不想起来,“你也还是这么装模作样。有话就说没事就滚,我没功夫和你虚耗时间。”
天君微微低下那张流光溢彩的脸,忽地笑了,“你能出来,我很开心。”
这一笑,似春风化暖日光明耀,纵然明亮却也太过耀目,唯独白羽魔尊不领情。
他从地上抓了把土,漫不经心地斜睨天君,“我被关了快有一万年了吧?估计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切皆是天命,大劫将至,你也该出来了。”天君银色眼睛低垂着,长睫颤动似不安分的蝶,“地君,你应该懂事了。”
在场之人,唯有齐佑天听到这两字时浑身一抖,嘴唇翕动又紧紧合拢了,秀挺的下巴紧绷成一条线。
是了,也合该如此,白羽此等能为,怎么可能是个普通魔修?
传说中地君被天君打败,他犹自不甘心,放出妖兽祸乱人间,最厉害的一头妖兽就押在极渊之地。
传说是半真半假的,极渊之地没有妖兽,只有地君的躯壳,现在他终于脱困而出,天雷地裂天狗食日,一切征兆正是应了地君重现于世的征兆。
只是时间太久,修士都只当地君已经死了,也没谁把这荒诞不经的传说当真。
他是地君,齐佑天手指捏得太紧已经泛白。
双方地位相差太多,修为更是遥不可及。按常理,他们本不该有交集。一者在天一者临渊,一只蚂蚁哪配跟修士谈什么恩仇?
然而齐佑天摸了摸胸口,心脏兀自跳动得越发厉害。少年剑修一抿嘴唇,那团时刻灼烤着他灵魂的火焰,反而越烧越旺。
纵然白羽是地君,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立誓发愿了,愿望未达成,齐佑天就绝不会罢休。
没人在乎齐佑天,甚至连一直不声不响的苏流沙也没看他,所有人的心神都落在天君身上,光耀如辉的天君,不染凡尘的天君。
天君冲着白羽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洁白指节修长,他唤:“别坐在地上了,起来吧。”
那声音真温柔啊,既宠溺又带着点无奈。
白羽对此毫不领情,他一扬手把土撒向天君。天君不闪不避,尘土还没沾到他的身上就已经消失了。
“不用你管我,我自己长腿了。”白羽一拍手,慢吞吞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有,别叫我地君,我可不配。”
那句话是带着点烦闷不快的,独独没有杀意。血魂和风华也面面相觑了,他们吃不准这两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说是敌人么,没有喊打喊杀,天君挺和颜悦色。说是故友么,魔尊又不见得与天君多亲近,简直令人捉摸不透。
唯独齐佑天不声不响转过身去,长睫掩映之下,眸光更冷了。
“你有那么多名字,浮生,白羽,虔子文,我叫你哪个你更开心?”天君语气淡淡地问。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开心。”白羽第三次轰人,“有事快说没事就滚,我很忙,没时间同你耽搁。”
被硬怼了一通的天君,仍是神色淡然不见怒意,“那我也有话直说,天命之子你不能杀,我要带他离开。”
好些双眼睛,终于落在齐佑天身上。少年剑修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不在意,仿佛天君所说的人根本不是他般。
“说到底,你都不曾信我。”白羽说,“我从没想过杀他。”
天君长睫一颤,“也许吧,那我带他离开,你可是同意?”
白羽挥了挥手,“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你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小剑修,这位了不起的天君大人要带你离开,你怎么想?”
齐佑天缓缓抬起头来,问:“跟你离开,我会怎样?”
“我会尽心尽力地栽培你。”天君说,“大劫当前,你就是抵抗天劫的重要人选,无可替代十分重要。”
“那就走吧。”齐佑天垂下眼睛,他嘴角漠然地扬了下,“天君决定的事情,想必也容不得我反抗。”
于是天君重新坐在了步辇上,四位美貌如仙的侍女替他开路,身边八位侍者矗立在一旁,唯独齐佑天遥遥缀在后面,他的表情太冷淡,整个人也和这光耀明辉的排场并不相称。
正当天君要离开时,齐佑天忽然唤:“还请天君等一下,我有话说。”
所有人同时看他,齐佑天只定定地抬头望,“白羽魔尊,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回报。”
他话音冷硬如铁的,眼神却是犀利而灼烫的,似一把淬了火的剑,一剑劈斩下去便要见血亦要夺命,不分出个胜负高低来绝不甘心。
那是恨意是不甘是执着,烈烈地熊熊地燃烧,已然快要入魔。
黑衣魔尊什么都没说,双方眼神相触一瞬立时分开,齐佑天已经走了。
那道载着天君的天光冲向天边,也好似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所有人才恍然发现,原来极渊之地竟是如此昏暗。
“小剑修就这么走了?”风华有点不满,“好歹魔尊也曾指点过他的剑招,他还说狠话威胁魔尊?”
“要走就走吧,他与我也没什么关系。”白羽忽地垂下眼睛,整个人也晃了晃。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好在苏流沙机警地一下子扶住了他,“白羽,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凉……”
面对许久未见的故人,第一句话竟是如此,说来苏流沙也实在心酸。他既是担心又是惶恐,偏偏帮不上忙。
“我无事。”白羽闭着眼睛答,“我需要休整一段时间,少则十年,长则百年。”
倦意越来越重,抓住了白羽就不松开,他勉强提起精神继续叮嘱,“这期间,你们几个就在山顶安心呆着,千万别外出。大劫将至,上界仙人也快下凡了,那些人可不是好伺候的。”
“还有藤妖魇妖,把她们俩也叫回来,别遭了劫……”
没等白羽说完话,他整个人向前一倾倒在了苏流沙怀里,他意识模糊呼吸微弱,就连那几人的呼唤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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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这一觉太沉太沉,白羽恍恍惚惚梦到了好多东西。
刚开始是有人说话,太低沉又太卑微的声调,仿佛生来养尊处优之人被迫俯身下拜,仍然透出一股太委屈的意味来,“上尊,地君他错了,他不该违背上尊的旨意。然而这方小千世界缺不了地君,我想求上尊不要杀他……”
有谁轻蔑地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太可笑的话,笑得眼中有泪腮帮发疼,“你求我,你也配?你们俩不过是紫胤帝尊随手捏出的人偶罢了,现在紫胤帝尊死了,想怎么处置你们俩,不都是我说了算?”
白羽在睡梦中皱了下眉,他反感这人的声音这人的腔调,即便相隔许久想起来仍然太恶心。
也许他最反感的,是一向不卑不亢的天君竟然卑微地跪下来了,先低头再三叩首,仿佛脊背都塌陷下来。
凭什么,这人凭什么呢?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白羽不愿去想了。
偏偏梦境由不得他做主,他又听见那讨人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听听,这小东西说了什么玩意?他说上界仙人也该厚德载物,不该残害众生。我杀个凡人取乐罢了,还用得着你们说三道四?他光是救走那个凡人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敢抽剑砍我!这你又怎么想?”
“是地君有错。”天君重重地再一叩首,姿态越发低微,“他不该违抗上令,更不该与上尊作对。”
“有错就该罚,不过我很宽容大度。”那人施施然地答,“就抽出他的神魂拘禁他的躯壳,把人押在极渊之地一万年吧。怎么,没要了他的命,我觉得这很宽容大度了。”
“什么歪理邪说?我做错了什么?”少年兀自不甘心,纵然他整个人被捆得动弹不得,一双眼睛还是狠狠瞪向所谓的上界仙人,而后他右手被人踩住了,轻描淡写的一下,碾碎骨头与经脉。
少年咬着嘴唇在忍痛,偏偏强忍着不肯示弱,连呻/吟都不出一声。
上界仙人俯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脸,说出的话都带着十分恶意,“小东西,你没资格冲我大喊大叫。要不是看在天君的面子上,十个八个你也早就死透了。你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死了之后再捏一个,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地君他知错了。”天君的头越发低了。
兴许是他这副低姿态取悦了上界仙人,他终于舍得从少年身边挪开,扬了扬眉兴致盎然地说:“你还挺懂理,总比这混账玩意强出太多。”
天君洁白如雪的衣服染了尘土,他一丝不苟地答:“在下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上仙效力。而紫胤帝尊捏地君时,赋予他的使命是呵护苍生,因而地君脑筋耿直转不过弯来。”
被拘禁在地的少年欲要落泪,他长睫一颤,满是绝望地唤:“天君,你别求他!我死了也无所谓,可你别跪下,你起来……”
“闭嘴!”天君面色一冷,一挥袖封住了少年浑身上下的诀窍。他磕了好几下头,磕到发丝凌乱额头红肿,“上尊,他年纪太小不懂事……”
“我不听这些没用的解释。”上界仙人一挥袖,居高临下地瞥他,“做错事就得受罚,想必你也同意吧。”
天君没回答,他再次重重叩首。
不知怎地,上界仙人忽然笑了,笑容诡谲又恶毒,“这样吧,天君,我要你亲自动手,我要你抽出他的魂魄再把他的躯壳封印。这小东西性子太野,光是封印恐怕还不够,没准哪天就跑了出来。你得把他的心挖出来分成四瓣,三瓣扔到其他地方,另外一瓣就留在躯壳里吧。”
天君低弯的脊背颤抖了,他没有说话。
上界仙人轻慢地一拍手,“仅此皮肉之苦也算不了什么,你刚才说,地君的职责不是看护天下苍生么?等这次大劫过后,就只当世间再没有地君这个人吧。”
“就说紫胤帝尊造出山河万物以后,又捏出你们俩看管世间。但是地君祸乱人间酿成灾劫,你亲自出手剿灭地君,从此地君神魂破裂不复存在。他的坏名声却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人人唾弃。”
这,是要毁灭他的存在剥夺他的愿力,让他解开封印也不能恢复修为。他做错了什么,他何错之有?凡人修士上界仙人,一样有血肉有神魂,谁又比谁高贵些?
除了紫胤帝尊以外,所谓的上界仙人,竟是如此丑恶的模样?
无法说话的少年流泪了,两行清泪自面颊流淌而下。
“哟,还会哭呢。紫胤帝尊就是不干正事,捏个人还捏得面面俱到。”上界仙人啧了一声,像在看什么新鲜玩意,“小模样怪可怜的,真是我见犹怜啊。”
一袭白衣挡在了上界仙人和少年之间,天君只低头道:“上尊的吩咐,我会一一做到,只求上尊能放他一命……”
“好,随你。”仙人不耐烦地一挥袖,顺势扬了扬下巴,“动手啊,我看着你呢。”
不能动的少年没有挣扎,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也拢走了最后一丝光明,“不疼的,很快就过去了。”
真奇怪啊,他竟然听出天君的语气发抖了,还带着点颤音,仿佛他就快哭了。
即便是在梦境中,白羽也嘲弄地摇了摇头。天君怎么可能哭呢,肯定是他听错了。
天君就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偶,最符合上界仙人的期待。他是刽子手是执剑人,既无感情又不动容,又哪会为自己而哭呢?
白羽不想再看过去的回忆了,诸多事情经历一遭,他原本那颗柔软的心也早就冷硬了。即便是过去的回忆,也不能打动他分毫。
他想要醒来,然而意识仍旧是昏聩的。忽然间,天地就换了个模样。
一双苍蓝透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是冷而锋锐的,像把利剑般意欲把他整个人刺个对穿。
少年剑修倔强地不眨眼,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说:“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回报。我在此立誓,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
啧,真是狠厉的誓言啊。那双眼睛是淬了火再浸了冰,不剩人气唯有恨意,伤人亦伤己的恨意。
白羽情不自禁皱了下眉,他缓缓眨动眼睫,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
映入眼帘的是勾勒着天女祥云香花的穹顶,天女衣带飘飞香花颜色艳丽,诸多色彩都在缓缓地流动,真像活过来一般。
只是照亮这穹顶的灯光,是绿油油阴森森的,硬是把这天女散花的吉祥场景衬托得宛如妖怪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