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对,被自己的师门背弃,一夜之间就成了人人得诛之的恶徒,虔子文区区一个筑基修为的小炉鼎又能怎么办?
“跟我走。”高华舒不由分说牵起了虔子文的手,虔子文兀自不动。
那截纤细伶仃的手腕被高华舒圈在掌中,盈盈不足一握,着实堪怜。
“我不信,我要听听师尊怎么说,我要听听齐师兄怎么说。”虔子文抽噎着,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白羽魔尊是个好人啊,他不可能会害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高华舒冷着脸不搭理他,拖了一下,还没把虔子文拽走。
蓦地,虔子文的眼睛亮了,似落水之人捉住了一根稻草,“齐师兄给我传音了,他肯定能告诉我实话。”
第43章
齐佑天,也只能是齐佑天了。合该如此,毕竟齐佑天是他的师兄,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未来的道侣。
高华舒背过身去,他不想听,偏偏五感太敏锐,让那两人的对话尽数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齐佑天先开口问:“小师弟,你无事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掺了三分惊慌,并非是高华舒熟悉的冷然如冰的腔调,似一隙冰山忽地生了裂痕,触目惊心已然快要倾颓。
虔子文哭了半天,他断断续续地答:“我,我没事。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杀我。”
片刻后齐佑天的声音才传来,是苦涩的郁闷的,“不是师父要杀你,是天幕海要杀你。白羽魔尊几百年前曾是天下之敌,因此你受了牵连。”
“我不甘心。”小少年哽咽着答,“白羽魔尊做过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除了那两人以外,谁都没杀过。兴许我是有罪吧,可我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我知道。”齐佑天说。
“我当初为了报仇,立誓让白羽魔尊取走我的神魂躯壳。事成之后我却活了下来,是白羽魔尊太仁慈,暂且让我活着。我真不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我懂。”齐佑天答。
有了师兄安慰,太委屈的少年终于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烦闷不甘,都一股脑吐出来。虔子文抹了下眼睛,又说:“师兄,我早知道自己没有好结果,也已经做好了自己迟早会死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
“师兄,我想活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了,师兄,你能帮我吗?”
这句话是带着颤音的,是赌徒输光全身家当之时,孤掷一注的最后一搏。高华舒听得出虔子文的绝望与惶恐,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仍是不肯服输非得寻出一条出路。
那么,齐佑天,被太衍门报以重大期望的齐佑天,他会怎样回答?
高华舒发现自己手心出汗。
他情不自禁地想,万一呢,万一齐佑天只是安抚虔子文,万一他早就与天幕海通了信,自己是否就有理由带着虔子文逃走?
念头来得太突兀,一冒出来就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高华舒驱之不散心乱如麻。
秉着呼吸等待齐佑天回答的,不只是虔子文一人。也许他们俩从来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局外人怀着一点侥幸一点幻想,期盼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我会帮你,当初约好的。”齐佑天缓缓地说,“哪怕明知前方无路,哪怕要与众生为敌,哪怕背弃了师尊的期待,我也会帮你。我以心中剑立誓,让天道作见证,若我背弃了你,天雷加身魂魄无存。”
“你是我的小师弟,也是我的心上人,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赖。就算要死,我也想和你死在一起。”
这情话,听起来真是分外真诚啊,也照得高华舒那颗私欲满满的心无处遁形。
齐佑天一向就是这样的人,一诺千金从不背弃。高华舒不想再听下去了,偏偏他刚走两步就被人叫住了。
小少年的绿眸里还带着点泪花,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诚诚恳恳地说:“高道友,齐师兄想跟你说话。”
高华舒转身抬头,目光落在被树荫遮蔽的天空上。真是太暗淡的天色,瞧不见一点月光,连星光也没有。
“高道友,我求你……”
齐佑天求自己,这个一向不弯腰不低头的人,在求自己。高华舒闭了下眼睛,说:“我明白,我会保护他。在见到你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他。”
这既是对齐佑天的承诺,也是高华舒对自己的约束。他把自己的心硬生生挖了出来,掐灭了那点期盼那点不甘,擦擦血之后又放了回去。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然而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等那两人告别之后,高华舒对着忐忑不安地虔子文说:“一切都只为了我和齐道友之间的交情,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小少年抱着猫,闻言重重地点了下头,“多谢高道友……”
“不用。”高华舒漠然挥了下手。
他与虔子文骤然疏远了,不,大概他们俩从来也没接近过,事情也合该如此。一切都是错误,而他知错就改。
虔子文指尖捻出一道剑光,把那枚联络玉简劈碎了。他一吸鼻子,“齐师兄说,让我们往极渊之地更深处走,那里有只修为通天的妖兽,天幕海也招惹不起。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
“走吧。”高华舒转身向前,“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前方是无月无星的黑夜,林间小路崎岖又难行。后方是天幕海几十名幕官连带着两大天官追杀而来,还有一楼两门三派各位仙君压阵。
高华舒不过一个金丹修士,他要在这大能修士的重重追捕中,替虔子文谋得一条生路。
不知走了有多久,也许是三个时辰,天色终于渐渐明亮起来。高华舒打头向前,抱着猫的小少年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似乎这一切和三天前并无区别,然而一道气魄十足的呼喊,打破了高华舒的幻想。
“天幕海天官办案,还请各位道友及时退散!”
呼唤一出,整个极渊之地都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各类妖兽鸟雀忙乱逃走,好似连大地也跟着震颤了。
“他们追过来了。”虔子文说。他脚下打滑跌了一跤,末了咬牙自己站了起来。
高华舒皱着眉催他,“快走,时间不够了。”
不等虔子文站稳,高华舒已然牵着他的手往前跑。
偏偏那道声音还不放过他们,顷刻之间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气势更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天幕海天官办案,还请各位道友及时退散!剑光无情,一刻钟后,生死自负。”
一刻钟有多久,高华舒不知道。他只顾带着虔子文往前逃,不敢动用灵气只能拼命迈开两条腿跑。
心肺欲要炸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虔子文脸色惨白,他还是牢牢跟上了,抱着猫的手也从未松开。
不过须臾,他们就见识到了天幕海那道剑光有多厉害。
似有流星从天幕坠落,割开了苍穹劈碎了大地。先是横的一道,大地龟裂颤抖,剑光所过之处一片荒芜,一道漆黑不见底的深渊出现了,贪婪地吞噬着土石树木。
不论是树木泥土抑或山峦,都在这一剑下崩裂了。偌大一处极渊之地,从此被斩为两半。
地脉在晃动在咆哮,树木倾颓震颤不已,即便高华舒与虔子文正在逃命,他们俩也站不住了,只能听天由命地趴在地上,拽住了一棵根基沉稳的树就不松开。
高华舒咬着牙不肯松开虔子文的手,纵然手指咯吱作响,用尽浑身力气,没让虔子文被那道深渊拽走。
在无穷无尽的剑光面前,他们太脆弱也太可怜,和两只被大雨冲走的蚂蚁没什么区别。
天幕海真是霸道极了,他们全然不顾剑光下有什么散修有什么妖兽没来得及逃命,就这么蛮横不讲理地劈了一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第一剑。”那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再过一弹指,就有第二剑。白羽,只要你今日不出现,这剑光就无穷无尽。”
“你不是自诩天性善良,见不得众生万物受苦么?那你现在就束手就擒,否则整个极渊之地,都要跟着你遭殃。还有,虔子文,这一切全因你而起,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大地的震颤终于停下了,被提到的虔子文面色惨白。
白羽是罪人,虔子文也是罪人。这一切,都是他的罪他的孽,从诞生之日起,就洗不脱也除不掉。
虔子文眼睫一颤,他忽地就落泪了,偏偏高华舒冷着脸扇他一巴掌,“哭什么,天幕海不是玩意,纵然你死了又能如何?难道白羽魔尊就会乖乖出来么?”
“齐佑天还在等你,你谁也帮不上忙。”
兴许是见到自己主人被扇了一巴掌,白猫蓦地愤怒了。他窜到高华舒身上,仰着头呲牙咧嘴似要挠人。
高华舒没惯着它,一把薅下来塞进虔子文怀里,“走,没时间了。”
他能够感觉到,身后灵气涌动,一层一层似海潮如波涛。
高华舒不敢想是谁追来了,他更不明白,为何这威力极大的剑光一道接一道,都不曾平息片刻。他只知道牵着身边这少年的手,惶惶然急匆匆地逃,把背后的追杀阴谋甩得远远的。
第二道剑光如约而至,不偏不正的竖直一剑,刚好与前一道剑光交织纵横,割得地脉下沉了三分。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神仙庇护,他们俩谁都没有受伤。等震颤平息过后,仍是急于奔命。
刚迈进那处妖兽的领地,高华舒浑身上下的寒毛都起来了,心脏噗通直跳连喘气都困难。
那究竟是什么妖兽,高华舒也不清楚。他被那莫名的威压压得太辛苦,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也太软弱,眼看就要跪拜下去。
大概是修士本能中对可敬之物的惧怕,非得先跪拜再叩首,方能抵消神魂中的惶恐不安。
虔子文的情况比他好得多,只是脸色惨白得像雪。
唯有他怀里那只猫,惊惶不安地四处耸动,两只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似乎随时都要从虔子文怀里挣脱而出。
“我走不动了。”高华舒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晃了晃,就此倒在了地上,“齐佑天就在前面等你,把你送到这,我可以安心了。”
事已至此,高华舒终于能说一句自己不违本心。
纵然虔子文什么都不知道,高华舒也从未说过,他的剑心却因此越发坚定。他终于明白齐佑天先前说过的话,若是修道还要违背本性,还不如做个凡人来得快活。
“高道友,谢谢你护送小师弟一路来此。”
忽然他听到了这声感谢,齐佑天带着虔子文深深鞠了一躬,脊背低弯声音诚恳。
高华舒与齐佑天来往近十年,没从这人口中听过一句示弱的话,更别提感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二人一向如此,只以剑意相交。
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好像所有人都变了。不只是齐佑天,还有他自己。
“不用谢我。”高华舒倦怠地摆摆手,“等会天幕海的人追过来,我会如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一直沉默不语的虔子文也说:“只要高道友能活着,其他一切都好说。”
“不用你多事,我是看在齐道友的份上照顾你。”高华舒冷冷地说。
“不,这句是真心实意的。”小少年冲他笑了笑,那双眼睛不是翡翠绿,而是明耀冷淡的银,像洒满了月光的池塘。
那是,白羽魔尊。
高华舒嘴唇哆嗦,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可他一眨眼之后,虔子文已然被齐佑天拽走了。
也许是错觉吧,希望是错觉。
高华舒什么都不敢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往前跑,也期待他们俩能从这天罗地网中寻到一条生路。
一切期待全然无用,须臾之后,第三道剑光劈来。数不清的树木都被拦腰砍断,黑压压的极渊之地忽地就见了天光。
亮得太透彻也太惊慌,高华舒眯着眼睛,望见苍穹之上灵气涌动,足有几十位仙君驾驭云光而去。
衣带飘飞光彩耀目,掠过天际的速度太快,似一大片祥云彩霞一齐涌向了天边,看得人满心叹服也心生绝望。
什么人,能在这样多的仙君追杀面前活下来?哪怕当年的白羽魔尊,不也落了个肉身殒灭只剩残魂的下场?
齐佑天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还是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跑。即便前方是一只可怖至极镇压极渊之地的妖兽,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诸多仙君的追杀,比那只妖兽更可怕,齐佑天甚至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就算要死,能和小师弟死在一块,也算死得其所吧?
趁着空闲齐佑天瞥了一眼虔子文,小少年抿着嘴唇一声不吭,殊丽柔和的一张脸上也有了三分杀意。
距离妖兽洞府还有十里,他们被拦下了。
青衣仙君按下了云光,表情淡漠地拦在最前方。他望着自己这两个一起出逃的徒弟,就像在看陌生人,没有失望无有杀意,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一个又一个仙君到了地面,他们不吭声也不言语,光是无形之中的气魄,就压得齐佑天寒毛直立。他那颗心也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快要碎裂。
血液涌上了脸,沛莫能御的巨力压得齐佑天骨节作响脊背生疼。偏偏他不肯服软,兀自握住了虔子文的手就不松开。
“孽徒。”晏歌说,“我何时教过你背弃师门,为了私情不顾大义?”
纵然是这么恩断义绝的话,从晏歌嘴里吐出来,也不带半点寒意。偏生齐佑天的脊背又弯曲了一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