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活该。”晏歌怅然叹了口气,一拧身重新踏上云端。
的确是你活该,虔子文在心里赞同。
当初杀我的时候不是挺决绝么,说什么割袍断义仙魔殊途,现在又后悔干嘛?没事闲得慌。
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呢,莫过于喜欢上他。那么多英才俊杰,因为对他生出了些微爱慕之心,就此心魔缠身不得解脱。
别人骂他是妖孽么,其实不冤枉,虔子文也承认这一点。
第24章
但虔子文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人说的一般罪大恶极,死上十次八次尚不能赎清。
他从来没有特意勾引谁,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
有些人修心的功夫不到家,瞥他一眼已然痴了。他要是再笑一笑说句话,小年轻们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心甘情愿。
虔子文从来没想过利用谁,他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一来欠人情,二来太麻烦。
开口求人终究是要低头的,虔子文自认不服天也不服地,要他低头不亚于砍他脑袋。
然而在有心人眼中,这又成了他一桩罪状,乃是故作清高实则谄媚,更该死了。
虔子文听了不以为然。除了灵玉以外,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让所有人都爱,只敢在背后诽谤的小人,又能有多大能耐?
他偏偏没想到,求而不得之人难免生出怨恨来。
那怨恨既辣又毒,又被嫉妒浸染,酝酿发酵了太长时间,挤出一滴就是致命的毒/药,闻一闻就能穿肠烂肚。
这味名为求而不得的毒/药,足以腐蚀神魂,任是神仙大能也扛不住。
第一次死的时候,虔子文尚有满腔愤懑。
他想把仇人先拨皮抽骨接着大卸八块,末了再把骨灰扬飞了,连神魂都不放过。
他已然快疯了,整天琢磨着怎么报复人,眼睛都快绿了,活生生憋了几百年。然而等他出来以后,始作俑者却已然闭关不出,虔子文拔剑四顾心茫然,体会了一回何为求而不得。
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虔子文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莫名而来的怨恨。就像喝一杯兑了水的烈酒,酒味清浅烈性不足,唯独恨意还在。
对待晏歌么,自然也是此等情绪。三分恨意七分厌倦,若非必要之时,虔子文懒得看晏歌第二眼。
饶是虔子文嫌弃晏歌,他睁开眼睛就见床边坐着这人时,还是有点惊讶的。
青衣仙君手执一卷书,刚翻开一页,就见虔子文已然醒了。他心平气和地问:“你身上哪里不舒服?”
小少年清透的绿眼珠转了转,摇了摇头不说话。
晏歌扶起了虔子文,还纡尊降贵给他倒了盏茶,亲自递到少年嘴边,“为师虽然帮你拔出了那道魔气,你还是睡了整整两日,我有些担心。”
“不过比起你师兄,这不算什么。先前门内动荡你又未醒,他在你门外守了一天一夜,我都劝不走。”
听见这句话,小少年好像怔住了。他咳嗽了两下,“齐师兄他,一直守着我?”
“他被我赶去休息了,你们俩啊,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晏歌喟叹了一声,真没想到养徒弟也是件烦心事。
齐佑天当年乖巧得很,让他练剑就练剑,让他打坐就打坐,没事从不跟师父多说一句废话,晏歌也乐得清静。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以为,虔子文入门时足有十六岁,比当初的齐佑天还大了八岁,肯定更好养活,没事扔两瓶丹药指导一下修行就可以了。再说还有齐佑天看着小师弟,又能出什么事呢?
谁料晏歌这一疏忽,虔子文倒霉了。
偏偏虔子文是个炉鼎资质,偏偏他又被居心叵测的魔修盯上了。虔子文神识内被植入了一缕魔气,晏歌都未曾察觉。
外人不说什么,晏歌却觉得是自己失职了,让虔子文受了这么多苦。
正当晏歌沉默不语的时候,就听虔子文颤声问:“我给师父添麻烦了?”
晏歌低头一瞧,小少年眼圈通红,正拼命忍着眼泪,“我对不起师父,更对不起太衍门。如果我修为高些,虽说还是打不过那个魔修,至少还能自尽……”
青衣仙君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去擦虔子文的眼泪,触到了少年的长睫毛,是濡湿柔软的,挂在手指头上怯生生地颤抖,像不安分的小鸟振翅。
他佯怒道:“你说什么胡话!谁要你自尽了,我要是连你都护不住,还配当人师父?”
“我给太衍门添麻烦了。”小少年模样怯生生的,“太疼了,我到底没熬过去,把祖师殿里的情形都跟他说了,我还说白石前辈也在……”
晏歌把虔子文按了下去,让他乖乖躺着,“血魂是个魔君,炼神修为的魔君。你要是固执地不开口,他把你杀了再抽魂审问,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你师兄对上血魂,也是凶多吉少。你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虔子文不甘心,还想辩解:“可是……”
“睡觉。”晏歌眉头一沉,“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谁要敢怪你,就让你师兄替你撑腰。”
直到虔子文呼吸匀称地睡着了,晏歌才站起身。他带走了那本先前在看的书,一出门就看到齐佑天笔挺秀拔地站着,看情形来了很久。
眼见大徒弟扫了扫那本书,晏歌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了一下,“子文醒了,过一个时辰你再去看他。”
齐佑天点头,问:“师父和白羽可是故交?”
“那天你不是听得一清二楚么?”晏歌垂着眼睫,“白羽是我昔日好友,他也是我心仪之人。不过我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答案简单直白到出人意料,齐佑天愣了一下。他忍不住琢磨,如果那黑衣魔修真是白羽,他指点自己剑招又救下小师弟,是否跟师父有些关系?
晏歌拍了下他的肩,“为师估计你没去过藏书阁二楼,里面的书挺精彩。就连我和他的那段过往,也被写了进去。你愿意看就去找,我就不讲故事了。”
等晏歌走远了,齐佑天才进门。虔子文睡得正香,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唯独他的眉心还是微皱的。
是做了噩梦,还是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齐佑天伸出手,想替他揉开微皱的眉心,快触到时却停下了。
纵然只隔一寸,他已然快感知到虔子文的体温,那根手指头终究没落下去。
他除了是小师弟的师兄以外,是他什么人?如果他也把小师弟当成能随意轻薄的物件,又和那魔修有什么区别?
齐佑天抽回手来。他微皱着眉头不声不响,看了虔子文的脸足一刻才离开。
等门被轻轻合上以后,虔子文感慨了一句:“师徒俩都是傻子。”
*****
血魂带来的余波平息之后,第一个来探病的是花方远。
他带来了十多瓶丹药,豪气地冲虔子文一点头,“这是安神凝魂的丹药,我家特制的,太衍门里找不到。虔师兄神魂受了伤,要慢慢滋养,千万不能心急。”
虔子文已然是真传弟子,花方远对他的称呼也从师弟变成了师兄,相当识趣。
好长时间没见这人,虔子文都快把他忘了。花方远还惦记着他,比自己有人情味多了。
这点人情,以后找个机会补偿。别人对你好,你总不能横眉怒目把他轰出去,未免太不识趣。
虔子文大大方方地说:“多谢师弟好意。”
花方远开心得眼睛都亮了,他打量了虔子文的脸一会,又叹气道:“虔师兄,你瘦了。血魂真不是个东西,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怜香惜玉?虔子文眨了下眼睛。
在以前,这个词和他绝不沾边。别人骂他的时候,都说他是妖孽祸水死不足惜。
至于血魂么,没准现在正蹲在洞府里,咬牙切齿地骂他。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却背了好大一口黑锅,甚至太衍门小弟子也要贬斥两句,倒也有点可怜。
没等花方远和虔子文说两句话,又有人来探病了。
个子矮身量小的蓝漪拽着她师姐金玉铸,一进门先给虔子文道歉:“对不起,虔师弟。我一开始没认出那个外门弟子就是血魂,我也没保护好你,我向你赔罪……”
蓝漪歉意地一鞠躬,虔子文连说不用不用,没牵连两位师姐就好,诸如此类的客套话说了一堆。
“这是小师妹特意找来的药,滋养神魂。”金玉铸把一堆丹药撂到了桌子上,看到了花方远带来的药。
于是这师姐妹俩,立时把这个献殷勤的外门弟子看在了眼里。
事情在关乎心上人的时候,女孩的直觉格外敏锐。即便没有交谈,蓝漪打量起花方远的眼神却分外意味深长,花方远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刹那间,屋子里刀光剑影骤起,紧跟着天雷勾动地火,似乎都有了□□味。
愁人,要不让他们去外面打?虔子文懒洋洋地喝茶,完全不想出来救场。没办法,他懒。
就在俩人就快开掐的时候,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这是通知的意思。
齐佑天端着碗汤药进来了,他对那两人互瞪的情形视而不见,直接把药碗递到虔子文面前:“小师弟,该喝药了。”
“师兄,不喝行不行啊?”虔子文发愁了。
他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先前为了糊弄人折腾了一下,弄出一副魔气入侵神魂受损的模样。谁想齐佑天当真了,每天三大碗汤药准时定量地灌下去,让虔子文苦不堪言。
早知道就不装病了,虔子文真心实意地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错别字
第25章
齐佑天不为所动,“等你喝完了,我给你两粒蜜饯。”
这话说得,活像哄小孩,可虔子文偏吃这一套。他就着齐佑天的手,喝完了那一大碗药,齐佑天也信守诺言。
他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来,一层层细致地翻开了递到虔子文面前,“我从师父那里要来的东西,吃了对你伤势有好处。”
就算是再好吃的果子,也敌不过他这三天喝药的苦楚。虔子文愁眉苦脸含了粒果脯,齐佑天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殊不知,一旁的三个人已然被吓呆了。
这,这还是不苟言笑的齐真人么?别说是亲手给人喂药了,哪怕是女弟子向他表白心迹,齐真人也只会冷冰冰地说,师妹好自为之,还请以修行为重。
单看齐佑天那时的模样,恐怕女弟子再废话一句,他都要拽着对方去练武场决个高下。
如此待遇,和虔子文比起来,可算天差地别。
花方远快心塞死了。他倒不是怕齐佑天修为高压人,太衍门里风气良好,齐佑天品行更好。
可他心仪的人,已然和齐佑天那么亲密,他连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明明是他先来的,是他先碰上了虔子文!花方远越看心里越发堵,索性低头一块块数起了地砖。
此等情形,再不长眼睛的人,也能瞧出个眉眼高低来。
齐佑天喂完了蜜饯,就问:“虔师弟刚刚吃药,还需要休息。不如几位随我出来喝杯茶?”
这已然不是客套话了,分明是逐客令。于是他们三个灰溜溜地走了,都没想再留片刻。
谁要跟齐佑天喝茶啊,也不怕他浑身剑气戳得人后背发凉。
花方远一溜烟跑了,唯独蓝漪不甘心。
虽说比修为,她不如齐师兄。比模样么,她大概也差了一大截。可她对虔子文,也是真心实意啊,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
于是等了几天虔子文伤好,蓝漪给他传了封信,说之前被血魂耽搁,他们三个都没找到自己的剑,不如相约再闯一次剑冢?
虔子文回信说可,蓝漪欢欣鼓舞了好半天。她琢磨了三个时辰,才决定穿哪件衣服梳什么发髻带哪支发簪。
金玉铸看自己的小师妹兴致勃勃地忙活,没忍心泼她凉水。所谓日久生情,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点上小师妹已然输了。
和她对齐佑天的那点惦念比起来,小师妹明显用情更深,恐怕以后受打击时,比自己还可怜。
蓝漪带着金玉铸兴致冲冲来到剑冢门口,一打眼就瞧见了高个子的齐佑天。
齐真人风姿殊秀如玉树,他抱着剑不言不语,光是一望,都让蓝漪不由生出自惭形愧的意味来。
没办法,着实比不过。仿佛凡间的小丫头碰上了云端降落的仙人,望一眼就能体会得到差异。
虔子文就跟在齐佑天身边,瞧见她们俩还伸手打了个招呼。蓝漪有气无力回应了下,是欲哭无泪的憔悴。
按道理说,齐佑天金丹修为,没理由进剑冢。没奈何他说虔子文刚刚痊愈,血魂又行踪诡秘,保不齐在剑冢里留下什么后手,他来是为了以防万一。
更何况齐佑天还受了蓝真君的委托,还要一并保护两位师妹。他也承诺在剑冢里只旁观不出手,于是执事长老顺理成章让他进了剑冢。
有这位金丹真人压阵,饶是蓝漪也生不出什么念头来,她真想哭了。
这算什么事情呐,她一颗少女芳心还没舍出去,已然嘁哩喀喳碎了干净,很是体验了一把心如死灰的意味。
殊不知这一下,倒让剑冢内的一把剑生出了反应。
他们刚走到一处冰湖之前,那把浅蓝的剑已然破冰而出,亲昵地绕着蓝漪晃来晃去。
齐佑天打量了一眼,“此剑名为秋水,取瞳凝秋水剑流星之意,婉转轻细,最适合蓝师妹的功体,恭喜。”
找到剑的喜悦略微冲淡了蓝漪的惆怅,她举着剑左看右看,忽地就笑了,还是不知愁苦的小姑娘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