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和我爹我娘吵了一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我那时身上没有一文钱,夜里只能到桥洞底下睡觉。我一个人蹲在桥底下的时候就在想,我要死在这里了。我娘找到我的时候哭得好大声,她平日里软声细语笑不露齿,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失态。”
“我小时候和我爹学剑法,他让我先练基本功,每天扎马步、跑圈。我练了两三天,没看到成效,就以为他在骗我,然后跑去和他吵。我说‘我要学的是你那种刷的一下打趴坏人的剑法,才不是每天扎马步跑圈子,你不愿意教我就算了,干嘛天天折磨我?’我爹当时气得胡子都要炸起来了。要不是我娘拦着,他当时一定会狠狠揍我一顿。”
“我爹第一次带我出去历练,碰见敌人时我腿都软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最后是我爹挡在我前面处理残局。然后我爹对我说‘第一次实战,胆怯很正常。不用怕,你老子会护着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爹确实将我娘和我护得很好。”
“等我大一些了,我爹便让我独自外出游历。我当时还有些难过,他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后来还是我娘酒偷偷告诉我,其实我爹当时并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在暗中偷偷跟过我两回,见我确实可以独当一面了才真正放下心来。”
“我今年生日时跟我爹说想学一套新的剑法,但他说‘修行一道忌贪忌躁,贪多嚼不烂,等你把现在学的剑法都吃透了,我再教你新的剑法。’我从小就佩服我爹,他对于剑法修炼见解独到,郭叔叔他们都说以我的爹的天赋,进阶元婴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爹虽然天资过人,但却非常勤勉。他一直告诫我‘倘若基础不牢,修为便是空中楼阁。’这么多年,但凡我爹在家,一定会敦促我联系基本功,从未落下一次。”
贺同光能够感受到自己后背的衣裳已被郁旷的眼泪浸湿,他停下脚步解开绳索将郁旷揽进怀中:“哭出来吧,郁旷,我会一直陪着你。”
郁旷把头埋在贺同光的肩头放声大哭。
望着怀中的少年,贺同光心痛至极,他一遍又一遍轻抚对方的后脑以示安抚。
耳边的哭声逐渐微弱最后消失,身心俱疲的郁旷睡着了。
感受到储物袋中的玉符的灵气波动,贺同光急忙取出玉符,是徐泉音的回信,她将汇合地点定在了鹤鸣山山脚下的小溪旁。
收到徐泉音的回信,贺同光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
鹤鸣山距离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大约二里地,灵气几近枯竭的贺同光深呼吸后,一鼓作气凭着仅剩的微薄灵力来到小溪旁。
山脚下空无一人,徐泉音还未赶到。
贺同光将郁旷安放在溪水岸边的大树下,提着水囊去溪里取水。他仰头大口灌水,清凉的溪水经过喉管落入肠胃,让周身滚烫的他倍感舒适,喝饱后的贺同光深呼吸好几次才感觉到猛烈的心跳声渐趋正常。再次打水完毕后,贺同光拎着水囊走向树下的郁旷。
绿荫下的白衣少年眼眶发红,脸颊上满是泪痕。贺同光心里酸楚,暗自祈祷郁正泽和柳宛还有一线生机,他希望那个在柳树下言笑晏晏的少年永远笑靥如花。
利箭破空之声陡然传入贺同光的耳朵,他凭借本能扑倒在郁旷身上。
“噗”。
是利箭没入□□的声音,贺同光低头看到贯穿自己腹部的利箭,尔后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噗,噗,噗”。
贺同光还未来得及产生任何念头,更多铁箭穿透他的后背,染血的箭尖破胸而出,箭身上附着的金系灵气不断刺激伤口。剧痛和失血的感觉让贺同光眼前发黑。
第三波被灵气包裹的利箭飞向树下的两人,却在离贺同光还有一尺之距时暂停在空中。
徐泉音的身影浮现在溪边。
偷袭者者见势不对转身就跑,徐泉音对着虚空一弹指,偷袭者双腿被当场折断。紧随徐泉音身后的洗月宗弟子任远立刻追上偷袭者,将其捆获。
突袭者意图自爆,任远见状将其一掌拍晕。
徐泉音转身看见被万箭穿心的青衣少年,哀叹一声:“你可有什么未了心愿?”
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的贺同光轻声回道:“请……照顾好郁旷。”
“好!”徐泉音未曾想到对方的遗愿居然是这个,错愕之后立即点头回应。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青衣少年嘴角勾起一个浅笑,他望着面前沉睡的白衣少年,刹那间明白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渴望,他伸手抚摸对方的脸颊:“不能一直陪着你了,对不起,我食言了。”
贺同光的指尖滑落,无力垂下。
树下的青衣少年缓缓阖上双眼,树影覆盖了他,这一世春光再也不会照到他的身上。
第18章
“任师兄,你这是刚做完任务吗?”洗月宗弟子李宏热情问好。
圆脸的任远宽和笑道:“是,我与郁师弟刚从蛇山回来。”
李宏朝任远身后看去,却发现任远身后空无一人,他一脸好奇地望向任远,以眼神询问这位“郁师弟”的踪迹。
任远无奈摊手一笑:“郁师弟已经回去了,我来复命。”
李宏露出一脸“我懂”的神情,随后与任远作别。李宏身旁的师弟有些好奇:“师哥,我好像从未在宗们里见过这位郁师兄?”
“那位可是个修炼狂魔,除了他自己师门的人,完全不与宗门其他弟子往来。你没见过他也很正常,这么多年,我也不过见过他两次而已。”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仙门之中的怪人不胜枚举,不与门人往来的郁旷也算不上惊世骇俗之人。这样的修炼狂人只能引起片刻的注意力,李宏师兄弟转瞬便聊起了旁的事情。
远处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入任远耳中,想起自家师弟,他无奈叹气。
“咚,咚,咚”。
任远扣响郁旷的房门。
木门自动打开,任远走入郁旷的房内,无论看过多少次,他都觉得这间房屋太过于冷清。三面雪白的墙壁上未有任何装饰,屋内只有一桌两椅一柜,角落里有一只蒲团。郁旷还是引气期修士时,这屋内还有一张床,待他筑基后,木床消失得无影无踪。
盘坐在蒲团上打坐的白衣青年看见任远的到来,起身倒茶迎客。
“小旷,这是这次任务的奖励,你清点一下。”任远将一只储物袋递给郁旷。
郁旷收下储物袋后并未查看,随手放在桌上。
洗月宗内,引气期弟子每人可以分得一间石室,一座山峰上约莫会有上千间石室;筑基期弟子可以入住进独立的院落内,一间院子通常会居住四位筑基修士;金丹期及以上的修士则可以享有独立的洞府。
回想起进院时听到的对话,任远问道:“小旷,我听你其他三位舍友说,他们今晚会去参加东鹿城一年一度的修士交易会,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
白衣青年面无表情:“我不缺法器材料,也没有需要交易的物品。”
看着如同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师弟,任远有些头痛:“小旷,你平日里可以多与你的舍友们往来。我打听过他们三人,均是品行端方之人;他们三人的修为在同龄人之中也是佼佼者,是值得你结交的人。”
郁旷敷衍点头:“多谢任师兄。”
见师弟这番答复,任远心里明白,郁旷并没有听进心里去。
任远在心里唉声叹气,他的师傅徐泉音乃医修大能,师公宋明远是洗月宗内一阁之主,二位元婴道君平时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抽不出太多时间关怀孩子和弟子。
宋明远并未收徒,膝下只有宋怀瑾一个女儿;徐泉音门下有任远和郁旷两个弟子。
任远作为大师兄,不得不肩负起教养师弟和师妹的重任。师妹宋怀瑾过于活泼,总有造作不完的精力;师弟郁旷过于沉闷,一个月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师弟和师妹的性格为什么不能中和一下呢?
思及此,任远一脸忧愁,他下意识抓了下自己的头发,放下手时,只见右手上飘荡着一缕黑发,随风摆荡柔弱无力。
我他娘的才多大,就要被愁秃头了吗!任远悲从中来。
“任师兄,我之后打算闭关冲击金丹,暂时不接新的任务了。”
听到这话,任远有些错愕,对自身头发的担忧瞬间转化为对师弟的担忧。
大部分五境修士在五十岁到一百岁之间结成金丹,郁旷如今刚刚四十,倘若能够成功,这样的修炼速度足以笑傲东境。但任远却担心郁旷急于求成,这话又不方便明说,只好迂回问道:“师父知道此事吗?”
郁旷点头:“任师兄,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是逞莽夫之勇的人,我对自己的修炼强度很有信心。”
任远轻轻点头:“那就好。”
“修炼狂魔”的绰号并非浪得虚名,任远亲自见证了郁旷来到洗月宗的二十五年岁月,他每日卯时二刻起,子时二刻息,其余时间全在修炼,风雨无阻从不停歇。
李宏对自己的师弟说“郁旷完全不与门人往来”,这话并不全对。若是经常去宗门演武场的门人,一定对郁旷印象深刻。白衣修士在场上从不惜命,拳拳到肉绝不保留,把同门间点到即止的友好切磋演变成心惊肉跳的生死搏斗。
难怪郁旷有自信冲击金丹,他的基础之夯实意志之坚定,远超同龄修士。
任远望着眼前坚如磐石的郁旷,他知道郁家曾经的遭遇,因此能够理解师弟近乎疯狂的修炼强度。他拍拍郁旷宽阔的肩膀:“小旷,等你结丹成功,师兄请你喝酒。”
三年后。
“嘭”。酒坛碰撞在一起,部分酒水自坛口溅洒而出。
“虽然你此次突破凶险万分,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如今你顺利晋升金丹,当饮三大白!”任远由衷替师弟感到高兴。
“谢谢师兄!”郁旷心里清楚,任远真心对待他和宋怀瑾,把他俩当做弟弟妹妹看待。
“你刚来宗门那一年,一句话都不肯说,师父师公都很担忧。多亏师父心思细腻,让你去陪伴刚刚一岁的小师妹,因为那个淘气鬼,你才开始和我们有了交流。你一心扑在修炼上,师父担忧你过刚易折,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这样的半大小子相处,便一直耳提面命我注意你的身体。”
“我入门后,给师父师兄添了许多麻烦。”
“自家师兄弟说什么麻不麻烦。小旷,你不必把自己绷得这么紧,你家人泉下有知会心疼啊。”
“任师兄,贺同光是怎么死的?我问过师父,她不愿告诉我。”郁旷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紧紧抓着酒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中的酒坛出现了裂纹。
白衣青年的问题将任远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二十五年前,他还记得那个跪坐在柳树下永远闭上了双眼的青衣少年。
徐泉音嘱咐过任远不要将贺同光的死状告知郁旷,她护徒心切,并不希望郁旷因此再受到伤害。
任远看着坐在身旁的师弟,白衣青年仰头将酒水倾倒在脸上,仿佛这样做便可掩盖他满脸的泪光。记忆里沉默寡言的少年郁旷与此时不愿让人看见泪水的郁旷重叠在一起。
“我和师父赶到时,贺同光身中九箭,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他将你保护得很好,你没有受到一点儿伤。他的遗言是希望师父照顾好你。”
“嘭”。
郁旷手中的酒坛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院内酒香四溢。
任远放下手中酒坛,转身离开。他想,庭院中的白衣青年应当不愿意被人看见痛苦流涕的样子。
两年后。
“你是谁?” 看着架在自己额头上的黑色长剑,锦衣华服的微胖修士王项面上闪过一丝惊恐,他身下的一位貌美女修衣衫不整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衣修士左手一挥,用法术击晕了那低声哭泣求饶的女修,发现王项想趁此机会逃跑。他冷哼一声,碎光周身散发出凌冽澎湃的剑意禁锢住王项的踪迹。
“你可还记得陵昌城郁家?”
王项睁大了双眼:“你是郁家后人?”他这才发现眼前的白衣修士脸型与郁正泽一致,眉眼酷肖柳宛。
“你如今已结金丹又领悟出剑意,我当年因你父母身受重伤至今未愈,绝非你的对手,死在你手下,我无话可说。”
白衣修士看着王项这一番慷慨赴死之状,气极反笑:“你为何要杀我父母?”
“当年我与师妹情投意合,但师妹却受你父母蛊惑转嫁他人,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你师妹多次遭你虐待,我父母助她脱离苦海却遭你记恨,你不仅杀害了我爹娘,还杀死了你师妹全家。”
“我得不到她,凭什么别人可以得到?”
郁旷不想再听此人废话,打断了他的左腿腿骨。
王项发出痛呼声。
“啊,啊,啊”。
王项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郁旷先后打断了他的四肢,他俯身看着在地上痛呼的锦衣修士:“你还害死了他,他走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他的大好人生全部葬送在你的手里!”
断骨的疼痛让王项无法听清郁旷的话语,他的泪水与涎水流了一地:“你杀了我吧。”
“你有什么资格求个痛快?我会抽出你的魂魄投入丹炉,放心,我会控制好火候的,保证你的魂魄可以被焚烧百年而不散。”
王项拼着最后一口气想要自爆金丹与郁旷同归于尽,却被郁旷抢先一步抽出了魂魄封入瓷瓶,等待他的将是百年烈火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