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昀欲言又止:“连翘……”
连翘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昀哥哥,你别担心,今日我来没有别的意思。过去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或许永远都忘不了,放不下。但我现在发现,或许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选择了其中一种,就注定与一些人或事再无交集。”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去再美好,那也不过是过去罢了。更何况,那过去,也并不是属于我的。”她抬起头,含笑看向楚昀,“所以,我已经放下了,也放过我自己。”
数年前,连翘向楚昀辞行离开落华山,那时的她不甘有之,愤然有之。可如今的她,已然放下了所有的一切。那样深深地,曾以为绝对放不下的情感,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永远湮没下去。
就如她所说,她与楚昀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一直等待那个不可能结果。
楚昀伸出手,熟稔地摸了摸连翘的头发:“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连翘抬眼看他,神情却稍稍黯了下来:“可是,昀哥哥过得不好。”
“谁说的?”楚昀失笑,“我好得很。”
她拉过楚昀的手,低声道:“昀哥哥骗不了我。你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我方才在门外还听见他们议论,说你重伤一直未愈。”她的手忍不住收紧,眼眶悄然红了起来,“昀哥哥,你别再这样下去了,我……我不想看见你这样。”
楚昀叹息一声:“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连翘温声道,“我不明白昀哥哥为什么要留在魔域,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与正道为敌。但我知道,昀哥哥一定是有苦衷的。不管那苦衷是什么,我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许是当了人母,连翘拉着楚昀交代这交代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可楚昀一点也不觉得烦,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过这么多话了。魔域中不辨日夜,连翘从晨曦一直待到了午后。魔域内魔气深重,对胎儿不利,她不能久待,才恋恋不舍告辞。
楚昀将她送出魔域,远远便看见山道上,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在马车旁来回踱步,似是焦急万分。
楚昀停下脚步,低声道:“那位便是你夫婿?”
连翘点点头:“他没有修为,受不了魔域的魔气,我才让他在此处等我。昀哥哥不过去吗?”
楚昀道:“不了。”
连翘自然明白楚昀如今身份不方便与外人相见,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独自朝那马车所在之处走去。那名衣着华贵的公子看见连翘回来,当即眼前一亮。连翘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那人转头看向楚昀的方向,远远朝他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在楚昀的注视下,乘上马车离开。那辆马车从山道下了山,却在经过山下一处集镇时被拦下了路。连翘身旁的男子下了马车,很快,有人声传了进来。
“做什么的?”
“生意人,途经此地,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连翘掀开帷帘,站在马车前的那两人均是一身浅蓝衣袍,手执长剑,一眼看去便觉气质不俗。显然是仙门弟子。
连翘问:“二位仙长,请问……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有所不知。此处往西去,有一伙杀人害命,无恶不作的魔头。今日各家仙门齐聚于此,正要将其捉拿。”那人道,“此地百姓早已遣散,二位既是途经此地,便赶紧离开吧,免得受到牵连。”
那二人说完这话,便退到一旁不再拦路。直到她身旁那男子回到马车内坐好,吩咐车夫继续赶路,连翘都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仙门联盟这次究竟想了什么法子,竟如此自信能一举拿下魔域?”
“我也不知。不过我听师兄们说,这此的计划是几大仙首一同定下的,听说各大仙门都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就算剿灭不了魔域,那魔域圣主也跑不掉。”
“你说,魔域圣主这次要是死了,他那把剑能落到谁的手里?听闻那把剑让修为大增,厉害得很,要是能被我派收缴下来……”
“闭嘴,乱说什么,也不怕被人听见。”
马车渐行渐远,连翘倚在车内,眉心微微蹙起:“昀哥哥……”
送走了连翘,楚昀心情难得惬意。故人重逢,从来都是件再令人开心不过的事。他转头回了魔域。这两日形势动荡,红袖和兰笙也分别被他派出了魔域执行任务。楚昀遣散了侍从,魔君殿内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回到内室中,翻身上榻,打坐入定。
室内一时静谧,一团黑雾从楚昀身后缓缓升腾而起,在他身侧弥留飘摇,最终缓慢没入了眉心。楚昀眉头紧蹙,略微挣动一下,却并未睁开眼,似是陷入了某种混沌之中。
那黑雾一直潜入了楚昀的神识之海中。神识之海的尽头,楚昀的神魂泛着淡淡光华,近乎透明,亦在闭目养神。黑雾逐渐汇聚成一混沌人型,悄无声息潜到楚昀身边,还未等靠近,忽然有一只手快速伸出,不偏不倚地掐住了混沌人影的咽喉。
楚昀睁开眼,眸光冷然无波。
“滚出去。”
被他掐住咽喉的那“人”忽然又变回了一团黑雾,黑雾四分五裂般散开,一个个黑影小人在楚昀面前成型。小人发出暗哑阴邪的笑声,此起彼伏,在偌大的空间不断回响。
楚昀面不改色,伸手在地面重重一拍,精纯的灵力在神识之海中激荡开,如风卷残云般,将那无数小人立即吹得魂消魄散。神识之海重归平静,楚昀正欲从神识之海脱离,却忽觉无法起身。他的双腿不知何时已被黑雾缠绕,竟如同陷入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寂静许久的魔君殿外传来些许异响,殿门被无声推开,几个诡谲暗影快速潜入其中。几人皆身着魔域服饰,面容藏在暗影中,看不真切,唯独那隐在衣袍间的配剑上,流动着隐隐清亮剑光。
这几人在魔域内卧薪尝胆已久,才终于等到今日这两位护法均不在魔域中的时机,偷偷潜入。他们知道,仙门联盟的大军已在魔域外等候。只待一剑取了楚昀性命,魔域便可攻破。
魔君殿内针落可闻,几人顺利潜入内室,一眼便看见了端坐床榻上的楚昀。他眉头紧蹙,额间甚至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可他依旧没有睁开眼,似是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为首那人的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配剑上,配剑出鞘半寸,流光四溢。他眼底泛起一抹兴奋之色,正要挥剑出鞘,忽然,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一条泛着火光的长鞭缠住他的脖子,将他猛地卷得向后倒飞出去,狠狠砸破了内室的一面流云屏风。
随后,那鞭尾一甩,又朝屋内其他几人卷去。几人均是一惊,狼狈躲开,待站定后,才发觉他们眼前正站着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
连翘裹着一身素白披风,将浑身上下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执着长鞭的手。她看也不看眼前那几人,转头来到楚昀身边,低声唤道:“昀哥哥,昀哥哥你怎么样?”
可楚昀依旧眉目紧闭,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连翘回眸,厉声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姑娘,你误会了。”为首那人受了她一鞭,却也并不恼怒。他今日在魔域外见到楚昀将连翘引入魔域,知晓她应当是楚昀的故人。“圣主大人魔气攻心,我们这是要帮他。”
“不对,你们不是魔域的人。”连翘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的配剑上,立即反应过来,“你们是仙门派来的。”
为首那人眼眸一暗,冷声道:“是又如何。这魔头为祸四方,自己魔气攻心,走火入魔。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将他除去罢了。姑娘似乎也是正道中人,何苦与这魔头为伍。”
连翘长鞭一展:“我管你什么正道邪道,今天有我在,你们休想动他。”
“那就得罪了。”那人担心再这么下去,楚昀迟早会醒来,纵使百般不愿,也只得先将这碍事的女子逼退。几声长剑铮然出鞘之响回荡在魔君殿内,连翘长鞭挥动,迎着那清亮剑光而去,眸中毫无惧意。
可她虽有天赋,却始终多年未曾修行,加上身怀有孕,根本不是这几名精心挑选出的仙门精锐的对手。她且战且退,很快便落了下风。此时,她余光忽然闪过一抹剑光。一人见她已被缠住,难以脱身,竟立即调转剑锋,朝楚昀刺去。
“昀哥哥!”
连翘不管不顾长鞭一扫逼退身旁的几人,纵身朝楚昀的方向掠去。可已经晚了一步。眼看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就要刺入楚昀身体,楚昀忽地睁开眼,稳稳将那剑锋截住。
接着,只听得一声利刃刺破皮肉之响。
挥剑那人低头看去,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已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长剑抽出,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连翘雪白的衣襟上。连翘愣了愣,抬起头,却只看见了一双阴冷的眼眸。
“昀——”
她张了张口,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胸口忽然被一阵阴冷的凉意席卷,那把方才刚了结一人性命的长剑,如今正刺入了她的身体。
连翘呆愣地看着楚昀,半晌,才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拉住了楚昀的衣袖:“昀哥哥……”
楚昀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回到魔君殿后,便如往常那样打坐入定。后来,乌邪剑灵侵入他的神魂,他与其在体内纠缠许久,终于得以重新将其镇压。
可当他从神识之海脱离时,却发觉有凌冽杀气朝他袭来。
乌邪剑本能护主,刺出那一剑时,楚昀甚至还未完全掌控身体。应该说,他根本掌控不住身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剑将试图攻击自己那人杀害,随后,又向身旁的另一人刺出了第二剑。
或许是因为乌邪剑认为,魔君殿不该有任何外人接近,所有来到这里的,都是威胁,都是敌人。又或许,乌邪本就是嗜血嗜杀之物,只杀一人于它而言远远不够。
总之,他本能地刺出了那第二剑。
带他彻底清醒过来时,他怀中便已多出了个温热的躯体。
楚昀怔怔地低下头,怀中那女子的发髻披散开,更接近他记忆中的模样。
“连翘……”
可她是最在意外表的,她不该是这样满身鲜血,面容灰败,狼狈不堪。
像是听见了楚昀的声音,连翘的睫羽微微颤动一下,睁开了眼睛。她伸手用力地抓住了楚昀,用尽最大的力气将他拉下来。楚昀俯身下去,连翘低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昀哥哥,仙门……就要攻进来了,快逃,快逃啊……”
楚昀脑中轰鸣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她本该离开魔域,与夫婿回到家里,见到尚且年幼的儿子,等待腹中的胎儿平安出生。
可现在,她倒在这片血泊中,几乎流干了浑身的血。
“魔头!你丧尽天良,竟连身怀有孕的女子也不放过,我今日定要你——”那人声嘶力竭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那柄黑剑忽然从楚昀手边窜出,穿透了那人的咽喉。
这几名潜入的仙门弟子见楚昀连杀数人,早已不顾是否会暴露身份,纷纷暴怒而起,挥剑朝楚昀冲来。叫骂怒喝声不断,可楚昀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汹涌的杀意在他体内不断蔓延,他浑浑噩噩站起来,乌邪剑受到召唤,噌然飞回他的手边。
楚昀握住乌邪剑,滚滚灵压自魔君殿汹涌荡开,疾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魔域。
在一片血色之中,连翘倒在地上,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殆尽。
箫风临刚踏入魔域,便觉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魔域内寂静无声,唯有夜空中仍是斗转星移,仿若亘古不变。清冷星光下,街道边,屋舍内,皆是尸骨遍野。整个魔域,竟在一夕之间,被人尽数血洗。那些尸身上的血早已流干,伤痕均已焦黑腐烂,泛着黑气。
那是乌邪剑才会留下的伤口。
箫风临心头猛地一抽,快步朝魔域中心的魔君殿走去。这段路从小到大,他走过了无数遍。可没有一次,他走得如此艰难。他从那些魔修的尸身上踏过,入眼满目疮痍。而越是靠近魔君殿,那血腥之气便越是浓郁。
箫风临跌跌撞撞不知踩到多少已腐败不堪的尸身,找遍了魔君殿,才终于在殿后的院落中找到了楚昀。楚昀蜷缩在尸骨遍地的角落,浑身沾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污,双目空洞无神,浑身微不可察地发抖着,似是已经意识不清。
“师兄……”
箫风临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楚昀抬头,那双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朝他看过去,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好像已经认不出他是谁。楚昀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行血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落下来。
像是有一只手生生揉碎了五脏,扼住了咽喉,萧风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伸手轻柔地拂过楚昀的脸,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兄,别怕,我带你走。”
这句话仿佛唤回了楚昀些许神智,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眸中微弱地亮起来。楚昀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满手血迹印在他素白的衣服上,留下斑驳的血痕。
随后,楚昀嘶哑的声音传到箫风临的耳中:“……杀了我。”
箫风临浑身颤抖一下。他敛下眼,像是没听见一般,深吸一口气,不容辩驳地搂住楚昀,想将他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