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小公子,看你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楚家一年多以前就被满门抄斩了,家产府宅一律充公,要不是这样,我们这儿何至于如此萧条。”
箫风临怔怔重复:“一年前……”
“是啊,正是一年前。”那人开了话匣,解释道,“我记得,那日官兵突然冲进楚府,见人就抓,当场逼得楚老爷和楚夫人撞柱而亡。其余幸存家眷也全部押入大牢,不日便被当众斩首了。”
箫风临还来不及问话,身旁又有人问:“那楚老爷犯什么事了?怎会惹上官府的麻烦。”
“官府?他家惹得可不只是官府的麻烦,人家得罪的,是上头。”那人压低声音,煞有其事道,“听说,这满门抄斩的令,是今上亲自下的。来的人,也是京师的钦差大臣。”
“这楚老爷……得罪了陛下?”
那人道:“你们不知道?楚老爷年轻时曾是朝中大臣,征战四方,战功显赫,被圣上封作安北公。后来时局安稳,他才辞官还乡。”
另一桌有人搭话:“这我知道。说楚老爷这些年征战落下病根,无法继续披甲上阵,这才解甲归田。不过,自从他还乡之后,娶妻生子,本分行商,怎么惹上祸事了?”
“屁啊。”原先那人啐了一口,道,“楚老爷身子骨硬朗得很,哪来的什么病根。还不都是朝廷官官相护,拉帮结派,楚老爷不愿与他们相争,这才明哲保身。当朝两相明争暗斗多年,皇帝又生性多疑。右相曾是楚老爷门生,右相一脉也属楚老爷旧部,就算他辞官多年,依然受人忌惮。如今左相程岚把持朝政,还不趁机找机会铲除异己?”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听闻楚家还有个小少爷在仙山上学艺,已经多年未归。那楚少爷不回来也好,要真回来,怕是也免不了此劫……”
余下的话,箫风临没再听下去。他掐了个法诀,身形立即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这小小的茶社之中。
又过了半月有余,箫风临才在长安找到了楚昀。
连绵的大雪簌簌降了好几日,红墙绿瓦都被裹上一层银装。箫风临伫立在冰天雪地的城墙之上,几簇烟花接连在他头顶炸开。许是到了年关,皇城内沸反盈天,热闹非凡。他冷眼看着脚下人潮攒动,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剑啸。
箫风临立即转过头去,恰好看见那人从一道银白剑影中踏出来。
楚昀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却很快收敛起来。楚昀神色自然地收了霜寒,笑道:“我还当师门出了什么大乱子,需要派中弟子用这么多信号烟花来找我。”
他看上去全然也不像家中遭受大劫的模样,神情泰然自若,连唇边总是衔着的那分笑意也丝毫未改。箫风临想了一路见到楚昀该说些什么,可当真见到他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楚昀率先走上前,帮他拂去一身霜雪,温声哄道:“说好了半年就回去,没想到浪费了这么多时日。是师兄错了,好不好?”
箫风临抿着唇看了他半晌,才道:“……师兄,好像瘦了。”
楚昀一愣,摸了摸脸:“有么?许是这里的伙食我吃不惯罢,到底比不上你的手艺。”
他这话纯粹为了哄人开心。元婴以上修为,早就不需饮食,更没什么吃不吃得惯一说。箫风临没再回答,楚昀轻车熟路地拉着人进了城。他在这儿呆了大半个年头,把整个长安城摸得门清,很快带箫风临进了家客栈。
那客栈掌柜是个年轻女子,见了楚昀回来,也不来迎,打趣道:“哟,公子今儿这么高兴,还带了朋友来?”
楚昀春风满面道:“那是自然。我远房表弟,俊吧。”
掌柜眉开眼笑:“俊,公子的亲戚,哪有不俊的道理?就是,二位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亲兄弟还有长得不一样的呢,这有什么。”楚昀随口敷衍,他想了想,又问,“掌柜的,你说,我与他谁更俊?”
掌柜目光在两人身上巡了一圈,道:“我可答不上来,你俩各有各的俊!”
楚昀又熟络地与人聊了几句,转身带箫风临上了楼。楚昀推开走廊最尽头的门,拉着箫风临进了屋子。
楚昀道:“我这儿是挤了点,你先将就着,实在不行,让那掌柜再给开一间。”
箫风临道:“不必。”
楚昀点点头,合上门坐到桌边。箫风临没有动,楚昀偏头看过去:“怎么了?”
箫风临道:“师兄这段时间,都住这里?”
楚昀也没有隐瞒,坦然道:“也不是,时常得换地方。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现在算朝廷钦犯。”
箫风临道:“师兄,我可以帮你……”
楚昀却是反问:“帮我什么?”
箫风临敛下眼眸,低声道:“师兄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楚昀轻笑一声:“让你做什么都可以?若我说,我要你杀了那狗官替我报仇,你也愿意?”
“是。”箫风临道,“只要师兄开口,我就替你杀了他们。”
“想什么呢你。”楚昀道,“以道术仙法对付寻常人是触犯门规的大忌,更别说杀人害命,你这身修为不想要了?”
箫风临道:“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楚昀打断他,又道,“再者说,要真是一剑杀了就能解决的事,我至于在这儿待到现在?”
“师兄是说……”
楚昀没多解释,他望向窗外,眼底盛着长安落雪:“赶巧你来了,今晚有好戏,与我一同去看看?”
箫风临这才知道,他到长安这天,正巧是上元节。
当朝天子在宫内宴请百官,与民同乐,共度佳节。楚昀拉着箫风临偷摸溜进了宫闱,就算他已有元婴之体,也不能在这高人辈出的皇城中肆意来去。二人藏在一处屋檐之下,小心隐去气息。
大殿前的广场上,钟鼓齐鸣,歌舞升平,漫天烟火升空炸开,又随着霜雪纷纷扬扬落下,一派喜庆热闹。
楚昀静静将远处的嘈杂喧闹收入眼底,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宴席过半,几只翎羽箭破空而来,穿过歌女舞姬,穿过文武百官,不偏不倚擦着当朝天子的头发,刺入身后的椅背中。礼乐声歇,无数禁军从四面八方骤然涌入。
“有刺客!”一声叫喊划破长空。一时间,护卫的“护驾声”,女眷的惊呼声,各种锅碗器具碎裂之声接连响起。原本秩序井然的宫宴,霎时乱作一团。
箫风临不知这变故从何而来,转头看向楚昀,后者的神情已经收敛起来,专注得可怕。
须臾,楚昀道:“走吧。”
箫风临下意识脱口而出:“去哪儿?”
楚昀没有回答。箫风临顺着楚昀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人锦袍官服,正在护卫的簇拥下悄然离开。那人正是左相程岚。
程岚也没有料到好好的宫宴怎会遭来刺客,他昏头昏脑被几名护卫护送离开。远离人群后,程岚方才回过神来,浑浑噩噩问道:“陛下何在?”
护卫不答,两人涌上来挟着他手臂,不由分说驾住他一路穿过宫墙。程岚这时才觉出异样,宫中亲卫都经他手选拔而来,这些人,看上去却陌生得很。程岚当即心底一凉,扭头质问:“你们是谁,要带我们去何处?!”
依旧没人理会。程岚一掌推开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护卫,顺势拔出对方腰间的配刀。可就在此时,他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
程岚只觉手腕一凉,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低头看去,他的右手,竟从手腕处整齐断开,残手落在松软的雪地上,鲜血染红一片。
飞檐之上,楚昀漠然地收了剑。
程岚倒地痛呼,脸色煞白,失态大喊:“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当朝宰相,你们今日谁敢动我!”
楚昀足尖轻点,落到他面前:“别喊了,是我。”
“你是谁?”
楚昀不答,他的身后突然涌来一队禁军。程岚面露喜色,连忙道:“这是刺客,快把他拿下,拿下!”
那名禁军之首走上前来,朝楚昀行了一礼:“楚公子,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楚昀道:“不愧是钟将军,行事雷厉风行,佩服。难怪我幼时总听父亲提起,说钟将军乃不世之材,有大将之风。”
程岚面色苍白如纸:“钟善……他竟敢谋逆!那你,那你就是——”
“谋逆?你好像有点误会啊。”楚昀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垂眸幽幽道,“谋逆的人,是你才对。左相程岚,勾结反贼,结党营私,还派人在宫宴上刺杀陛下,意图谋反。你的那群乱党现在已经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停顿一下,又道,“至于我,你亲自派人拟了我的通缉令,连我都不认识?”
“你——!”
禁军头领颔首道:“楚公子,这一年间,若非您从旁协助,我们也无法取得这奸臣的罪证。钟将军已言明,可将这人交予楚公子处置。钟将军会向陛下言明,奸臣程岚畏罪潜逃,殊死反抗,被禁军当场击毙。”
楚昀轻笑一声:“钟将军真是太客气了。”
“您请便。”他说完这话,率兵后退数尺,作壁上观。
楚昀蹲下身,他的眸光落在程岚身上,依旧神色淡淡:“权倾朝野?高高在上?当初派人灭我满门的时候,你可是威风得很啊。再你看看你现在多可怜,我甚至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要了你的命。”
他说着,手指微微屈起。眼前那人仿若被人扼住咽喉,一张脸涨得通红:“别杀我……别杀我……”
楚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后,他放开手,轻声道:“放心,我不杀你。我要是想杀你,早在一年前你就该死了。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还多着呢。别着急,你会一样一样,慢慢经历的。”
凄厉的叫喊声划破苍穹,久久不绝。待到禁军重新回到程岚所在之处时,早已没有了楚昀的身影。雪地上,程岚双目瞪得浑圆,他仍在不断挣扎叫喊,满眼皆是恐惧之色,竟已是神智尽丧。
那喊叫声着实让人头皮发麻,众禁军面面相觑许久,头领摇头吩咐:“……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这场动乱来得快去得也快,消息还未传出皇城。长安城内,依旧是灯火辉煌。天边圆月高挂,远处河灯在长河中缓缓飘远,烛火摇曳,仿若星辰点缀。
楚昀坐在一处高檐之上,怔怔看着远处的河灯,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楚昀握着个酒壶,大口大口喝着,箫风临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突然,楚昀道:“我下山的时候一直在想,该怎么向爹娘炫耀我的元婴之体。我可是落华山建派以来,最快突破元婴期的弟子,他们要是知道,一定很开心。他们一开心,说不定就不会怨我这么多年赌气不回家了。”
箫风临道:“他们不会怪你的。”
“或许吧。”楚昀叹息一声,抬手将手中空了的酒壶丢出去,顺手又抄起一个。突然,旁侧伸出一只手,一把将那酒壶抢了过去。
箫风临道:“师兄,别再喝了。”
他已经喝了不少,反应比往日迟钝了许多,半晌才道:“给我。”
“不给。”
楚昀执拗道:“再不给,我就抢了。”
他说完这话,一把朝箫风临扑过去。可惜喝醉了酒的人没什么准头,他这歪歪斜斜地一扑,非但没有抢到酒壶,反倒险些从房檐上摔下去。箫风临这下也顾不得酒壶,连忙伸手去揽他的腰。
楚昀一下砸倒在箫风临的身上。
他力气极大,压得箫风临几乎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箫风临才意识到,楚昀浑身都在颤抖。他抖得很厉害,双臂紧紧抱着箫风临,似乎能从这个不算怀抱的怀抱中,得到些许慰藉。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满怀希冀的回到家中,看见的却是查封后的府邸。楚昀没有掉一滴眼泪。他把自己关在客栈里一天一夜,第二日便启程来了长安。随后,调查事情原委,联系父亲旧部,只是杀一个人对楚昀而言太容易,可楚家不能白白受这个冤屈。他冷静地在各方势力中挑出能为己所用之人,一步步密谋,直到今日,终于扳倒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仇敌。
那人倒了,洗清楚家的冤屈,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精神紧绷了一年,至此,终于松懈下来。
怀中的身躯绷得很紧,箫风临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只能笨拙地伸出双手揽住楚昀的腰,在他背上轻轻安抚着:“师兄,没有人会怪你,你做得很好,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很多……”
很快,箫风临便感觉自己胸前的衣襟处濡湿了一块。
楚昀埋在他胸前,肩膀轻轻震颤起来,只偶尔漏出一两下哽咽的呼吸声。不知过去了多久,加持在箫风临身上的力道方才卸去。他轻轻抬起那人的脸,楚昀半阖着眼,眼尾殷红如染,眼睫上挂着滴泪珠,欲落不落。
箫风临平白觉得心跳得快了几分,轻声唤了一声:“师兄?”
“嗯?”楚昀眨了眨眼,那滴泪便顺着侧脸滑下去。他是真的喝太多了,半梦半醒着,几乎已经没了意识。
箫风临盯着楚昀脸上蜿蜒的那抹泪痕,神使鬼差地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睛。箫风临的唇瓣顺着那泪痕的方向,一路向下,最终,轻轻地在楚昀的嘴唇上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随后,他闭上眼,连带着那份隐秘的、不该宣泄出来的少年心事,一同藏在看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