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楚昀心口闷得发疼,他多想直接去到那人面前质问他,问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他想知道那人为什么要骗他,究竟骗了他多少事情。
可他又不敢去探究。
他生怕这一问,问出更多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楚昀神情恍惚地在街上游走,身旁突如其来的吵闹声将他唤醒,一个身影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楚昀一个没站稳,被撞地微晃一下,下意识扶住了那人。
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略微有些跛脚,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粗麻布包。
他连连朝楚昀道谢,楚昀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见身后有人破口大骂:“你这老头还要不要脸,这整条街都本大爷的地盘,交不起租金就别来。你下次再来,老子另一条腿也给你打断。”
楚昀转过头去,几名彪形大汉正站在他身后,朝那老者怒目而视。
那老者抖抖索索哀求道:“少爷你行行好,我儿子真的需要钱买药,你就让我在这儿卖吧。”
“你滚不滚,再不滚老子动手了!”那人啐道,“给我上。”
几名大汉冲上前来就要将那老者强行赶走。楚昀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最前那名大汉的手腕,将人推开,冷声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一群人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
那几名大汉见拦住他们的竟是个纤细少年,骂道:“哪儿来的臭小子,不要命了,敢管我们的事。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该滚的是你们。”楚昀道,“我现在心情不大好,你们识相快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方才为首那名大汉满身酒气,嗤笑一声,却是走上前来细细打量着他:“小子,你是什么人?看你这一身的脂粉气,不会是前面妓馆里的小倌吧?这张脸倒是长得勾人得很,哪家的,下次爷去给你捧场?”
他说着,竟轻佻地伸出手来想碰一碰楚昀的脸。楚昀稍一侧头,抬手在他手肘处状似轻巧地一敲。只听一声骨节错位之声,那大汉痛呼一声,抱着胳膊痛苦倒地。
其余几人见状,不敢妄动。那大汉气急,骂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打!”
几名大汉这才朝楚昀冲去,却都被楚昀轻而易举撂倒。片刻后,大汉横七竖八躺倒一片,哀嚎不止。
楚昀走上前去,问为首的那名大汉:“他欠你们多少租金?”
说罢,也不等那人答话,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随意掏出几锭银两丢到他身上:“这些够了吧,够了就滚。”
“够了够了够了,我们这就走。”几名大汉连连点头,捡了那些银子,匆忙逃了。
楚昀将那老者扶到一边,把钱袋塞到他怀里:“老人家,这些钱你拿去抓药吧,日后那些人应当不敢再来了。”
老者连连摆手:“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这也太多了。”
楚昀道:“无妨,谁没个有难处的时候呢。你就收着吧,给你儿子看病要紧。”
“谢谢小公子,公子心善,定会有好报的。”
楚昀笑笑,却轻声叹道:“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
那老者在怀中的布包中挑挑找找,摸出根黑色木簪递给楚昀。那木簪雕工行云流水,格外别致。老者道:“这制簪的沉香木是老朽意外所得,只雕出这一根簪子,本还舍不得卖……今日得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公子便收下吧。”
“不必……”
老者劝说道:“公子就别推辞了,改日赠予意中人也好啊。”
楚昀一愣,回过神来时,那老者已经趁机把木簪塞到他怀里。无奈,他也只好道了声谢,方才转头离开了。楚昀在街上漫无目朝前走,两侧的街景渐渐萧瑟冷清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出了灯火通明的闹市,暂离了喧嚣。
春夜的风带着些凉意,楚昀的外衫留在了醉欢楼里,被夜风一吹竟有些发冷。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站在一间冷清简陋的客栈前。客栈没什么生意,店小二在柜台前打着盹,就连楚昀走进来都没留意。
楚昀敲了敲台面:“还有客房吗?”
那店小二被他扰了清梦,茫然抬头,半晌才恢复清醒。看清了眼前的人,那店小二连忙应道:“有有有,多得是,客官这是要住店?”
“嗯,要一间上房。”
“好嘞。”
店小二麻利把楚昀引上二楼,楚昀这才发现这小二口中所言的多得是一点不假。这客栈里除了他,根本就没有别人。店小二推开一间房门,楚昀刚一进去,就被里面发霉的气味呛了一下。
“咳咳,这就是你们的上房?”
店小二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屋内唯一的木桌,再点燃桌上烧了半截的烛台,道:“是,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一间了。客官,您……还住么?”
“住。”楚昀在桌边坐下,抬眼看那店小二还站在一旁,便问,“你怎么还不走?”
“那房费……”
“哦。”楚昀应了一声,探手入怀一摸,却愣住了。他方才把钱全给了那老者,如今身上只剩那根老者送他的木簪。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那枚玉佩上。
楚昀取下玉佩:“先用这个抵吧,我明日再让人给你送钱来。”
他把玉佩递给店小二,玉佩离开他手的时候,突然闪过一道微光。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它刚刚……是不是亮了一下?”
楚昀正色道:“没有,你看错了。”
“看来真是睡糊涂了……”小二自言自语一句,道,“客官您早些歇着吧,有事您喊一声就行。”
“等等。”楚昀叫住正要出门的店小二,“给我拿几壶酒上来。”
“好嘞。”
店小二很快把酒拿了上来,这客栈虽简陋了些,但酒却是好酒。楚昀酒量算不上好,几杯下肚,已有些头晕眼花。他转头盯着桌上的红烛发愣,恍惚间耳边听到一声轻蔑的嘲弄笑意。
“……有家不敢回,在这种地方喝酒买醉,你真有出息。”那声音又沉又哑,听来竟有阵阵回音,“主人。”
楚昀抬手一挥,一把乌黑长剑出现在桌边,一团模糊黑影从剑中显现出来。楚昀没好气道:“你没事跑出来干嘛,找抽?”
乌邪低沉地笑了两声:“我早说过了,别人都不可信,你只有我。”
楚昀再次往杯子里倒了杯酒,斜睨着那黑影:“你再废话我就把你封回去。”
“把我封回去,谁陪你说话?”乌邪并不畏惧,那团黑影缓缓凑到楚昀身边,似是将他包裹起来,“主人,你现在心里很乱。其实你担心的并非是箫风临会不会得到乌邪,你气恼的,也并非是箫风临隐瞒了你他的身份。你不敢去问他,只是因为你在害怕,你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骗局,你害怕发现他过去对你的好,全是假象。”
楚昀眼神一凛:“我警告过你不要轻易窥视我。”
乌邪语调不紧不慢:“不,我没有窥视你。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副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一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还需要我窥视么?”
“闭嘴。”
乌邪继续道:“无妄阁阁主是谁,其实你早该猜到的。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时隔数百年被唤醒,箫风临便立即出现在你身边,非但没有声张,还将你带回天岳门。还有,凌霄峰上的禁制,就连我都进不去,谁又有这个能耐,在箫风临的眼皮底下让你入梦。只不过是你自己自欺欺人,不愿意怀疑你的宝贝师弟,你宁愿相信他是真的对你有意……”
“你别说了。”
乌邪恍若未闻:“仔细想想,除了箫风临,还有谁会这么想得到我呢?毕竟,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盯上我了,不是么?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将他想要的给他,还能以此讨他的欢心。不得不说,我从一开始就挺欣赏他,比起你,他更适合做我的主人……”
“我让你闭嘴!”楚昀猛地将手中酒杯朝前掷出。那杯身从黑影中穿过,落到地上,酒水洒了满地。黑影中间被酒杯穿透了一个窟窿,只听一阵阴沉嘶哑的笑声,那黑影不断沙化、溃散,最终回到黑剑之中。
讨人厌的声音没再出现,楚昀抬手收了乌邪剑,起身,晃晃悠悠往床榻走去。这客栈又小又破,床榻也又冷又硬,楚昀合衣蜷缩在上面,半分睡意也没有。他头疼得厉害,楚昀盯着斑驳的墙面,脑中不断回想着乌邪方才的话。
许久,他轻声呢喃一句:“你真的,这么想要乌邪么?”
这一夜,楚昀想了很多。从他第一次见到箫风临那天,再到两人在落华山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一件件被他从记忆的深处翻出来,雪球似的越滚越多,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把那些细碎的小事想了个遍,随后,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是他带着师弟师妹们下山除妖,意外得到乌邪骨之后的事情。
那时,楚昀也不知那脏兮兮的铜鼎里装的是什么,只见那东西邪气重得很,便将其带回了落华山交给师父。
顾浮生阅历极高,一眼认出那是上古邪神乌邪兽的一截兽骨,大为骇然。传闻乌邪出世,世间必将遭劫,这兽骨又是活剥乌邪脊骨而得,怨煞之气极重,这位修真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短短几日,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对此,楚昀不以为意:“不就是块破骨头么?把它往炉子里一丢,三昧真火烧上几个月,再裹几张符,找个清气重的名山大川往那山下一镇,它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顾浮生被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够呛。不过乌邪兽骨尚未觉醒,邪气再重也只是个死物,楚昀所言倒也不是不行。顾浮生斟酌之后,决定借此历练历练自己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他把乌邪骨托付给楚昀,让他自己想办法镇压,自己转身甩手外出云游去了。
楚昀揽下这活,立即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那截兽骨丢进了剑阁的炉鼎之中。那炉鼎中三昧真火不断,就是再至邪之物进去,也准会化作飞灰。
落华山有修符、结阵、炼药、铸剑四道,虽然楚昀每样都有所涉猎,但他最感兴趣且最擅长的,乃是铸剑。这剑阁往日他就独占了不少时间,如今要炼乌邪骨,他更是借着这由头,每日理直气壮往剑阁里钻,敲敲打打,也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那日箫风临进入剑阁时,便看见楚昀只穿了一件单衣,蹲在铸剑炉前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该吃饭了。”
楚昀应了一声,随意裹了件外衫便来到桌边。
箫风临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结结巴巴劝道:“师兄,你金丹期修为已至满阶,不日即可飞升元婴。你近些时日应当多加准备,总在这剑阁……”
楚昀懒得听,打断道:“谁教你这么说的?小叶子?梓墨?还是连翘?哦,应该是连翘。”
楚昀自问自答一番,箫风临泄气地垂下头。楚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别急,我心里有数,误不了事。”他又指了指屋子那尊最大的炉鼎,“更何况,我还得守着这东西呢,这要是出了岔子,师父得揍死我不可。”
箫风临朝那炉鼎看过去,问:“师兄,那乌邪兽骨,究竟是什么?为何师父看上去如此忌惮?”
“师父就是小题大做,你别怕。”楚昀安抚道,“那邪兽再邪,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只留下一块骨头,还能成什么事?”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啊,这骨头里的邪力的确不同凡响,若是能铸入武器中为我所用……”
箫风临问:“此物还能铸入武器?”
“我也就随口说说。这东西难操控得很,真铸成了武器,还指不定谁控制谁呢。”楚昀道,“但它力量极强是真的,就算不是将其整个铸入武器,只借用其中几分邪力,都能顶上寻常人数十年的修为。”
箫风临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楚昀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自顾自道:“师父忌惮他也有道理,虽然这东西现在还没苏醒,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会引起不小的祸事。我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
“没、没有……”
楚昀道:“阿临,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箫风临道:“没有麻烦……”
“真没有么?”楚昀瞥了他一眼,道,“自从上次回山之后你就不对劲,每日魂不守舍,修为也好久没有进展。怎么了,有心事?”
箫风临摇头:“没有……”
“没有就算了,师兄信你。”楚昀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你这修为要是能像你厨艺这般进步,那我不知道该有多开心。好了,回去练功吧。”
楚昀把人赶出去,继续鼓捣起他的铸剑炉,直至日暮落下,方才恋恋不舍离开了剑阁。临走时,还在一边翻阅铸剑谱,一边随手写写画画什么。落华山夜里有宵禁,他就是想住在剑阁,也不可能。
回到住处,箫风临却依旧不见人影。楚昀还当那人听了他今天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刻苦练功去了。箫风临从小修行刻苦,晚归于他而言也是常事。楚昀没将此事没放在心上,埋头专心鼓捣自己的铸剑谱。
他却不知道,夜色彻底降临后,一个身影悄然推开了剑阁的门。
剑阁内外的禁咒都是楚昀一手设下,防得了别人,却防不了与他最亲近的箫风临。箫风临缓缓步入剑阁,少年欣长的身影在高大的炉鼎前显得纤细瘦弱。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眸中映出炉鼎中的熊熊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