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越来越清晰,北山蘅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一架马车上,腰上搭一条薄毯,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远处层峦叠嶂,残阳如血。一片绚烂晚霞中,有人背对自己坐在门口,披了满身的金色流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衣着面容。
北山蘅动了一下身子。
那人回过头来,凑近了到他脸旁边,照着浓密卷曲的睫毛吹以口气,唱起了自己编的山歌:“天上掉下个小美人哟~~捡上小美人回家喽~~”
“怎么是你?”北山蘅慌忙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
这一动之下,左手指节传来刺痛感,眼前也阵阵发黑,他看向自己被布裹起来的五指,神情茫然。
“不是我,还能是谁?”完颜毓小心握住他的手,检查一番,确定没事后放回薄被里,叮嘱道:“这骨头断了我也不会接,你自己小心点别再伤到,等回了光明宫我找人来给你看。”
北山蘅黑了脸,“这是哪?”
“回九郯国的路上。”完颜毓答了一句,继续哼他那跑调的小曲儿,“带着小美人回家哟~~回家上炕亲亲抱抱睡觉觉喽~~”
“别唱了!难听死了。”北山蘅瞪眼。
明明在重九口中听过更流/氓的话,但是换个人来说,就莫名觉得无比刺耳。
完颜毓看他表情,乖乖闭了嘴,真的开始反思自己唱歌是不是太难听。想了片刻,他软声哄道:“那等我回去了学一学,学好听了再给你唱。”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冷着脸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怪你倒霉。”完颜毓笑眯眯道:“那老秃驴还算有良心,把你从通天崖上丢下来,没让我费力,估计你徒弟还在山里找你呢。”
北山蘅闭了闭眼,想起前事,脸色更加阴郁。
完颜毓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索性放下车帘,在软垫旁边躺下,捏了捏他的脸,“笑一笑呗。”
北山蘅偏头躲开手,往旁边挪去。
完颜毓也跟着往他身上靠。
“别害羞嘛,衣服弄脏了都是我给你换的,反正迟早要钻被窝,看开点还能快乐些。”
北山蘅不堪其扰,索性扭过头来,直截了当地道:“我要回去。”
完颜毓一愣,“回哪?”
“澜沧山。”北山蘅停顿片刻,身子向后拉开两人距离,解释道:“教中有叛徒,我得回去处理。流光策我可以给你,还望光明使调转车头,让……”
“不行。”完颜毓断然拒绝,“我为了带你走,帮着法藏骗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凭什么放你回去跟别人好?”
“你还知道自己没干好事。”北山蘅磨牙,“流光策也不要?”
“不要。”完颜毓连连摇头。
“那你别后悔。”北山蘅脸色阴沉,眼看他越凑越近,连忙翻了个身面朝向舱板,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脱身之法。
完颜毓一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伸手逗弄他的耳垂,“小美人,你别想着跑啊。法藏那老秃驴废了你的武功,你现在可打不过我,要是把我惹毛了,可别怪我翻脸。”
北山蘅拍开他的手。
“怎么跟条猫似的?越来越可爱了。”完颜毓摸摸被打到的手背,酸道:“那个小崽子调/教得不错,不知他有没有亲过你。”
北山蘅被惹毛了,“与你何干?!”
完颜毓给他吼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真亲过啊?不行,我也要。”
说着,他整个人扑上来,手扣着他的肩就要亲。北山蘅咬紧了下唇躲避,但如今他内力尽失,马车内地方又小,根本避无可避。
眼看着那双唇凑上来,完颜毓却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
“沧族人说,美酒要久藏慢启。”完颜毓依依不舍地松开人,指腹从他唇上擦过,有些遗憾,“再等等吧,等成亲那天,我一定亲得你下不来床。”
北山蘅舒了一口气,脸埋进软垫里。
又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完颜毓掀开车帘看了看,轻扯马缰,“前头不远处有个茶棚,下去用些饭,休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北山蘅垂眸看一眼袖摆,避开了他来扶的手,用胳膊支着身体下马车。
外头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二人身处一片平原之中,远处的矮丘起起伏伏,其上寸草不生,只有粗粝的砂砾与岩石经年沉默。
但是路两侧却整齐地植着桃花。
三四月交际,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那些桃花不知以何方法培育,开得格外明媚艳丽,连绵万里的绯色硬生生给这荒漠添上一抹生机。
北山蘅一边往茶棚走,一边环顾四周。
从路边修筑的镇石来看这是条官道。昔年九郯与沧族战乱方定,景清死了不少将士,朝廷便在通往西境的沿途每隔一丈筑一石狮,一为缅怀殉国的兵卒,二为震慑来犯的骑兵。
看来完颜毓没骗他,他们确实是往九郯国而去,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九郯国在大陆以西,要穿过数万里的荒漠、戈壁与草原,一旦到了九郯国境内,这荒漠对外乡人而言便无异于天堑,想要再走就更难。
他试着运真气,无奈元神为法藏所损,丹田处一点灵力也调转不起来。
完颜毓领着他走进茶棚,要了一壶银针。顾着北山蘅手上不方便,他将茶倒好了递过去,凑到他嘴边。
“放着吧。”北山蘅躲开。
“你从前也没这么不经碰啊。”完颜毓脸色古怪,“上次在江陵小庙我还抱过你呢,怎么如今越活越倒回去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北山蘅抿唇不语。
完颜毓只好将茶杯端回去,悻悻地喝了。
北山蘅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脸转向茶棚外,细细地打量着周遭景致,寻找可以逃离的工具。
完颜毓却以为他是在看那路边桃花,伸开两条腿翘在板凳上,慢悠悠地问:“小美人可知,这荒芜的戈壁上为何会有桃花吗?”
北山蘅不想跟他聊,没摇头也没说话。
“那本流光策。”完颜毓冲着他努嘴,“你知道此书的著者,珩清道长吗?”
北山蘅终于有了兴致,视线转回来。
“珩清道长为景清入我朝和谈,一己之力促成两国边境七百年太平,最终却因病客死他乡。贵国皇帝为了纪念这位名臣,下旨在帝都通往九郯沿途种了他最爱的桃花,以期此人能魂归故里,去复来归。”
完颜毓凝视着古道,渐渐出了神。
北山蘅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之事,闻言有些失望,“这跟流光策有何关系?我不想听皇室秘闻。”
“当然有关系。”完颜毓回过头,勾唇一笑,“小美人若是愿意下嫁光明宫,我回去就向可汗请旨,让他派兵把这些桃花都薅了,全部换成莲花。”
北山蘅险些被茶水呛住。
完颜毓再接再厉,诱哄道:“小美人若是住不惯草原,我也可以给你建个院子,布置成你那圣教月宫的样子都行。”
北山蘅漠然望着他,眼神空洞。
他忽然发现,腻歪这种事,除了重九之外,换成谁好像都不可以。
完颜毓还在絮叨:“介时我以沧族礼仪娶你,你放心,在此之前我定然谨慎守礼。若是实在不乐意,换成你娶我也行,不过上了床还是得喊我夫君……”
“喝够了就休息吧。”
北山蘅打断他,放下茶杯,恹恹地往马车上走去。四野皆是荒原,只有这一处可以容身。
完颜毓跟在后面,也想钻马车。
北山蘅抬手拦住,一本正经,“我们沧族人的习俗,大婚前不可同床,同房也不行。”
完颜毓恨得牙痒痒,可是自己说的要循规守礼,又不好食言。
“那你睡马车,我睡地上。”
他挠了挠耳朵,有些不甘心地跳下去,将外袍脱下来披在身上,倚着车轮阖上眼。
北山蘅放下车帘,窝回软榻里,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内力尽失,左手也使不上力。这地方荒僻,除了茶棚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家,要想出去只能靠自己。
北山蘅在马车里摸索一圈,没找到完颜毓的马刀,倒是寻出一把匕首来。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刀掂了掂,熟悉熟悉手感,撩开外袍别到了右侧腰后。
马车外传来轻微鼾声,他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
完颜毓睡得很浅,常年行走江湖让他养成了警觉的习惯,耳边一有动静便睁开眼。
“你干嘛?”他微微蹙眉。
“出恭。”北山蘅面无表情。
完颜毓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尘土,道:“我随你一起去。”
“沧族礼仪,大婚之前不能看身子。”北山蘅用同样的理由搪塞他,见完颜毓迟疑,又补充道:“会遭报应的,当心红杏出墙。”
完颜毓想了想,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鬼话。
“那你快去快回。”
北山蘅强装镇定,点了点头,低头走向桃花树背后。
完颜毓拢紧了衣服挡住寒风,在后面扬声喊:“走快点,夜里风大,当心冻坏了你的宝贝。”
北山蘅暗道正合我意,加快了步伐,沿着官道朝东方跑去。
他不想远涉异国,也不想客死他乡。
他要回去,他会回去,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然后抓着那个死小孩再也不松手。
他的归来之路不需要任何指引,只有靠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50章 夜把酒
沧都外城,鸿通客栈。
林浪自前院进来,手里拎着一桶清水,撩起马厩棚子外的布帘。
马槽前并排立着三匹马,杏衣少女头低垂,拿了把糙毛梳子打理马匹的鬃毛。听到身后脚步声,她抬起头,道了一句:“大统领。”
“嗯。”
林浪将水桶架在马槽上,用手撩起水往马身上洒,清洗浮尘。
“属下来吧。”林漪伸手要接。
“不用。”林浪摇摇头。
林漪左右看看,放下木梳,从旁边抱了一捆干草过来,一边喂马一边问:“殿下怎么样了?”
“练了两个时辰剑,有些乏,正沐浴休息呢。”
“那蘅教主……”林漪觑着他的神色,压低声音道:“通天崖约战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坊间人尽皆知,我们恐怕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也得先瞒着,至少瞒过今晚。等明日回到帝都,禀明圣上,届时殿下再想走就不容易了。”林浪洗完了马,将空桶放下去,往前院走,“再喂两口进来吧,我们也该吃口饭了。”
林漪应了一声,把手里剩下几根草塞进马嘴,匆匆跟上。
客栈大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林浪走进去,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让店小二张罗着上菜。
“殿下用过饭了吗?”林漪看了一眼楼梯。
“他说收拾好就下来,我们等等……”
客栈外一阵嘈杂,淹没了林浪后半句话。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人冲进来,径直奔到角落里一桌上,声音在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哥二哥,那魔头死了!”
林浪正要倒茶的手猛地停住。
林漪也惊疑不定地看过来,目光带着询问和隐忧。
“真的假的?你亲眼看见了?”
“法藏大师走了好久,都没见那魔头下来。听说他落败后摔下了山崖,小弟临走前,还看见魔教的人进去搜山……”
“要是真从通天崖上掉下去,就算不死也没几天活头了。”
听着身后议论如沸,林漪往林浪身边靠了靠,低声问:“大统领,教主怎么会从通天崖上掉下去?”
“我也不知,法藏凡人之躯,照理来说是打不过的。”林浪转着瓷杯,茶水洒了一袖子,眉峰紧紧蹙起,“而且以他的能力,就算不敌,也总该有办法脱身才对。”
店小二端了菜过来,林漪心不在焉地挪着碟子,忧心道:“眼看就要到帝都了,这节骨眼上又出事。”
“如今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殿下听到这消息,先把他带回去再说。”林浪视线落在桌上,抬手将小二召回来,吩咐他拿来一个食盒,挑了几样菜装好。
“我把晚饭送上去,你等下自己回房歇息。”
林浪走上二楼,敲开了重九的房门。
“林先生?”
重九刚沐浴完换好衣服,发梢还滴着水。他转过头一看,视线落在食盒上,微有不解。
林浪阖上门,把食盒搁在桌上,“大堂里人太多,吵得很。”
“不妨事,在哪里吃都行。”重九在桌边坐下,掀开食盒盖子往里面看一眼,便望见了满盘的猪肘烧鱼,不由赧然,“辛苦林先生跑一趟,阿九也吃不了这么多。”
林浪笑了笑,取出银壶倒了两杯梨花白,“今日林某略备薄酒,想与九公子聊聊。”
重九闻言神色淡了些,知道他一聊天准没好事,但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问道:“林先生想聊什么?”
“林某这有个故事,说与公子听。”
林浪眯了眯眼睛,抿一口酒,视线移到窗外,仿佛陷入了沉思。
“多年以前,朝廷有个王爷,年逾四十方见弄璋之喜。此子三岁识书,四岁习武,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拳法剑法一点就通,可谓聪颖绝伦,不到七岁便被立为世子。”
“王爷曾见罪于圣上,终年圈禁在府,只盼这个孩子能出人头地,重获圣心。小世子也确实不负厚望,出入上书房时,偶尔进宫拜会,获得了皇帝和太后的喜爱。可是圣心似深海,伴君如伴虎,没过多久,皇帝忽然降诏申饬,令其再也不许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