绎川点头,低声道:“师兄保重。”
北山蘅拍了拍他的胳膊,却没有选择那条唯一可通崖顶的山路,而是绕到山了的背面,打算运轻功直接攀岩而上。
方走了两步,前头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完颜毓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身蓑衣穿着,头上顶一只滑稽的斗笠,装扮成渔夫的模样。他正靠在树下一辆牛车上,嘴里叼了根草,优哉游哉地朝这边看过来。
北山蘅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
他本以为,按照完颜毓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是一定会到通天崖下去等着看自己笑话的。
谁知完颜毓微微一哂,竟别开脸去,不愿看他。
“我在这等我的天仙。”
说罢,他一个翻身跃到树上,攀着树干朝天看了看,盘腿坐下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你慢慢疯吧。”
北山蘅越过他去,仰头望向千仞峭壁,沉下呼吸,纵身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晚了,致歉,明天双更。
感谢观阅。
第48章 通天崖
绝壁之上,罡风凛冽。
北山蘅上去时,法藏已然先一步抵达,负手背对着山道而立。
崖边一棵苍翠老松破壁而出,也不知在这绝顶屹立了多久,被经年山风吹得枝叶横斜,姿态摇曳。法藏披一身朱红袈裟,两袖当风,金线勾勒出来的七宝绣纹在日光下泛出熠熠光彩。
似远避世外的真佛,容光焕然。
北山蘅在他身后站定。
“来了?”
法藏缓缓折过身,唇畔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来了。”
北山蘅垂眸淡道,雪衣若流云般荡开,看上去比真佛还要多几分高洁。
法藏将他凝视了半晌,道:“令徒来了吗?”
北山蘅信手拂袖,朝崖下指了指,道:“佛门有千里金刚目,可从千里之外极目远眺,来与不来,高僧一看便知,又何必多问?”
“教主对我佛门武功倒是了如指掌。”法藏的口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以为上次在楞严山时,高僧便有这个认识了。”北山蘅不疾不徐地说着,那口气不像是在与宿敌对战,倒似在同多年不见的旧友闲聊一般。
法藏敛起笑意,道:“既然来了,多说无益。今日这一战,谁能活着走下通天崖,谁带那个孩子走。”
北山蘅摇摇头,眼神冰冷,“你我必有此战,但我不会拿我徒弟作为任何赌约的筹码。你要想带他走,就先胜了我,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教主一腔孤勇,令人佩服;师徒情浓义重,感人至深。”
法藏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一礼施毕,他微抬起头,右手掌心向上摊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北山蘅道:“高僧不用棍吗?”
“棍意在心,况教主有伤在身,贫僧再使兵器,难免有恃强凌弱之嫌。”法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北山蘅了然,对这和尚倒是平白多了几分钦佩。
他随意回了一礼,抬手在身侧划开半个圆,内力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在掌心汇成波澜荡漾的气场。
山顶罡风为其所惊,在空中失了力道,叫嚣着四散逸开。崖边那老树盘根的古松也受了牵连,不得不改变早已习惯的姿势,调转方向继续摇晃颤抖。
真气裹挟着淅淅沥沥的雾水,在空中与法藏一掌对上,两人俱是身形一震。
在通天崖下围观的众人只瞧见天边一道白光闪过,破开峰顶层层雾霭云岚,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绎川攥紧了袖摆,双眸盯着山顶,似要穿过重峦层林窥见战况。
正如北山蘅先前所料,法藏并没有打算一击制胜,而是借他内力上的弱点,你来我往,缠斗压制。每一击都看似留有余地,又隐隐暗藏杀机。
北山蘅凝视对手,轻嗤道:“高僧动手不能利索点吗?”
法藏瞳孔一缩,出掌愈加凌厉。
北山蘅后退数步,足尖点在那棵横斜的老松树上,惊落一地细密松针。内力凝成的气刃从他指间流出,自法藏的面门一掠而下,骤然点在他胸前,明红袈裟发出一道裂帛之声。
僧衣下的胸膛上,赫然洇开一道血红。
法藏骤然撤掌,在他周身排开罗汉幻阵。七个一模一样的人影围成一圈,袍袖随风鼓动,让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北山蘅阖眸,屏却杂念,以灵识去追逐他的内力,借此寻找真身。
周身的七道幻影俱被抛之脑后,一片冷风吹拂中,只有身后传来融融暖意——那是佛门的至阳之力。
感觉到法藏的掌风自后面朝自己逼近,北山蘅将全身内力运至督脉,护住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只等着他一击不成,自己便乘势反守为攻。
但是令北山蘅没想到的是,那一掌的目的却不是后心,而是他藏在长发下的灵脉之根。
掌心贴上他风府穴的刹那,滚烫真气顺着那朵悄然绽放的红莲印记涌入体内,像一把淬火的利刃,一寸一寸刺入他的骨髓,撕裂宛若冰雪般的身躯。
北山蘅蓦地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法藏继而再动真气,强势内力灌入他的身体,顺着任督二脉飞速流淌,几乎要将他的经脉寸寸震开。
“你……”北山蘅刚要说话,脑后便是一阵剧痛。
那股强悍霸道的真气钻入他脑中,压迫着脆弱不堪的元神,试图取代他获得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北山蘅艰难地喘着气,眸中水色似要溢出来,整个人近乎疯狂。
法藏叹了口气,撤开手掌。
面前素白衣裳翩然倒地,似天边皓白片雪,轻轻盈盈坠于人间。
月神赐下的那一脉灵力从颈后逸散,北山蘅花费近百年光阴以灵脉维系的元神也随之轰然崩塌。
法藏走到他面前蹲下,伸出两指扳过他的脸,神色惋惜,“教主做神明做得久了,看不见炼狱人间,看不见众生丑恶。怎么会相信贫僧约你至此,只为争强好胜呢?”
北山蘅轻轻抿住唇,默然无声。
他想站起来,可浑身却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意识几乎要跟着灵脉一起流逝,连思考的能力都变得迟缓。
法藏凑近了看他,眼神微悯。
“明明一把年纪了,见过那么多风云变幻,却还可爱得像个孩子,单纯好骗。”
“什么天下第一,什么神教佛门,所谓名利势力皆是过眼云烟。贫僧所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不过那个孩子罢了。”
法藏将他放开,站起身,摇摇头,眼底流露出怜惜之色。
“罢了,你咎由自取。”
眼看着那双黑色布靴挪动,正欲离去,北山蘅勉力动了动手指,扣住从手边擦过的脚腕。
虽然落败,可他还没忘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法藏就这么走下通天崖,自此以后,再无人可以护着重九。
“贫僧也很想从教主的尸体上踩过去,感受一下这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满足。”法藏看出了他的意图,话微微一顿,续道:“可惜贫僧答应了别人,要留您一条命。”
他抬起腿,要将那只手甩开。
北山蘅死死抓着,细长的指尖几乎刺破布履,穿透他的脚踝。
脑中一片昏昏沉沉,神识游离在高崖之外,北山蘅连自己如今身处何方都有些分不清,但是始终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松手。
法藏向山下走了两步,北山蘅也被拖着移了几分。
通天崖上终年云雾缭绕,青岩表面覆着一层湿泥,很快将那身白衣染得脏污不堪。
凌乱的长发披散在地,半掩着那张秀白漂亮的脸。长发间露出一截雪色脖颈,其上隐隐可见淡青色血管,似藕节般孱弱,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摧折。
但是那双纤细的手却执拗不放,紧紧地环在他的脚踝上,似生了根一般,倔强得令人难以置信。
法藏俯下身去——北山蘅的指节冰凉僵硬,宛如将死之人。
“教主还真是痴心不改。”
嘴上说着惋惜的话语,手下动作却毫不容情。法藏轻叹一口气,捏住北山蘅的手指一根一根向外掰去,硬生生将骨头折断,迫使他松开自己脚腕。
北山蘅指尖传来的阵阵剧痛,意识越来越混乱,他茫然地睁了睁眼,再也支撑不住,浓睫颤抖着阖上了双目。
神识流散的瞬间,他最后想到的,竟然是昨日客栈外与重九的约定。
他的少年,还未归来。
“众生皆苦啊……”
法藏拢了拢身上袈裟,拨动念珠,容色神态宛若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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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镇下起了小雨。
天边灰蒙蒙一片,阳光尽数拢在云层之后,即便时间已近正午,群山之中仍是沉闷闷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林间石上,苍翠的林叶蒙了一层水色,透出盛夏方有的油亮质感。
看客中有人撑开了伞,却被身后的人责怪挡了视线。两句话说的不愉快,便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引起一阵骚动。
绎川心里焦急,往路边走了几步,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山。
山道上,出现一道红色身影。
法藏手持佛珠,垂眸敛目,缓缓地从林叶间走出。
他的袈裟上有一道半臂长的裂缝,僧袍前襟被气刃划破,露出的胸膛上隐有血色。
然而他是一个人走下来的。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地朝他身后看去,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另一人走出,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出声。
“那魔头死了吗?”
“废话,当然是死了,没看只有法藏大师出来?”
“死了好,死了好啊……”
法藏循声看过来,微一笑,慈眉善目,“罪孽有诸天神佛去惩罚,上苍有好生之德,贫僧自是不会造此杀业。”
他视线在人群中扫一圈,目光落在不远处青色的身影上,随即抬步朝这边走过来。待走到了绎川面前,他抬起头正欲说话,脸色却骤然一变。
“怎么是你?!”
绎川咬着唇,“我师兄呢?”
法藏惊疑不定地打量他,脑中心思电转,这才想通了其中关窍。他强捺下心中怒意,随手指了指身后山崖,便匆匆抽身离开,带人去寻重九。
绎川抬头看向山崖顶,举步将行,又生生停住,不敢去想将要面对的场景。他低头纠结片刻,缓缓朝崖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49章 古道长
不知过去多久,北山蘅有了些微意识。
他的世界里一片混沌,抬眼四望,满目空茫。看不见澜沧山上碧蓝的长空,看不见潇湘崖顶流金的桂树,只有望不到边的白。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活了有近百年。
百年,于世人来说是一生,与他来说只是一瞬。
孤寂而漫长的光阴匆匆而过,而他的生命,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阳光的柔软和煦,笑容的热切温暖,以及,心的怦然悸动……他才刚刚感受到这些鲜活与真实。可是还不等他抓住,那些在他生命中璀璨绽放的光便匆匆流逝。
如指尖的流沙,终难留住。
他从这一片白茫中起身,缓缓向前走去,步伐沉重而迟缓。
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以及熟悉的声音。
“师尊!”
身着青衣的小小少年立在月宫外,两手扒着白玉筑成的殿门,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奶气。头顶那两根标志性的呆毛朝天竖起,配上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让人一看便生出揉搓的冲动来。
北山蘅立在原地瞧了一会儿,刚想上去叫他,就看见殿门内走出来一个白衣墨发的青年。
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北山蘅不由顿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走到门口,拎着那少年的领子把人丢开,一脚踢上了殿门。
小重九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着师尊,直哭得嗓音沙哑,鼻涕横流。可那道门依旧紧闭。侍立一旁的使女看不下去了,将人扶起来,低声安慰着送回弟子舍。
过了不多时,小孩又揉着脸跑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瓷罐,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宝贝得紧。
他偷偷摸摸溜到门边,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抱着罐子坐下。
天边云卷云舒,时间过得飞快。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小少年便靠在门上沉沉睡去。屋里的白衣青年忙完了事,推开门出来,一眼瞧见了地上的小人。
他用脚尖踢踢小孩的屁股。
重九打了个激灵,从地上一跃而起,待看清是谁之后忙将手里瓷罐递上去,笑成了花。
青年淡淡瞥一眼,拂开他的手。
小孩脸上顿时露出受伤的神情,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咬着下唇,又犹犹豫豫地把罐子递上去。但是那青年早已拂袖离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身后委屈的小人。
北山蘅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浓浓的自责与后悔。
曾经有多少次机会,他可以把那个孩子抱进怀里,摸摸他的脑袋,说一两句软话,可最终还是亲手熄灭了那孩子眼底的光。
眼前景象渐渐散去,北山蘅转过身,回望来路。
面前一片黑暗,又归于混沌。
迷蒙中,隐隐有摇晃的感觉传来,仿佛身处水中,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