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时候你看见叶崇宁,他确实不过是个倚红偎翠的浪荡子,卖花沽酒的风流客,没有半点世人眼中的仙君模样。然而行到人间大劫,水尽山穷之处,此人将身上纨绔的皮囊一扒……
“他叶崇宁,依旧是这万古人间,最锋利的一把剑啊。”
闻道台上,师夷清颓然跪地,他撇过脸,面无表情的看着肩膀留下的伤口,勾了勾唇角,“我没想到,是你赢了。”
很奇异的是,那明明是一道贯穿伤,却并没有流血,叶酌抽剑的时候毫无阻碍,就如同捅入了一团死肉。
叶酌隐晦的扫了一眼他的伤口,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道:“你气数已尽,快要死了,我听说你还有个年纪很小的孩子,他在哪儿,我帮你养。”
师夷清愣愣的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怔住了,他一手撑地,虚弱的摇摇头,:“不必。我死了,他也活不下去的。”
叶酌不由一挑眉。
常人说‘我死他也不能活’这种话,大部分都是说给自己的仇人的,然而师夷清安静的跪坐在哪里,眸子中居然盛满着一种轻柔的怀念,好像那个小孩子是他万般珍重的爱侣。
叶酌同温行对视一眼,还是忍不住道:“若是这孩子身患绝症,我到底是个仙君,跟着我远好过跟着别人。”
他补充:“你也不必担心我报复他,叶酌并不屑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
师夷清依旧摇头。
叶酌不解:“为什么?你身份拜露,长舟渡月与你反目成仇,如今你并没有下属可以抚养他。而且你已经犯了众怒,除非呆在我身边,那孩子必然遭受三域各路修士的疯狂报复。告知于我,或有一线生机。”
“仙君,你是个真的仙君。”
师夷清忽然抬起一只手。
温行脊背骤然绷紧,他不动声色的扣住了叶酌一只胳膊,随时准备把他带走。
叶酌道:“这话怎么说?”
但是师夷清仅仅是撩开了一截袖子,他将手臂横在叶酌之前,道:“你是真个仙君,但你且看看我?”
这等地步的高修,除非有特殊审美癖好的,不然皮肤皆光亮洁白,盖因修士餐风饮露不食五谷,摸上去也该是细腻光滑的。然而师夷清的手臂上,赫然布满了紫红色的斑块。
深浅不一,边缘锐利。
——尸斑。
温行顿了顿,小声道:“我们在江川初见的时候,那个小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是了,他们第一次遇见师夷清,还怀疑过他手里的孩子是否被虐待过,就是因为皮肤上诡异的色块。
叶酌一惊,陡然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想法。
“你这个身体,是元君的……” 他仔细的措辞,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拧出两个字。
“……尸身?”
凤口关上,清婉同闻道台皆呼吸一窒,陈可真手指微顿,凝眉看向水镜。
师夷清似乎疲累不堪,一言不发,垂眸不语。
叶酌皱眉:“可是那个小孩子他的身体……”
他顿了顿,自顾自的往下推测:“那个小孩子的身体,应该是你以前的身体,那个小孩子的灵魂……”
叶酌博览群书,确有古法名为换魂,传言之中,若生者与死者两魂相换,死人的灵魂有生者皮囊的生气,死人的皮囊也有生者灵魂的镇压,无常难以追踪,鬼差遍寻不到,便可苟活于世。
他飞快思索:“那个小孩子的灵魂,应当就是广玉元君……不,应当是广玉元君三魂七魄中很小的一部分。”
《左传》有言,“人生始化曰魄,即生魄,阳曰魂。”缺魂少魄,便会缺少生气。
事到如今,前面的困扰迎刃而解,难怪师夷清修为如此之高,以前却声名不显,难怪他实力远高于一般修士,却又不是飞升。也难怪陈可真天赋卓绝却入不了仙道,身居高位饮食精细,却多灾多病风寒不断。
甚至难怪他不举,皆是因为换魂。
师夷清调用的就是广玉的修为,而广玉的灵魂部分被困在了那个孩子身上,而转世的陈可真三魂不全七魄有亏,才会缠绵病榻。
师夷清这个时候,才微微的睁开双眼,施舍般的看了看他:“是,可惜或是我方法有误,不知为何,那孩子始终痴傻愚钝,虽然仍在人世,并未有老师风采之万一。”
叶酌脑海中只有两个字:荒谬!
他一时居然不知从何开始数落,只摇头:“生死轮回乃自然之理,广玉既死,转世便是,你这般行事,未免太过猖狂。”
“他不该死!”
方才安安静静的师夷清骤然抬头,如回光返照一般,黑沉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叶酌,瞳孔囚着一团死气,他一字一句:“但是元君不该死,江川那些人才该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江川该死了。
叶酌道:“这话怎么说?”
其实他本来就很疑惑,师夷清已经是国师了,动用人间的力量找五万个凡人并不难,何必非要将死人的灵魂囚禁在雕琢好的肉体里,还原出一个五千年前的江川?还平白留下怎么大的一个隐患,让叶酌能借雷劫铸剑,然后何天道讨价还价,进而全身而退呢?
师夷清冷笑三声。
他依然苦苦撑持着最后的体面,脊背上薄薄的肌肉毫不放松,脖颈和脊椎绷成一条直线,好像他并非衣衫凌乱的被钉在此处,而是身着冕冠衮服,在万人朝拜之中举行什么仪式。
仪式。
叶酌忽然道:“那些死在屠城中的人,并没有轮回,他们被你扣着灵魂,一日一日的重复着屠城前的那段日子,重复了五千年,你用这种‘仪式’,来让他们给广玉元君赔罪?”
“他们轮回了。我一个一个找到他们,又杀了一遍,再扣回来。”
他闭着眼睛,平静的像是在说:“我杀了一只鸡。”
“可惜,其实按照数目,还剩下了一个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魂灵俱灭了。”
叶酌问:“江川百姓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有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报复?”
师夷清,顿了顿,他看着叶酌,像是松开了绷着的那一口气,摊开手仰躺在了闻道台上,先时小声的轻笑,接着胸腹鼓动,忽然开始放声大笑,极剧的动作扯到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笑的五官狰狞,状似疯狂。
叶酌冷眼看他笑。
过了许久,师夷清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擦着眼睛,笑着看向叶酌。
“你知道吗,屠城以后,江川的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那一日,一百三十万的亡灵都在质问他‘你不是江川的守护神吗?’‘我们拜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种废物?’,到后来,就是一百三十万的尖叫,一百三十万的咒骂,一百三十万声连绵起伏的‘去死,去死,去死!’”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噪杂刺耳,搅的青梧引凤不得安宁,搅得元君心力交瘁,但这并不是最好笑的,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
他像是觉着滑稽到了极点,忍不住捧腹大笑,收了好久,才收出眼角抽搐着留下来的眼泪:“最好笑的是,早有修士提醒江川官员,提醒江川百姓,甚至提醒长舟渡月!说元君可能把江川作为战场,要他们早日离去。但江川所有人都不以为意。为什么?因为他们觉着元君在这里,元君就在江川,江川怎么可能出事?”
“但江川就是出事了,江川死了一百三十万,所以他们就可以肆意发泄愤怒,肆意的诅咒,辱骂,搅的这个城市黑云蔽日永无宁日,但这难道是元君的错?”
叶酌道:“自然不是元君的错,可单是如此,你没必要如此极端吧?”
师夷清像是又被他逗笑了,他擦了擦眼角:“仙君,你有没有想过,屠城是大过,杀无常鬼是大功,功过相抵,天道赏罚分明,元君本不该有事,但你知道他为什么死了吗?”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因为元君,根本就不是死在天罚之下的!”
叶酌三人,连带着凤口关上的陈可真,皆是眉头一跳。
师夷清接着道:“江川那一百三十万亡魂在江川日日徘徊,几成妖邪,其中不乏煽风点火之人,四处拉帮结派,就是不愿轮回往生,致使百里内怨气滔天,连带南方诸多主城百姓不得安宁,他们没日没夜的喧嚣吵闹,死赖在这里,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
“他们打定主意元君不会怪罪他们,所以他们要挟元君,说若不想他们四处霍乱,要想他们乖乖轮回,就将自己的气运分给他们!”
“好啊。”师夷清骤然提高音量:“他们不愿轮回,那就永远也不必轮回了!”
叶酌默然无语。
虽然师夷清如今状似癫狂,但他说的,恐怕确实是实话。
屠城是大过,然而阻无常鬼于关外有该是大功,天道论功行赏,赏罚分明,雷劫过后,理应降下滔天气运补足斩杀无常鬼的‘功’。如此看来,广玉非但不应该受伤,修为还应该再近一步。
所以,他大概真的把这部分气运分了出去,后来才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是啊,反正元君人好嘛,他们当然敢闹,闹的越大,好处越多,不是吗?”,师夷清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指着面前的废墟:“看到那个酒肆的旗子了吗?”
那酒肆坐落于江川城北,茶褐色的酒旗染了油烟,被熏成了油腻腻的皂色,旗子上的字也乱七八糟的。
“那户人家的店小二,大字不识一个,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偷客人的钱袋,转世的时候却当了大官,怎么当上的?运气好,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撞见了,他烧了条鱼,皇帝很喜欢。”
他又指:“看见那个塔了吗?那房子里捡泥巴的小鬼根骨平平,就是一个混混,成天欺负人家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转世却入了仙途,就拜在长舟渡月。为什么?也是运气好,有个高修出门摔了一跤,压断了他的手,就捡回去了。”
“但是这些,本都是元君的气运,元君没日没夜搏杀无常鬼得来的气运,他们凭什么分?你告诉我啊,凭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面貌无端的狰狞起来,一字一顿,似乎满腔的愤怒就要喷薄而出:“凭他们在闻道台底下磕头?凭他们最后骂人骂的狠?凭他们诅咒元君去死?还是凭他们跪拜时口口声声,一字一句的‘元君仁慈,保佑我发财,元君仁慈,保佑我升官’?”
师夷清像是又想大笑,最后全部梗在喉咙中,他放松的肌肉,转头茫然的看了一眼台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宿醉才醒的癫狂错乱来,最后,终于累了,坐在了闻道台的边缘。
远处是江川颓败的断壁残垣和凤口雄关隐隐约约的虚影,他坐在台上轻轻的呢喃,台上凛冽的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出去很远。
“是啊,元君仁慈啊……”
“元君……仁慈啊。”
凤口关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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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家貌似想我写长一点,但是应该还有一章结局的样子orz 这章可能信息量有点大,希望我说清楚了。
第102章
师夷清搭建的阵法确实精妙,这座水下的城市,居然也能在落日时分看见漫天的晚霞。
红日从视线尽头消失,跌落在青山巨大的虚影之后,叶酌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但你这么做,你觉得广玉难道会很开心吗?”
“活人才能告诉我他开不开心。”
师夷清注视着层层叠叠的金黄色钩云,一般而言,这种云是下雨的先兆,而且云层密集,是看不见太阳落山的,但是这一方小世界里所有的天气变换都由他一手操控,于是他挥退了云霞光,怔怔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同注视着一个注定陨落的传奇。
“如果他活着,他可以甩我耳光,或者打我一顿,来告诉我他不开心,但他死了,那谁知道他开不开心。”
叶酌笑:“广玉那么温和的人,应该不会打弟子吧?”
“会啊。”师夷清躺下来:“他特别生气的时候,会用琴砸我的脑袋。”
“如果我这一次成功了,我绝对会被他砸的满地乱爬。”
回光返照也是有时限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的从师夷清身上散去,他睁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天空,眼角带了点浅笑,他忽然问:“仙君,你最擅长玩乐,你听过最好听的琴,是什么琴?”
叶酌想了想:“我不擅长乐器,鉴赏能力一般,硬要说的话,章江上听过一个歌女的琵琶,是最好听的。”
师夷清道:“如果你有幸听过元君弹琴,即使你根本不懂乐器,也会觉着他弹的,就是最好的。”
他虽然在和叶酌搭着话,但目光并不看他,也不顺着他的话说,很显然,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即使这个听众刚刚将剑捅入他的胸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元君很喜欢弹琴,他的曲谱放了一整书房,我刚刚学乐理的时候,常常去书房随便翻谱子,让他弹给我听,他素来有求必应。只有一次,我特别喜欢某个谱子,喜欢到还没听过曲子,单单看谱,就喜欢的那种,但他拒绝了我。”
“那首曲子,叫九转升天抄,就是屠江川的那一首。元君说,‘琴音陶冶心性,这曲却是杀伐之音,有违琴的本性,没什么好听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在梦里时常梦见他弹琴,虽然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弹的就是九转升天抄。那琴声,当真是烈烈如刀,每一个音,都裹挟着厚重的杀伐之气,光听着那声音,就有马上升天的感觉,不过,我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