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仙君给他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瓦罐里的水洒了一些出来,他缓过神来,按住温行的肩膀不让他走,奇道“你听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啊,乖巧的是很可爱,但是你这个年纪的话,还是闹腾一点的好吧?”
温行无名火起,跨步进屋,嘭的关上了门。
其实他撞人那一下连自己都吓着了,却自个和自个怄气,心想明明是期待已久的,或者说长久梦想着的和仙君独处,结果给仙君印象如此糟糕,然而另一方面,他就是不想和仙君说话,一边唾弃自己的幼稚,一边又怒气冲冲,心想不过是个梦出来的,假的东西,撞了又如何?
仙君实在担心的厉害,也没有和这种小朋友相处的经验,在门外敲了敲门,岔开了话题,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温行不说话。
不过这个梦里的仙君却是是个好脾气的,也不生气,又问“香菇肉馅的馄饨好不好?”
说起来温行第一次吃到馄饨,便是叶酌在仪山煮的,那个时候没有肉,只有香菇,一口下去却也鲜嫩的很,简直叫人唇齿留香。
“又来了”他冷漠的想“我梦中的崇宁仙君到底多像叶酌,我竟执念至此?”
不多一会,门口脚步声渐远,也不知仙君是不是真的煮馄饨去了,他在屋中的椅子上闭目片刻,压不下胸口的烦闷,便走到窗子前,支起一个角,透过小缝恰好可以看见厨房。
要说崇宁仙君确实把脸捂得过于严实了,他连做饭也不放下帷帽,简直像谁家的黄花大闺女。
温行隔着窗户问他“为什么挡着脸?”
仙君正在掐诀升火,火苗刚刚好把木炭点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是常常作这个的样子。
“嗯?”听见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毫不负责的乱说道”是我们那的风俗,女孩子看见我的脸就要和我成亲。”
温行啪的把窗子放下来。
馄饨是早先包好的,过一道开水就可以出锅了,温行其实想给仙君道歉来着,却实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维持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拿筷子的手指绷的像在拿剑,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
这椅子是竹椅,椅背缠了老藤。小院里似乎没有用餐的房间,桌椅板凳都放在院子正中间,温行的位置刚好对着墙角那一片茂盛的金钱草,还有两根不知名的野草,长的很高。他吃了两个馄饨,忽然见墙头探出一个脑袋来。
是一个小孩子,挂在墙上,头发扎成包,看打扮应该是隔壁农家的小孩儿。
仙君向他招手“高粱,你怎么来了。”
那孩子骑在墙头,举了举手里盖着红布的篮子,道“大哥哥,我娘叫你给你送两个鸭蛋。”
温行咬住了筷子。
仙君也不嫌弃高粱脏兮兮的,走过去把他从墙头抱下来,接过篮子放好,笑道“那谢谢了。”
高粱见他接了,摸着头笑,问他“大哥哥,娘说谢谢你教我认字……我想问今天晚上能不能还和你睡啊,我想听你讲织女率天军暴打偷她衣服的坏人的故事。”
没想到梦里的仙君还会和孩子讲故事。
温行其实一直顾虑着自己的身份,这个少年被送来,是当个玩物的。他一边想着晚上扯了仙君的面纱看个仔细,一边又觉着真的睡在一处极为不妥,然后又想反正是梦,扯了面纱就走,仙君梦里杀他也无所谓,结果这孩子一说出口,把和这个貌似叶酌的人一起睡觉这件事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他莫名的又有些恼了。
仙君去给孩子捞馄饨了,打算叫他带回家里,他刚想回话,温行忽然凉凉道“您今晚不同我睡?”
仙君又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温行在同谁说话,看了他一眼,见温行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便把碗递给高粱送他出去了,和孩子悄悄道“今天不行哟,院子里的小哥哥第一天来,晚上他一个人害怕。”
——我才不会害怕,我在白狱待了那么久,也没害过怕。
温行捏住衣角,放下碗,进自己屋不出来了。
同一时刻,大阵之外。
“这是第几个了”叶酌用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坐着,阵法的光圈一闪而过,便是又有一个人破阵了。
温芒看了看“加上你第五个了。”
叶酌望天“温行还没出来吗?”他有些不解”我这徒弟天生心思纯善,对着肃济道人也不见生出什么怨怼,对师门也算尽心尽力,庄重的很,不该有什么厉害的心魔吧?”
温芒道“您是没心没肺,修炼顺风顺水,未成生过什么心魔,但纯善可不代表没有心魔。”
叶酌道“这话怎么说?”
“您读过那么多话本,看过那么多故事,难道没发现修太上忘情道的修士,一旦遇上情劫,比别人都要惨上许多吗?”
温芒道”您徒弟那种内敛的个性,心思也比常人重,苦难什么的他自个就消化掉了,不怎么会发泄出来,所以外头看来一直朗月清风的,但总有些不能消化的吧?堆着积着,一旦有个诱因,或许面上还是看不出来,但发出来却比常人严重多了。”
叶酌道“有理。”,他拍拍衣摆,从地面站起来,径直向阵法光圈走去。
温芒道“您要去看看?”
叶酌道“若有心魔,十有**和我有关,我总不能不管。”
与此同时,梦境里头,仙君敲了敲温行的门,见他不理,就笑道“怎么不出来?你不是要和我睡吗?”
他晚上敲别人门这事儿不是那么正经,语气也不是那么正经。温行从小学的就是端雅收礼,结果梦里的仙君是这个样子,他总觉着有股莫名的委屈,想把他关门口。但是这仙君的声音又太像叶酌,叫人无端生出一股眷念,温行又想扯他的帷帽,好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于是他赌气道“你进来。”
仙君踱步进来,顺手点了盏灯。
虽然这屋子不讲究,灯却是实实在在的南海人鱼烛,火一燃,暖黄的光晕立马照亮了小小的斗室。他抬手虚拢了个罩子,将亮度降到堪堪能看轻,却不影响睡眠。
他问温行“你怕不怕黑?”
温行记不清他小时候怕不怕了,但起码现在不怕,不然在白狱里他早就该给逼疯了,结果仙君一问,他却忽然一怔愣,自然而然的,小声又急促的说
“嗯。”
——依照这个身体的年纪,可能还是怕的。
仙君笑了一声,似乎自以为已经知道了这孩子非要和和他睡的原因,他在外床和衣躺下,心中恶劣因子蠢蠢欲动,就很想逗他,于是侧过身,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想不想听故事?”
这说话方式和叶酌使坏的时候有些像,温行于是平平道”不想。”
仙君完全无视,反而压低了声音,吓唬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听,我来给你讲一个恐怖的鬼故事。”
温行侧身而卧,没说话。
同一时刻,叶酌终于一脚踩进了阵法中央。
他眼前一片朦胧,于是抬手摸了摸,原来是层层叠叠的白纱。正是回到了崇宁仙君的身体。
叶酌不比仙君,他老眼昏花惯了,反应过来自己是谁,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于是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片滑腻的头发。
他默然收回手,心道“我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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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梦境同现实不同,阵法没有办法面面俱到,只会构建同阵中人有关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在温行旁边的。
换句话说,这该是温行的头发。
叶酌闪电一般的收回手,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道“我的天,这怎么还到一张床上去了?”
他伸进帷帽摸摸自己的脸,又想 “这身体明明是崇宁仙君时期的我啊,怎么会睡着一处,现在什么情况?”
但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叶酌只好装傻,僵硬道“我们讲到那了?”
温行不疑有他,顿了一下,依旧背对着他,道“你要讲鬼故事。”
叶酌“啊?”
片刻后,他又道“……哦”
叶酌一时有些尴尬。
倒不是讲不了鬼故事,他肚子里鬼故事的存货还是很多的,只是都不那么正经,离不开什么狐狸精青楼勾魂摄魄,回眸一笑露出十六颗牙齿,老爷招妓招到白骨精,裙子一脱没了肾等等这种带点少儿不宜色彩的,他自己看着玩还行,要说给温行听这种看着就光风霁月的美人听,实在是拿不出手,只能一手撑头,绞尽脑汁的开始瞎编。
“传说仪山城西那边,有个乱葬岗。”
确实有个,还是他同温行前些时日去过的。
“乱葬岗里埋了很多人,因为仪山多美人,所以里面也有很多美人,半夜美人们睡不着——”
他顿了顿,这故事本来是要勾引男人的,但是他不想徒弟听这个,于是叶酌道“美人们就会爬起来打麻将。”
已经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多了。他接着道“她们打麻将都很厉害,清一色放炮什么的,但是也很吵,赢的人会嗞哇乱叫,搓牌的声音劈里啪啦的。经常隔了很远都能听见。”
“有个赌鬼呢,喝多了半夜从赌坊出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乱葬岗,听到洗牌的声音,就兴致勃勃的要加进去打一场,结果第二天一早……”
这本来应该讲到男子给杀死在了乱葬岗里,只剩下一堆骨头,但叶酌也觉着不好,便道“结果第二天一早,发现赢了很多很多的钱,”
他想了想,又觉着这个鬼故事未免太敷衍了,歪东倒西一点也不吓人,又狗尾续貂道“不过等男人拿过来一看,全都是纸烧的铜钱。”
因为改了故事,他说的掐头去尾,加上只想赶快说完,也没有什么细节,叶酌说完自己都要笑了,觉着能把鬼故事讲成这样他真是个人才,还不如去讲潘金莲持金刚巨斧大战秦始皇来的有趣,但他还是要装模作样,压低声音问温行“可怕吗?”
这床本来就那么一点点大,叶酌的头和温行挨的又近,这样刻意压低声音,呼出的热气就吹在耳朵上,吹的温行脖子红了一片。
他悄悄把脸埋进被子里。
叶酌天性恶劣,非要去骚/扰他,撑着手臂,又问“说话呀,怕不怕吗?”
于是温行不堪其扰,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
他说
“不。“
叶酌方才透过帷帽观察了许久,觉着温行看上去比以前小了,温行本来和他差不多高,此时看着却比他小了一圈,他恍惚见想起来阵法会改形貌,见他闷着声音说话,越发觉着可爱。
他的目光聚在温行的发顶上,发丝铺散开来,乌黑又柔软,叶酌暗搓搓的想,反正他现在顶着崇宁仙君的身份,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便伸手在温行头上撸了两把,长手一伸,居然直接把他抱进怀里,笑眯眯道
“知道为什么不可怕嘛?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想吓着你。”
脊背贴上仙君小腹的时候,温行人都傻了。
身后这人的神态语气,同叶酌实在太像,以至于温行根本没有面对仙君的紧张,是全然舒展放松的状况,他在手臂环上腰间的一瞬间,几乎下意识的想要和他靠在一起,理智却又告诉他,梦中如此亵渎仙君,这是极为唐突和无礼的。
温行拂开他的手,往角落睡去。
叶酌嘿呦一声,他还从没见过便宜徒弟这个样子,越发想去闹他,装模做样的叹了一口气“嫌弃我啊?”
温行闷声不语。
叶酌表演越发浮夸“真的假的?可是我什么也没做,你就嫌弃,你这么讨厌我,我会很伤心的。”
——当真是做作到了极点。
偏偏温行这方面还真就傻兮兮的,硬是没看出来叶酌在装,他素来敬畏仙君如神明,即使是梦里的,也不忍让他难过分毫,当下脊背绷成直线,过了小半天,才嗓子里拧巴出来一句“不是。”
叶酌得寸进尺,半坐起来,揽着他的肩膀往里面掰“那你过来些,睡那么边上,要掉下去了。”
温行这回不理他了,把被子一卷蒙住头,小声道“不会。”
叶酌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小徒弟这样柔软的躺在被子里,和他隔着那么点点距离,而他现在依旧是哪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仙君,一伸手就能护住他,叫他不受半点欺负。看着这样的温行,他心里又怜又爱,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背,却也不闹他了,只道“好吧,那晚安。”
他侧身给温行让了一大块位置,方便他半夜滚过来。
叶酌本身是那种往床上一躺就人事不知的个性,这次硬生生的忍到温行睡着,把他拨过来,顺便从险些盖过头的被子里把温行的脑袋刨出来。
此地温度不高,这床被子还是有点厚的,温行本就白,这下皮肤几乎热的成了嫩粉色,他那双眉眼,睁开的时候显冷清,闭上的时候睫毛修长,就显得很温柔,叶酌不知道怎么着,脑子一抽,居然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种俯下去亲一口的冲动。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来,叶酌就自个把它掐灭了。
他轻轻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自语道“为老不尊的玩意儿,徒弟那么信任你,你想什么玩意呢?”
然后他躺下来,拉过另外一床被子,背过温行睡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叶酌向来没心没肺少有梦境,结果在大阵里,居然做了个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