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东西?
顾长安对上她的视线,他很难对这个过于年轻的伊芙产生亲近,她看上去和他是同龄人,这感觉就像一个人发现他过世的祖母并没有死,而且还恢复了青春年少。这任谁都无法立刻沉浸于祖孙情深的吧?
何况,这个祖母基本可以确定其实根本不是人。
“脏东西?”
可队友还在痛苦的昏迷之中,顾长安实在没有闲聊或装傻的心情,他重复着年轻伊芙的用词,将手掌摊平,看那细小到没有人类度量衡的银沙从指缝间落下,直截了当地问“它们在你眼中,就只是脏东西?那么,可以请你救助我们吗?”
顾长安话语中的疏离,让年轻的伊芙面露痛苦“我的孩子,你是否觉得我欺骗了你?我的身体的确是亡故了。”
她信誓旦旦地补充“我的人类女性身体,是的,它的确是老朽不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并没有欺骗你。”
顾长安揉了揉额角,打断她的话“抱歉,我的队友还陷在……”
年轻的伊芙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整个时间和空间都凝固下来,银沙、唐、张伯伦和谢廖沙都一动不动,其中,唐不知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他的脖子渗出了一圈血迹。
她像是能够直接读出顾长安的思考一般开口“那不是幻境。”
什么?
顾长安这才又看向她。
年轻的伊芙满不在乎的对着满室银沙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这些把戏……东西,随便怎么称呼吧,不是人类所想的幻境。”
她挑选了一下自己的用词,似乎想要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轻蔑,但这样轻忽的态度足以证明2星球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她继续解释道“不过它不是幻境,按照人类的说法,也许该称作平行空间。”
也许她看上去太过年轻,太不像是记忆中那个伊芙嬷嬷,年轻伊芙给顾长安的感觉,既有熟悉,又有几分那位魔术师曾让顾长安见识到的优越感。
她和仍然是人类的伊芙嬷嬷言行有很多细微的不同,其中,语气上的改变是最大的,她不再掩饰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实,也放弃了部分往常的温柔。似乎终于摆脱人类皮囊给了她回归本性的自由。
越是相似,不同就越是突兀。所以,顾长安越发觉得她陌生。
她显露出的冷漠,令她看
上去更为怪异。这让顾长安不禁回想起自己刚才在幻境中对待树人的绝情。
当时自己为什么对树人那么冷漠?就算对方不是人类,最终也确实暴露了真面目,可自己冷漠的表现更让顾长安后怕。而且那个自己的口吻,竟有些像是眼前的伊芙。
顾长安心头一紧,不受控制地转头去看谢廖沙,口中反问“你是说,我们在幻境中的经历是真实发生的?”
“在某个时间空间,是的,但它们并非这个世界一样持续,你已经走出来,那么你经历的那些平行空间就消失了。”
年轻的伊芙肯定了他的说法,并安慰道“也可以将它们当成不愉快梦境。毕竟人类的大脑和身体,承受能力有限。”
片刻沉默。
顾长安轻声接口“你说得好像我不是人类。”
年轻的伊芙笑起来“我的孩子,你从来不是个笨孩子,为什么要学他们人类明知故问?”
“那我是什么呢?”
顾长安深深凝望着眼前这个发光的人形生物的眼睛,冷静地重复问道“我是什么?”
张伯伦所经历的,是与顾长安、唐、谢廖沙一样的经历。
首先是以一段又一段的梦境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是身临其境的体验激起感情波动的重点片段。
这是主的试炼或考验吗?张伯伦并不确定。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尽管少年依然年幼,但谁都无法否认少年的美貌,尤其是在白色罩袍的衬托下,少年简直像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长相,谁见过还能轻易忘掉,不说欣赏水平堪忧,若是能够欣赏,那恐怕是没有心。
张伯伦并不缺少欣赏美的眼睛,也并不缺少真诚的心。
如果张伯伦是在做礼拜时,看到少年在唱诗班中虔诚的歌唱,又或者是在路过少年们扎堆的草坪时,看到少年在和同伴们快乐的踢球,那么,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揭发奥尼尔神父的行为被忧心忡忡的父亲训斥时,当接到父母意外身亡的噩耗时,当奥尼尔神父摇身一变成为英美语系文化族裔代表党议员,他的“慰问”居高临下的传达到自己耳中时,张伯伦确实想过,如果他没有过分虔诚,如果那天他没有留在教区看书,如果他从来没有见到那一幕……
可人生没有如果。
就算有,张伯伦多年思考的结果是,当时的行为没有错,他不会改变他的信仰、他的思想、他的行为,也无法改变其他外在因素导致的惨重后果。
解救那个少年,没有错。
揭发奥尼尔,没有错。
错的不是他,不是主,是那些借用信仰的名义行恶,对天主失去了敬畏,堕落并腐烂在人性泥潭中的那些人。
更不幸的是,这些人在人类联盟高层大行其道。
但这不是他的错,更不是天主的错。
如果说他在原地球的祖国历史教会了他什么,那一定是随机应变。正是因为不愿意被腐朽的罗马教廷统治,才有了他信仰的新教,正是因为人类一步步走向更文明的方向,他的信仰才渐渐接纳了不同国籍、种族、肤色、性别、性向的信徒。
主是宽容的,是爱人的。这是张伯伦坚信的一点。
所以,当有人借着主的名义而行恶,当有人借着主的名义维护腐朽和堕落,他们背离了人,就再也不配为代行天主的意志。
那么,就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可是该如何改变?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而且还是没有资本,没有游说口才,更没有武装力量的凡人。
如果做不到改变,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至少他还能进入军校,还能进入先锋营,保卫类地球的人民。
张伯伦自问尽职尽责,尽心尽力,捍卫着人民和自己的信仰,他不曾一日懈怠,不曾一刻畏死,不曾说一句谎言,不曾行一桩恶事。
直到那个灿金色头发的紫眸少年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始说谎,开始以言语为刀刃拒之千里,开始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真是个祸害。
可唐有什么错?错的明明是他,是他张伯伦的胆怯、迁怒和谎言。
张伯伦又一次看到征服号中的平安夜,他看到用精打细算的食材做出的可口美食,他看到那双怀着希望又被他亲口浇灭亮光的漂亮眼睛。
然后下一秒,张伯伦再睁开眼,他身处他魂牵梦萦的坎特伯雷座堂。
可是连地球都没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很快被未知的力量消除得干干净净。
张伯伦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身边是支持新教上台的,能力比美貌更为出众的女王,而在临时搭建出的断头台上的,是腐朽教廷反扑势力的代表,据说作风放浪堕落的败家国王。
张伯伦抬眼看去,那被关在断头台上的败家国王,长相确实十分的漂亮,还有几分隐约的熟悉。
他是虔诚的大主教,怎么会和风评不堪的败家国王熟悉?一定是错觉。
女王的令官高声宣读着冗长的罪状,败家国王堪称劣迹斑斑,有些过于不堪的风流描述,引起了信徒的哄笑,于是当败家国王的漂亮头颅确定要被砍掉时,信徒中爆发出了热切的欢呼,甚至还有口哨。
女王仁慈地允诺,愿意满足罪人最后的要求。
败家国王的要求出人意料。
令官高声转述“他想要向大主教忏悔。”
信徒们发出十分不雅的巨大嘘声。
令官火上浇油,慢吞吞地补充“私下忏悔。”
信徒们愤怒了,他们大喊“砍下他的头,现在!”“绞死他!”以及花式辱骂的脏话。
张伯伦皱起了眉。
他站起身来,威严地转过头来,巡视肆意发泄愤怒的信徒们,他们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忏悔他们的过错。
彻底的安静。
张伯伦才微微松开了眉头,走向断头台“我们都是有罪的,主从不拒绝悔过的人。”
大主教的教诲令信徒们的头低得更深了。
女王给了败家国王最后的尊严,士兵们拆了个大帐篷将断头台围住,并喝令信徒们向后退去。
昏暗的光线中,张伯伦在刑具边蹲下,刚要开口,先对上了败家国王的眼睛。
那双眼睛写满了愤怒与挑衅,和忏悔两个字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
第36章
眼前明显不真实的场景,让唐觉得无比荒谬。
尤其是身穿主教服饰的张伯伦。
他刚脱离一个个噩梦般的幻境, 少年时屡屡目睹的父母争吵场景, 在幻境中, 却被替换成了张伯伦和自己。
一次又一次, 那个虚假的张伯伦像父亲辱骂母亲那样斥责自己, 而自己像母亲羞辱父亲那样争锋相对。
明明是全都是假的,但荒谬的是,还是会难过。
理智地分析,张伯伦从不会歇斯底里, 他们也并不是父母那样爱恨纠缠的关系——张伯伦甚至并不记得自己, 不记得曾经从那个恶心神父手中救出过一个孩子,这是平安夜张伯伦亲口说的。
所以,唐愤恨地想, 他才不需要这个幻境来提醒自己张伯伦对他的神有多虔诚!没有什么比身穿主教服饰的张伯伦更讨厌了!
唐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安排了什么角色, 他看着张伯伦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只想激怒他。
道貌岸然的假张伯伦在断头台边蹲下,那双绿眼睛冷静得简直像是毒蛇,他说“与您信仰的天主教不同,我们相信只有神才有资格赦免我们的罪,神父没有, 所以我们并不向神父忏悔。但是,国王阁下,女王愿意满足您最后的愿望,所以, 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唐低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信仰天主教?”
假张伯伦并没有说话。
唐紧盯着那双从不对他温柔的绿眼睛,尖刻地说“你知道外面那些‘观众’,是来看什么的吗?他们是来看一个人是如何被砍头的。你看,人就是这样,我们会以他人的痛苦为乐,只要大多数人相信那是一个坏人、一个罪人,我们就能够毫无负担地欢呼他的死亡。”
“我可不是在贬低人性,我只是不会过份高估它。我们甚至做不到爱自己的同类,却幻想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无私地爱我们,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灾难,却幻想有一个从未出现的神会拯救我们。”
“你的神是什么?张伯伦先生。外星生物?超人类?他从来没有出现,你怎么证明他的存在。”
唐期待看到假张伯伦气急败坏的否认,坚持他的主的存在,或者干脆哑口无言,然而,假张伯伦的回复出乎了他的意料。
假张伯伦没有回视,低垂着眼眸平静地回答“正如你所言,我们都有低劣的一面,所以我们需要信仰使自己变得更好。主既是神,也是人子,他爱我们,他所行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得救。我相信神是存在的,你信不信,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也不需要向你证明神的存在。至于神究竟是什么,重要吗?”
为什么在虚假的场景中,这个假张伯伦还是虔诚得让人生气?为
什么在虚假的场景中,这个人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唐咬紧了牙,不想再和他说话了,怒道“滚吧。你这个懦夫!”
被假唐斥责为懦夫,张伯伦心想,这个词倒确实是恰如其分。
这只是又一个虚假的幻境,却让张伯伦真切的疲累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征服号究竟怎么样了。
张伯伦抬首看向那古老壁画的穹顶,疲惫地承认“在他面前,我确实是一个懦夫。”
唐以为假张伯伦说的是他的主,于是故作不屑地轻哼。
篷布外传来士兵的询问,败家国王的最终忏悔是否已经结束,张伯伦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同时,他建议不要将篷布撤去,给国王留下最后的尊严。
士兵说必须请示女王,走开了。
唐调整呼吸,准备迎接断头的痛,他黑色幽默地想,断头台是法国人发明的,这也许就是缘分。
士兵带回了肯定的回答。
张伯伦没有离开,即使败家国王并不是真的唐,他还是为他祈祷着。
唐的头被刑具固定,无法转动,被迫还能看见张伯伦,这可真让唐生气,他忍了又忍,反正这个人又不是真的张伯伦,于是低骂道“张伯伦上校,你可真是讨厌极了!”
张伯伦睁大了眼睛。
他们看到彼此的表情,同时脱口而出“真的是你?!!”
一想到是真正的唐要经受断头的痛苦,张伯伦惊骇交加。唐意识到眼前是真的张伯伦后,反而闭上了眼睛。
“不!”
张伯伦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惨剧。
但主教的拖延已经让女王不满,行刑人解开了绳子,倾斜而锋利的利刃飞速坠下。
张伯伦甚至没来得及思考。
黑暗和身体的温热在同时笼罩了唐的脑袋,直到断头的痛苦从脖颈处传递到脑神经,唐才想明白,那是张伯伦的身体,是张伯伦主动将脑袋伸进了断头台。
张伯伦的双臂,在死后,抱紧了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