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完全的异类。
模仿得再像, 也只是一个异类。
顾长安在成长过程中,听伊芙嬷嬷讲述了那么多的故事,它们无一例外是与人类有关的英雄故事, 人类的性情、特征和历史等等, 都在这些故事细节中被顾长安牢牢记住。
他可以分辨出人类和异类,绝不会认错——这个想法多少有些狂妄,也并没有太多经验支撑,但顾长安凭直觉就是这样认为。
树人的身体和言行,并不受顾长安控制,刚才顾长安以为自己做出了抚上心脏的动作, 其实那是树人在向谢廖沙表达难过。
谢廖沙不是在怀疑他。
而且,谢廖沙并不相信树人。
白色巨狼保持着警惕,对树人龇出利牙,谨慎地慢慢后退。
谢廖沙对树人的拒绝, 让顾长安有些开心,尽管白色巨狼伤痕累累的模样让顾长安开心不起来。
这是同时困住了他们两个人的幻境?那么其他人呢?如果他们都被困住了,要怎么带所有人一起离开?顾长安走神地思考着。
顾长安的意识被困在树人的身体里,他看不到树人的脸,不知道树人此时将脸变作了他的模样,对谢廖沙喊着“廖沙,廖沙,你认不出我了吗?”
但顾长安听得出自己的声音。
它在冒充自己。
征服号中,尽管顾长安还是昏睡状态,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无神的黑眸中潜藏着还未烧上表面的怒火,像是被黑灰掩盖的余烬。他身旁刚刚沉寂下去的银沙又翻涌起来,似乎察觉到了顾长安的愤怒,为这激烈的情绪而欢呼。
谢廖沙出离愤怒了,他咆哮出警告的怒吼,他不再后退,反而以时刻准备攻击的姿态步步向前,如同狼王捍卫他的狼后“你不配如此称呼我!你胆敢拙劣地冒充他的脸,你这怪物!”
白色巨狼发狂的模样让树人瑟缩起来。
可在顾长安眼里,这样的廖沙真是可爱极了。
然而,树人却并没有揭下伪装,它像是绝望一般跪倒在地,以一种毫不设防的态度暴露在狼牙面前,心灰意冷道“廖沙,你说得对,我已经是怪物了,你杀了我吧。”
以退为进。
谢廖沙狼爪微顿,停下脚步。
不,顾长安紧盯着谢廖沙,在心底催促,廖
沙,杀了它,它是怪物。
白色巨狼疑惑地歪着脑袋,迎着顾长安的“视线”回望,像是和顾长安对上了视线。
不可能,明明树人的身体并不受他控制,廖沙怎么像是发现了他的眼神?顾长安又是一怔,急忙移开视线。
“你不是他,”白色巨狼摇了摇头,却又眯起眼睛,威胁逼供道,“可你怎么会有他的眼神……你把他怎么了?”
顾长安心道不妙。
树人张狂地大笑起来,如同先前最后面对顾长安那样,撕掉了人皮假面,对谢廖沙诡异低语“我怎么会有他的眼神?因为他就在我的身体里,你看。”
在顾长安无法看到的视域里,树人浑身的木藤争先恐后地向外张去,露出一具被木藤重重裹缚的人体,那是沉睡着的“顾长安”。
“放开他!”白色巨狼当即怒吼。
木藤又一层层将顾长安包裹起来,恢复人形模样,对谢廖沙蛊惑道“我放开他,要怎么获得养料呢?你要替他去死吗,廖沙?”
白色巨狼不说废话,当即发动了攻击。
谢廖沙猛然跳起,利齿咬紧木藤,一口口撕扯着木藤,试图将“顾长安”救出来。
树人却高声尖笑,木藤暴涨飞甩而去,就将白色巨狼抽倒在地,狼身上瞬时多了数道深深的血口“没用的,你打不过我,想要他活,就得你死!”
白色巨狼并不放弃,再度攻上。
顾长安冷静地分析起来。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遭遇了攻击,这种攻击并不是直接的身体抗击,更可能是精神上的。
那么,这种攻击,很可能与2星球有关。章鱼先生说过,2是颗可活动的流浪星球,2超出章鱼先生的认知范围,而且,2可能并不是人类认知中“星球”那样的存在。2的特殊之处,也许就是他们身处如此无法解释的幻境原因。
紧接着,顾长安分析两次漫长的回忆过程。
第一次是走马观花式的总结浏览,像是在观察他的人生,似乎可以归结为对人类的好奇。
第二次顾长安被带回了回忆中再次经历,并且有选择地找出其中能够引起他感情较强烈波动的部分,像是进一步找出他的弱点和恐惧,这就明显带有恶意。
然后是树人的幻境。
树人可以说是对顾长安漫长回忆的活学活用。
一开始,首战兵败这个设定,和让顾长安亲眼看到下属们死亡的惨景,就在第一时间摧毁了顾长安的镇定。顾长安现在想来,这一幕也让他自己对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而树人的表现,它没有从头到尾都伪装成人类,它先在顾长安面前表现出坦诚、稚嫩而勇敢的一面,引发顾长安的好感。然后才开始模仿人类,学着孩童引起成人保护欲的羞涩模样,并试图对顾长安挟恩图报。
它的一
言一行,可以说每一步都踩着顾长安的心软弱点,也几乎抓住了顾长安软肋,唯独没有算到的,是顾长安对非人类的绝情。
但它最终,还是抓住了顾长安心底并不太愿意承认的恐惧——被谢廖沙当作异类。
顾长安必须承认,即使他反复思考过变成异类的结局,已经能够平静面对,甚至早对三位队友下达了针对自己异变的处决令。
可当谢廖沙用排斥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心痛。
幸好谢廖沙看的其实并不是自己。
但假如真有那么一天……
顾长安的分析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可他再度看向谢廖沙时,白色巨狼的伤痕已经深可见骨,整个巨狼摇摇欲坠,却依然没有妥协。
他下意识要去护在白色巨狼身前,却反应过来,此时的自己并不是实体,而是被困在树人中的意识。
心念电转,顾长安回想自己的分析,察觉到不对。如果说树人完美地应用了它找出的自己的弱点,那么,如今谢廖沙也在这个幻境中,谢廖沙害怕的是什么?树人又想用什么来刺激谢廖沙?
仅仅是用自己的假身体当诱饵来攻击谢廖沙,似乎并不符合这个幻境的运作规律。它不是喜欢刺激他们的恐惧、弱点,引起他们强烈的感情变化吗?
还在思索的顾长安,惊讶地发觉白色巨狼停止了攻击。
它像是放弃了似的,闭上眼,趴卧在地,没有分给树人一个眼神。
树人木藤纠结的手臂化为一把巨大的木刀,狞笑着向白色巨狼走去。
谢廖沙厌恶地开口。
“我不怕你。”
“这种虚假的场景,不论还要经历多少遍。我都不怕你。”
廖沙还经历了其他幻境,这个事实让谢廖沙担忧。可既然如此,廖沙应当能够猜出树人中的身体很可能是假的,那为什么还放弃攻击?
顾长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你曾让我以为我杀了他。但我并没有失去与你战斗的勇气。”
白色巨狼睁开眼,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树人重新弄好的冒充顾长安的假面。
“我只是不愿冒任何伤害他的风险。”
“你没有赢。”
巨大的木刀劈空而来,深深砍入白色巨狼的脖子,几乎将狼头剁下,白色巨狼死死咬着牙,甚至没有发出半声哀嚎。
主控室中,化为巨狼的谢廖沙后脖子多出一道像是被砍得半断似深切伤口,伤口很快消失,可谢廖沙还是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于是它周身的银沙狂喜翻涌,简直像是围绕巨狼产生了一个漩涡。谢廖沙将牙咬得太紧,从狼嘴里渗出血来。
幻境中的顾长安这才意识到他想错了。
这个幻境的最终目的不是刺激谢廖沙。
还是为了刺激他。
“no you see 。”
在树人无法停止的
狂笑中,顾长安伸出手,在虚空中一抓。
树人的笑声,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突然截断。它恐慌地挣扎起来,可它无能为力,它的身体在弹指间被撕碎成无数木屑。
顾长安从中走出,走到死去的白色巨狼身边。
顾长安将渐渐转凉的狼头抱进怀里。
他抬起头看向幻境的天空,冷静地陈述“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就姑且用‘你’称呼了。”
“也许我该感谢你。”
“那些记忆,我本来不太记得了,是你强迫我想起来,并且重新体验了一遍。让我不得不意识到一个本该早点发现的事实。”
白色巨狼的血蔓延开来,染红了大地,染红了随风飘零的漫天木屑。
顾长安抱着狼头,娓娓道来,明明是在对始作俑者说话,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整理思绪。
“我是为了保护人类而生的。保护人类,是我存在的意义。养育我的人这样将我教养长大。”
“也许,我就像是地球传说中,被狼群养大的孩子。狼群中的异类,人群中的异类。‘狼孩’。”
“我的身体是人类,我的心是人类。我就是人类……至少现在还是。”
“我害怕变成非人类吗?我怕。我害怕被廖沙当作异类吗?我怕。这两点,你都没有猜错。”
“我更怕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你也没有猜错。”
“我不知道做这些事,是你的爱好还是生存必须,你到底是一颗怎样的星球?”顾长安环视一周,打量着整个幻境,最终视线落到怀里的狼头上,温柔地笑起来,“坦白来说,我不在乎。”
“你伤了他,也许还伤害了我的其他队友。”
“你伤害了人类。所以,到此为止了。”
幻境的天空和大地开始颤抖。而在幻境之外,整个银色的2星球,连带着那棵银色的超级大树和几乎将征服号缠遍的银色藤蔓,都停滞了一瞬,随后略显犹豫地往回到2星球的方向缓慢撤离。
顾长安伸出手,在空中,漫不经心地向下一抓。
幻境崩裂。
顾长安在主控室中醒来。
第35章
顾长安眼前的主控室,积满银沙。
谢廖沙以巨狼形态被银色藤蔓紧紧束缚, 大半个狼身都被银沙埋葬, 它的嘴角还有未干涸的血迹。白色巨狼从嗓子里发出低吼, 十分不安的模样。
唐和张伯伦也被银色藤蔓牢牢绑着, 张伯伦奇异地身穿一件主教教袍, 唐则被打扮为了西方十六世纪国王的模样,他们脸上的表情混合了错愕与痛苦,想必也是在幻境中遭遇了银沙的折磨。
从银色藤蔓伸出的尖刺穿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脏,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也没有血液流出。它像是一个无害的“读取器”, 但它究竟是什么,顾长安并不明白。
他本以为自己睁开眼就能够看清,然而事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顾长安越发想要尽早结束这一切。
可究竟要怎么做?主控室中的银沙似乎在缓慢减少, 顾长安试图将自己从银沙中弄出来, 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他看得还不够清楚。
他还不足够强大。
所以,要怎么做才能够救他们?
顾长安右耳一痛,在瞬息间那疼痛就指数级增长,超出了以往每一次。太痛了,顾长安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有关omega分娩的描述,说是那痛苦就像是从鼻孔挤出一个西瓜, 不知道现在的疼痛程度能否与之比较。
耳道中无法描述的声音也愈演愈烈,唐在昏迷中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于是顾长安尽力忽视那诡异的声音,伸手鞠起一捧银沙观察。
“我的孩子。”
一声轻柔的呼唤打断了顾长安的思索。
这个声音是……
“我的孩子。”
顾长安惊愕地循声望去。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突兀地出现在主控室中, 她并没有穿鞋,银沙却像是畏惧她似的,根本不敢接触她的脚踝。
她拥有柔软的头发、漂亮的眼睛和温柔的笑容,她身穿白领浅红色内裙,外裙是深蓝色。她坐在控制台边,就好像寻常航行时顾长安会做的那样。
她看上去像是西方油画中美丽安详的圣母,她的长相,分明是年轻时的伊芙嬷嬷。
她在发光,这不是什么夸张的赞美,而是她真的字面上散发着柔光,她不可能是人类。
人类不会发光,很简单的道理。
但让顾长安惊愕的,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她。
而是越过她的肩膀,顾长安才发现同样被银沙入侵的主屏幕,也许银沙已经侵入了征服号的核心系统,因为顾长安看到的不是章鱼先生。
光屏上,是一个昏睡着的高大的金发男子,他拥有刚毅的外貌,身穿上将制服,没有一个先锋营士兵会认错这个人的身份——前代上将弗里德里希。
不是柯麦。
是弗里德里希。
如果弗里德里希上将
是章鱼先生的原材料,那么迎娶omega夫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弗里德里希上将与祖克星人究竟达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交易?
这样那样的疑惑在顾长安的脑袋中纠缠在一起,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的孩子,”年轻的伊芙嬷嬷没能获得顾长安的专心关注,再度温柔地开口,像是母亲教训贪玩的孩子,“你不该把脏东西抓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