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担忧时,便会想到他原本就在信里写了“需要盘桓几日。”,若日日都问,岂不让人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女儿家心态。故而晏虚白也就忍了忍,日日埋头书册山海。
事务繁多,但是偶尔还是会想起。晏虚白开始接受这个梦,甚至还会在想,若是万一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不对,不可能不在。
立刻打断自己的想法。
提出猜测,再制止乱想。如此过程,来来回回,次数反复多了,他就把心里不安都慢慢归咎于这个梦。
好像,也就好多了。
是不是没有傅归岚,他也可以好好的活着,不会伤心难过?这个想法过于危险,再次被否决。
这日一早,晏虚白从屋中出来,准备去敦促弟子早课,却见到晏明怀牵着小白入了闲潭筑。
“这么快便养好了吗?”晏虚白上前,伸手挠了挠小白的脑袋,那丛小黄毛现在好像又长出许多,把它眼睛就快要遮住了。
晏明怀解开小白脖子上的缰绳,道:“不快了,姑姑可是细细养了快一旬,兄长不觉得他都胖多了吗?”
晏虚白绕着小白走了一圈,打量一番,似乎真的胖了不少。
一被松开缰绳,小白回到熟悉的地方,立刻撒了丫子在院中扑腾,在晏虚白身边蹦跶。看着它这番模样,晏虚白心中也觉得轻快。
“兄长,你这是要去弟子堂吗?”
“对。”
“那我和你一起。”
二人出了月门洞,一路闲话,没一会便到了。弟子们的早课也开始了,晏虚白日日都来敦促,故而这些十几岁的弟子们比以前用心修炼多了。
待了一个多时辰,晏虚白想着差不多可以回去处理事务了,便和明怀说了一声,让他继续看顾弟子课业。晏明怀应下,他也轻轻走了,免得惊到入定的弟子。
回到闲潭筑,晏虚白看到小白已经把刚刚繁荣的花圃又啃了个半秃,他上前拍拍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他已经走了十日多了,小白也想去道场看看他对不对?”
小白嚼着草,侧头看着晏虚白,嘴里咕噜咕噜。
晏虚白翻身上了马,没有从晏门山门离开,而是直接入空,穿过龙梭山的护山禁制直接往洛阳方向行去。
耳旁风声呼啸,可是晏虚白心中平静,完全没有半点慌张,他似乎就和平日去附属宗巡视一般淡定。
大半个时辰过去,晏虚白看到了绵延群山,辨认出洛阳就在附近,又拍了怕小白的脖子,道:“再快点吧。”
小白长鸣一声,踏云飞纵,不消片刻就到了。
晏虚白收起小白,过了山脚盘查,又沿山道上山,再过一道护山禁制,终于到了道场入口。他看到不远处的剑坪,有些十几个弟子聚集,想着大概是要出门历练或是游捕吧。
今日正巧,道场入口的守卫弟子里,有个熟人。
“晏宗主,你怎么来了。”少年气色尚好,似乎月前的事情没有伤到他,或者是道场护身养体的术法,可以让人恢复的好。
晏虚白笑了笑,道:“我是来找傅先生的。还有…拜会一下韩宗主。”
祁怜道:“师傅已经离山多日。不过韩宗主在,此刻应该在鸣堂,若是晏宗主愿意,我可以带你过去。”
听到回答,晏虚白先是一愣,但是立刻又将惊愕神情藏起,道:“如此甚好。”
祁怜看着晏虚白反应,心中疑惑,觉得师傅与晏宗主交情甚笃,为何晏宗主会不知道离山之事。
不过他也没有打算多问,因为傅归岚临行前也和他说了,若是晏宗主来问,便说不知,只说离山。
祁怜与晏虚白都是话少的人,故而前往鸣堂这段路,二人所问所答都很少。
晏虚白入了鸣堂庭院,便见到不少道场长老从堂中出来,身旁的祁怜道:“今日宗主与各长老议事。”
晏虚白点点头,打算在院中再等会,等到韩飞舟出来。站了没一会,他发现身后的祁怜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道:“我一人在这里等便好,若是你有事情就去忙吧。”,他说着,语气口吻就像对待明怀一般,并没有什么疏离。
祁怜似乎也很习惯,大约是在晏门待得那几日养成的感觉。他行了一礼,没有多言,便离开了庭院。
晏虚白站在树下,心里略有忐忑。眼看日光渐盛,周围也渐渐热了起来,可是他的掌心却是凉凉的,虽然掌心出了薄汗,可半点不是因为太阳。
又有两个长老衣着的人从鸣堂里出来,等那两人走出庭院从山道消失后,晏虚白瞧见一个苍老的身影,推开了帷幔,缓缓走了出来。面容没有变化,依旧是苍松劲柏之态,眉目间的威仪半分没有消减。
“韩宗主。”
晏虚白喊了一声,朝着韩飞舟走去。
日日相处的人可能看不出,晏虚白却看出来他眼中的悲伤。
第104章 梦寐(5)
鸣堂寂静,并没有人随行在侧。不是正言会期间,厅中的装饰都从简。
韩飞舟坐在主位上,身侧点着凝神静气的香。晏虚白立在堂中,并没有坐下,先前弟子送的茶水此刻已经半冷,茶叶沉沉在底,叠错交缠。
“晚辈鲁莽。”晏虚白道。
韩飞舟叹了口气,道:“是来找归岚的吗?”
一眼就被看出来意,晏虚白也没有打算藏,便道:“韩宗主可以告诉我吗?先生在哪里。”
韩飞舟没有说话,也没有要看晏虚白,他只站起来走到主坐后,抬头看着漆迹斑驳的佛面庞,道:“他已与道场无关,我也不知他的下落。”
果然,傅归岚已经不在这里了。
“韩宗主,他是不是已经和您解释过了,傅昙的事情您知晓吗?”晏虚白问道,看着老人的背影,果真不再意气风发。
“嗯。”韩飞舟应了一声,也只是应了一声。
晏虚白看着韩飞舟的反应,感觉不太好。傅归岚是他精心培养的道场继承者,多年心血花的透彻,又铺路许多,且傅归岚既已与韩飞舟说清楚,那边该是留任。
傅归岚先前说不在道场待了,那也该回晏门去。可是此时此刻,韩飞舟的表现一点不像挽留失败,且见到晏虚白也不觉惊愕。只是晏虚白的疑惑于,傅归岚究竟身在何处。
韩飞舟定然知晓。
“韩宗主与祖父多年挚友,情分斐然。”晏虚白缓缓开口,回忆了从前祖父与他说过的事情,又道:“祖父曾经于黛山灵鬼的战场受伤,那时几乎就要命陨,若非韩宗主以命相救,那我后来也见不到祖父。”
晏虚白说着,看到韩飞舟似乎又沉沉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与先生的情分,并不输于您与祖父。挚友若蒙难,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韩飞舟转过身,眼中神色悲切,他道:“佛祖割肉喂鹰,世人称颂,但不会效仿。傅归岚他一生苦楚,可是却受世人嫌恶。若是也行此举,玄门中人大抵怕不会理解,恐怕还会被唾弃。”
“此话何意?”晏虚白问道。
韩飞舟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继续道:“今时今日,我虽还想护他,可是却也无能为力。从前他尚想存于世间,留道场做个修士,我怜他,便为他铺路一番。可是如今…仙桃宴里的旧事,他要去了结,这便再也不是我能谋划一番的了。”
晏虚白一惊,只道:“什么了结!玄门不是在通缉傅昙吗?凭什么玄门之事要让他一人承担?”
韩飞舟又叹了口气,大概是真的也劝了许久,他道:“玄门各修士,生来是浩瀚宗族洪流中微小一粟。你我都知晓,孤身区区能做之事少之又少,故而有宗。宗族绵延百年,或能有一二者脱离苦世。既已受宗门荫蔽,若出祸事,自然也该善后。”
“仙桃宴里的事情,不该是傅归岚善后!”晏虚白反驳,他上前一步,拳头紧紧握着,“那伽元道与仙桃宴里本就是兄弟宗主,裴哂思又是傅书离的表弟,上一辈埋下的隐患,如今祸乱,傅归岚已经尽他之力平息,你还要他善后什么?”
这段旧闻,傅归岚曾经与他提过,晏虚白也就记住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可是此刻想起,晏虚白只觉得傅归岚究竟造了什么孽,有傅昙、裴哂思这样的亲眷。且几人关系有牵扯两宗三代恩怨。
韩飞舟的话,也让晏虚白心中不快,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韩飞舟逼着傅归岚去了结。至于原因,怕是因为强留人不成,便拿出宗意教条来压。
韩飞舟倦怠了,沉着脸走到主坐坐下,淡淡开口:“你走吧,此事非我逼迫。是他自己一意孤行,觉得不除傅昙便埋祸于世。”
“在哪里。”晏虚白问道。
“既是始于仙桃,必然也是终于仙桃。”韩飞舟说完,起身往内厅走去,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见人。
晏虚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已经放下的帷幔说道:“此番之后,傅归岚便是晏门的人,往后不论何事,都由在下处理。晏愉拜别,感激韩宗主对傅先生的抚育教养之恩。”话毕,便匆匆离了鸣堂。
他不知道,内厅里的老人哀叹许久,紧握的拳头捶了几次圈椅扶手,“慧极必伤…若你可以活下来,留在晏门也是极好…”
当天晚上,晏门弟子没有等来他们宗主上课。端荧似有担忧,可是晏明怀却是习惯了。有段时间,晏虚白会经常夜出,好几次他都在闲潭筑等到半夜,才等回来人。
所以这次,他自然也是以为晏虚白只是又和平常一样出去了而已,等等就回来了。
第二天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晏明怀独自去给弟子们上了课。端荧也询问起来,他便安抚道:“姑姑莫要担心,兄长是有分寸的。”
兄长该有分寸。从来晏虚白就是把晏门置于首位,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拦他保全晏门。
晏明怀将此事未和族中人提,想再等两日看看。
又过一日,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还是没有回来,依旧不见踪影。
晏明怀在闲潭筑的院落里坐到了深夜,长长的叹了口气,掌中扇骨捏的紧。他仰起头看向了小楼上的露台,那里的避风结界尚在,说明晏虚白还活着,没有性命之忧。可是为什么不回来呢?寄出去的符鸟既没有回来,也没有被阅读。小白也不在,八成是被兄长带走了。可是他们都去哪了…
夏日夜晚,清风阵阵,吹散白日的炎气。
晏明怀起身,抖了衣袍就要离开时,他看见通往闲潭筑的路上一个周身绕着萤火的男子,正缓缓走来,他身后那匹高大的灵马没有被牵,却还是乖乖低头追随。
“兄长…”晏明怀上前,走到那人身边伸手要去扶,却被躲开了。他又看到晏虚白身后这只同样精神不济的吉黄马,嘴里嚼的是把杂草。而在它的背上,一只肥嘟嘟的猫正在酣睡。
“怎么会有只猫?”晏明怀问道,可是没人回答。他回头才发现,他的兄长一步都未曾停下,往着闲潭筑走去。
晏明怀牵着马,抱起猫,一溜小跑追上,“兄长,兄长…你这两日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不高兴?这只猫是兄长要养的吗?”他又单手托起橘猫,看着它慵懒半眯的眼睛,显然兴致同样不高,“这不是灵宠,而且它岁数已经挺大的了。”
晏虚白轻轻“嗯”了一声,停下脚步,道:“找人照顾一下它。还有…雪涌苑,现在有客人住吗?”
晏明怀把折扇插到腰封里,双手把猫往怀里托了托,道:“这几日不少附宗的人来,所以还住了些。”
“先前傅先生的屋子…有人住吗?”晏虚白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晏明怀道:“那间屋子一直留着在,因为最靠近闲潭筑平时也不会给安排。而且傅先生住过后,我猜以后恐怕要常用,所以也嘱咐过。”
晏虚白点点头,又道:“以后的客房就不要再安排雪涌苑了,等这些人走后,我要在那里设结界,封禁起来。”
晏明怀听后有些吃惊,又问道:“兄长,这是为何?怎么突然要设置禁地?”
晏虚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细细看着晏明怀,疑惑的神色,可是没有年幼时的莽撞。如今的男子,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可靠。
他又瞥开眼神,沉声说道:“等禁地立好后,无需弟子把守。不过吩咐不可任何人闯入,至于结界的阵眼…”说到这里,晏虚白没有再往下。
“兄长,你是不是遇到事情了?”晏明怀看着他兄长沉寂的模样,心中担忧,自然言辞间也是关心。
身上并没有伤口,衣衫略有尘土,显然并没有用洁咒处理。而且,最让晏明怀觉得不对劲的是,他兄长这般毫无生气的模样,仿佛世间都没有能让他留恋的事情一样。
二人走着就进了庭院。
“兄长,那我也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晏明怀道。
晏虚白颔首,正欲回房之时,忽而又道:“等立好禁地,我要去定陵。”
“是要去祭拜吗?此事尚早,兄长先养好身体也不迟。”
“好吧…不过你还是安排一下。皮肉伤,好的也快。”晏虚白淡淡答道,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你也去歇着吧,想你这几日恐怕也睡的不好。”
看着晏明怀走了,小白和絮絮也在院中落户。晏虚白独自回到房间,从袖中拿出封灵袋。巴掌大的布袋,此刻躺在他的手里,散着莹莹灵气。
晏虚白轻轻地扯开了袋子,他目光落在袋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会,便有许多零零散散的碎光从里面飘出,他又伸手上去,只见这些萤火虫半的光屑飘洒着落在掌中。他轻轻碰触着,动作如此轻柔就好像在摸星河中的星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