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晏虚白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人蒙上了,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又伴着呼吸,“阿愉不要偷看,眼睛闭一会儿。”
晏虚白静静等着,感到覆盖在自己眼眸上的手温热干燥,甚至还有幽幽香气,十分好闻。他想着,为何傅归岚身上的合欢香气从来不散,下次定要找他要些熏香。
“好了。”傅归岚松开了手。
映入眼帘的是缕缕灵气,它们蓝幽幽亮银银,大概约有十几二十缕。每一缕又都是纤细身材,头小腹大,还有银杏叶般的尾巴,摇曳摆动。
在这个黑夜中,这些灵气就真的如同小鱼儿一样在地面游动,躲入丛叶中,复又显现来。
“不像吗?”傅归岚看着面前的人,他半晌没有说话,也不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晏虚白扬起脸,静静看着傅归岚,眼中渐渐染上笑意,突然扑进面前人的怀里。又过了一会,才轻轻开口道:“先生做的,当然像。”
刚刚那段回忆就好像鹰视之景,浮在眼前,甚至傅归岚的面容都似乎可以触碰。晏虚白一时晃神,从回忆里脱出,眼中所见又变回了夜幕里的星河,而他的手却还是半抬着,就跟要去抚摸那人的面庞一般。
晏虚白缓缓将手放下,不禁笑嘲笑一番自己刚刚的举动。不过才分开一日,便这般思念成疾了?
他掀开薄毯,起身走到案几前,还是决定看些文书才好。
龙梭山沉沉寂寂,微风在山间游走。晏门弟子们,结束了晚课有序回了弟子居安歇。可是晏虚白还在就着烛火览阅,并无半点离去的想法,虽然他有些困意。
眼前的字迹开始变的模糊,晏虚白强撑着去不睡。他也不知为何今夜非要这般,只是觉得若是睡着了,是不是就会见到傅归岚,这定然会让他思念倍增。
山风缠绵,星河孤寂。
晏虚白还是伏在了案几上,可是嘴里却还念念道:“不能睡,不可以睡…”
不能睡,不可以睡…
若是睡着了便再也醒不过来,便没有机会去找祖父…
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会再也没有机会见祖父?还有... 为什么我要去找祖父,祖父不是已经离世了吗?
“傅先生领完罚已经走了,不过走之前似乎也是在寻你。”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晏虚白忽然惊醒,面前一片漆黑。他茫然无措,下意识要去抚眼,指尖触到了绸带。
为什么会带着绸带?
哐当——
一个瓷瓶从晏虚白手中滑出,掉在了地上。
刚刚与他说话的人,连忙将东西捡起,递还给了他,又道:“师弟快些回去吧,夜里风大露重。”
晏虚白接过瓷瓶,点点头,回道:“多谢师兄。”转身走了没有两步,他将脸上的缎带又扯了下来,意料中的微光如约而至,这是一个初春的晚上。
他又回头看了看,只见一个道场衣衫弟子正面无表情的守在屋子门口,而守着的屋子就是斥厅。晏虚白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瓷瓶,碧玉色的葫芦,上面还有龙纹。
“这是…伤药?”他将瓷瓶打开,凑到鼻尖细嗅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个是要给他的吗?”
晏虚白只觉得这个场景很是熟悉,可是又想不起来。他又看向了那个道场弟子,发现他面容模糊,无法辨认。可就是这样,晏虚白也没有觉得很奇怪,只当是不认识这位师兄。
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想不起、理所当然的不奇怪。
他记得要去给傅归岚送药。但心中隐约的惧怕又让他不想前往度卢涧。
“我明明是看的见,为什么还要带上绸带?”晏虚白沿着山路走,很快就到了折花路,道路两边的山间依旧汹涌,只不过这次路边的桃花都开了,粉粉旖旎,煞是好看。
轻风吹过,粉桃的花边就和下雪一样,飘零不止,还有些许花瓣被罡风卷着流向夜空。晏虚白不自觉停下脚步,想去抓那些花瓣,可是努力半天依然落空。
“是不是该下雨了?”晏虚白自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要下雨?”
这样的猜测也没有让晏虚白觉得奇怪,他继续在石路上走着,只觉得这条折花路怎么这么长,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的晏虚白口干舌燥,想要从旁边池塘只掬水来饮一饮。但是从小到大的礼数将他的想法克制了。
这样实在太过莽夫。
他继续走着,终于到了通往度卢涧的山梯,他慢慢往上爬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山路这么难走,以前的度卢涧石阶有这么窄吗?以前眼盲时都可以走,现在为何如此难行?
这样的疑惑在晏虚白脑中显现。
以前?现在?
现在不是以前吗?
何为以前?何为现在?
若是给傅归岚送药,不是该在未离道场时吗?可那时候目力尚未恢复,又怎么可以看见周遭景致?
晏虚白突然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啊,这一路走来除了那个面目不清的师兄,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了。这里真的是度卢涧吗?
还是他只是按照写好的剧本,往“度卢涧”走着,不可以思考。
已经进了院落,空气的漫溢这合欢花气味。
这股香气,一点都不好闻,为何如此甜腻?为何如此刺鼻?
合欢花还是这个味道吗?
晏虚白心头涌起疑问,他在树下的石凳上安坐,望向了傅归岚所住的屋子。
灯盏未亮,漆黑无人。
他不在,他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来过吗?真的来过吗?他不是来杀我的吗?
是这样吧,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他,为什么?是要等着送死吗?
可是,晏门怎么办?若就此命陨,岂不枉费祖父栽培?
晏虚白想着这些,鼻腔里甜腻的龙涎香气味愈发浓烈,熏的他晕眩起来。
不可以留在这里。
不行,一定要留在这里。
不可以。
不行。
不可以。
不行。
“晏公子。”
他来了,是谁?
第103章 梦寐(4)
“晏公子。”声音又再次响起。
可是晏虚白不敢回头,也不敢应声。这明明是很熟悉的声音,他到这里不是就为了找这个人吗?
“你不要担心,这里没有别人。”
听到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晏虚白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手中的碧玉色瓷瓶被他紧紧捏着,掌心里甚至出了些许薄汗。
脚步声似乎在离他三尺之地停了下来,“你若是害怕,就把剑拿起来。”
剑?
晏虚白低头,发现原本攥在手心里的瓷瓶,这会居然化作了长剑,剑身细长墨绿,剑刃下还泛着灵光。
这是无忧吗?晏虚白心中疑惑,这个时候他应该只有无忧才对。
“这不是无忧,亦不是破山。”男子的声音继续响起,他叹了口气,道:“看看我吧,我不是来伤你的。”
晏虚白依旧不敢回头。心中的担忧是莫名出现,可是这种感受似乎是曾经重重经历过的。
“我不要。”晏虚白答道,声音细小、略带哭腔,似乎是感受到了从心底中涌起的恐惧。
“不会有人再伤你了。”
晏虚白质问,用着颤抖的声音,“你…你是谁,你又如何知晓。”
“若你一直如此害怕,便永远不会好。答应医你,结果还是让你留了这种心结。”男子轻轻说道,“原以为,只要我永远留在你的灵识里,便可以永远稳住你的心神。”
“到底是痴心妄想。”男子自嘲般的笑出声来,“可是,再让你经历一次,对你是否过于残忍。”
晏虚白听不懂,他现在除了恐惧,剩下的就是疑惑,“你到底… 到底在说些什么?你是我的先生吗?为什么我觉得你不是。”
说到这里,晏虚白突然觉得腹部一痛,他低下头去看,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腹部衣衫上已经染满了血迹,而多余的血已经在他脚边汇集成一个小水洼。
他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受伤?明明没有人攻击他。
“阿愉,没有时间了。”男子声音又响起,同时还有他的脚步声。
“不要!不要!你走开!”晏虚白胡乱挥舞着剑,腹部虽痛,可是好像并不会影响他的动作,似乎就是最普通的皮肉伤。
“阿愉,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是不能成功…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男子声音低落,似乎是面对生离死别一样,“既然你不愿意,便由我来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一下的声音就在咫尺间。这个男子来到了晏虚白面前,握着长剑的手被钳制主,他低着头。
即使不能再有动作,他也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男子抬起了晏虚白的握剑的手,又将剑刃放到他的脖颈处,他看着晏虚白,见到身形孱弱,肤色透明,就像出生金蝉的翅羽一样易碎。
“你…你要做什么?”晏虚白抬起头来,最先入眼的是一双桃花眼,眸中含情,又有将要离别的悲楚。
“当时你后悔没有这么做,今日做了便会把心结打开。”男子握着晏虚白的手,慢慢用力,直接他脖颈上有血液沿着剑刃留下,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与原本就有的血洼汇在一起。
“不要...不要...”晏虚白拒绝着,可是他却不能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要怕…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男子笑着说道,又握着晏虚白的手,在剑上多用了几分力,“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晏虚白想要松开剑,可是试了多次都未成功,他不想的。
他从未想过要这么做,虽然当时恨急,可是他此生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就是那晚,他不相信先生会如此对他。
他看着眼前的男子慢慢变得透明,就好像曾经见过的云岫,躺在他怀中散魂的模样。
“阿愉,如此,我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先生!我不要这样。”晏虚白心中悲伤至极,可却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他居然甩开了手中的剑,迅速用手去抚男子脖颈上的伤口。“傅归岚,你怎么可以这样擅作决定!”,他已经哭出来了,不是隐藏的哭腔,而是直接哭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但是眼前的男子依旧这般,渐渐透明,渐渐化作星光,渐渐就要消散。
“不要——!我不要你走!我要你永远留在晏门!永远陪我!”晏虚白哭着对他说道。
可是,没有办法。
随着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晏虚白发现他想要去抱的人,此刻已经完全消散干净,半分存在的痕迹都没有。
“我不要...”
“我只要你回来…”
“凭什么你要留我一人,独存于此。我还有话未和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晏虚白跪坐在地上,垂着脑袋,眼泪一滴一滴从他眼里流出,滴在手背上。
明明旭日东升,金光耀眼,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可是只有晏虚白,哭的伤心,心痛的如同被撕裂一样。
“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伏案的男子突然惊醒,胸腔里扑通扑通震动不止,好像下一秒,心脏就会跳出来。
“是梦...?”晏虚白觉得眼前模糊,他抬手轻拭眼角,湿热的眼泪一下子就被衣袖吸去。夏日初升的太阳炫目却和煦,他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这是和梦里一样的清晨。
可是,这种感觉实在太过不好。
后脖颈上的痛感让晏虚白想起,昨夜是伏案睡着的,明明是万分拒绝入梦,可是时坠入黄粱。心里的伤痛真实的过分,晏虚白甚至以为这个梦是真的。
胸口上的龙纹璎珞缓缓发着光,这说明他又动了心念,可是封印却没有被触发,若是以往他可能早就疼的不知所措才对。
晏虚白心中担忧,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让跳动不止的心脏平静下来。他起身在露台上走了几圈,发觉的其实现在时辰还早。夏日日长,日出的也早,此时刚过卯初,可是太阳已经喷薄着从层云里出现,迫不及待地要照耀大地。
桌上书册凌乱,躺椅上的还有昨夜盖过的小毯子,那本翻了一半的话本也静静躺在一旁的团凳上。斜棚上的藤蔓又长了许多,几乎可以将这些全部荫蔽了。
他走回桌边,拿起昨日傅归岚寄来的信笺,又看了一遍。
需再盘桓数日…
喃喃念了一遍,可是晏虚白心里依旧不安。找了信纸,提笔快快写了几行,便化作符鸟差遣走了。
他坐在桌前,有些焦急等回信,可是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来,手指不住地在桌上扣敲着。桌上的话本、族中的事务、宗间的往来,这些都没有办法让晏虚白分散注意。
难道尚未起床?还是符鸟没有到?
正在他焦灼疑惑之际,一个熟悉的光芒被他捕获,他没有等小符鸟悠然落下,而是抬手旋了气刃将其快快牵到眼前。
迅速展信。
“阿愉不必忧心,只是梦魇。我尚在道场,勿要挂念。”
寥寥几字,确实是他的笔记。晏虚白心下顿时安定许多。
又过了几日,大约有个五六天。自从那日梦魇后,他虽然心中略感担忧,可是因为收了信件作为安定,且晏门里事情又多,忙起来便好了,只要不得空去胡思乱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