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铮的确非常土豪,吃穿住行都是顶好,对自己这个小徒弟也不吝啬,量身裁了十几身衣衫,吃食顿顿也有大鱼大肉,无论是当初还是笑着,阮重笙对此都相当满足的。
吃点苦嘛,好歹不忍饥挨饿,不用被人厌恶了。
但是……
又被落灵心使出埋胸大招的阮重笙死命挣扎:“我不要!!”
嗯,这位出身于好武善斗的落风谷却唯自诩风雅的奇葩,正努力致力于把阮重笙拐带去学歌舞。
“技多不压身。”落灵心得意洋洋道:“当年我一把鸳鸯剑舞得多漂亮啊。”
一旁的裴回铮扶额,“所谓“双浮鸳鸯”,可不是你一个人。若非我们两个各自手执双剑之一,我哪会遇见你!”
落灵心:“谁要和你用什么夫妻剑!还不是师父给我保命用的!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用我自己的招数!”
“你也就会个暗器了。”
“那叫九转鸳鸯游!”
“鸳鸯鸳鸯,你的招数里就脱不了鸳鸯两个字!”
对两人拌嘴习以为常的阮重笙:“师父,我想吃鸳鸯酥了。”
落灵心:“……”
裴回铮:“……哈哈哈。”
摸摸小徒弟的头,裴回铮倒是正经了一下,“说起来,你这孩子根骨确实不错,短短两年多就有这样的根基了……诶,要不要先给你挑个武器,再继续往下教?”
阮重笙重复了一遍:“我想吃鸳鸯酥。”
半个时辰后,阮重笙终于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鸳鸯酥,还附赠了其他几个精致点心。
人间的食物是无法用法术直接做出来的,那些点石成金到底不过是障眼法,入口的东西,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做。
被当做跑腿的落灵心黑着脸看着阮重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裴回铮安慰她:“没事,捡了个小饭桶而已嘛。”
落灵心捏捏阮重笙的脸,却又被鼓着腮帮子忙着塞食物的阮重笙挥开,于是脸色更黑,“你这小兔崽子忒贪吃了,就这点点心,至于吗?”
阮重笙继续吃,不说话。
裴回铮继续安抚道:“这孩子饿怕了。不就是小饭桶一点嘛,这个年纪多吃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知道,阮重笙这小饭桶属性绝不是这个年纪独有。但多年以后他的确不再是一个小饭桶,因为他进化成了一个大饭桶。
不过裴回铮这个便宜师父此时显然还没有这个认知。
吃完了,阮重笙慢吞吞道:“我也想用剑。”一顿,“双剑,”
裴回铮和落灵心对视一眼,同时皱眉,同时开口:“为什么?”
“一把剑容易暴露弱点,另一把剑就是底牌。而且,”他指指两人腰间,“我才不想因为什么夫妻剑跟泼妇纠缠。”
落灵心把刚刚捻起的糕点捏碎了。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头,看着裴回铮,皮笑肉不笑:“哦,泼妇哦?”不用说,也知道是跟谁那儿听来的。
裴回铮嘴角一抽,根本来不及质疑阮重笙话里的逻辑性,当机立断:“好!我们就学双剑!”
落灵心一脚把裴回铮踹开,冷哼:“你这小子……双剑就双剑吧,等你哪天真有本事用好这双剑,姑姑带你去‘宝月沉海阁’找神器。”
鉴于裴回铮和落灵心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阮重笙在数次纠结之后,才找到了这个叫法。
落灵心摸着下巴,乐滋滋的接受了这个称呼。
“对了,这个给你。”裴回铮又在自己的布袋子里掏了一阵,掏出个穿着红线的玉佩扔过去,“送给你当师门信物了。”
阮重笙为接这玉佩生生扑倒在地上,但好歹是护住了这玩意儿,也不计较自己的姿势难看,趴着把玉佩举过头顶,这玉佩沁色主白,微透,水头饱满底色醇厚,玉质瞧着也十分细腻温润,光泽悦目,玉身巧雕的几簇寒竹精雕细琢线条流畅,翻过玉面,背后还用小篆刻着“蓬莱”二字,无疑是某种标志。年纪尚幼的阮重笙并不懂玉,也一脸新奇,“这是好东西吧?”如果拿到当铺去的话……
“想什么呢!”裴回铮一眼看破这小徒弟的心思,把人拎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个好东西!当年你师父我落魄时候都舍不得动的宝贝,轮得到你去当?”
“哦……”那就说明至少你也起过当了的心思啊……
心底默默吐槽,面上阮重笙却摆出受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要将玉佩系在腰间,但动作还没完,就被裴回铮制止了。
阮重笙眨眨眼,看着回到了自己师父手中的玉佩。
“你这冒冒失失的模样,真这样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磕坏,嗯……拴脖子上吧。”
“啊?”
“啊什么啊。”裴回铮根本不给他抗议的机会,兀自拴好,还将红绳在他后颈打了个死结,才摸着下巴满意的笑:“好了。平时小心些,别轻易碰了,否则为师要你好看!”
“……哦……”不就是人在玉在的意思吗……
阮重笙乖乖的把玉埋入衣襟里。
落灵心嗤笑:“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当你早就丢了呢。”
“怎么可能,毕竟是师门信物。”裴回铮摆手,又冲阮重笙展开双臂:“笙笙,来……”
第109章 回家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十岁以前非常、非常平淡的回忆。那时候阮重笙还没养成如今性子,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姑姑和师父身边,生活单纯又温暖。
年幼的许多混账话、混账事,他现下也已经不敢说、不敢做。而当年那被系在脖子上的玉早放进了山河戒,竟也已许久未曾看过一眼了。
赠他玉佩的人……
阮重笙摇摇头,慢慢闭上眼睛。只是这一闭,却如临死之人一般,脑子里又开始走马观花,从前种种一一回放,间或夹杂许多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平白扰人清净。
睁着眼睛,挺到了天明。
九荒会审前,阮重笙只跪向中荒之位,便是上来扶他的落夫人也未多看一眼:“谢夫人,不必了。”
他朝众人抬起眼睛,露出一脸血痕。
落夫人惊呼一声。邀明月淡淡一眼扫去,继而目光滑落阮重笙的脸。
阮重笙对她一笑。
除却雁丘来的是族中长老,其他都是正经的主事人——却无引阳上君。
阮重笙正当存疑,唐摇柳共木摇霜皆步履匆匆而至,木摇霜在邀明月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邀明月脸色微变。
不待其他人询问,她先开了口:“……高灵心来了。”
阮重笙乍听没回过神,一想转过念来,他姑姑本就是横川高家姑娘,九荒之人当然只叫她本名。他诧异之色浮于表面,高塍已经站了起来:“灵心?!”
高塍是庶子出身,本应嫡庶有别,亏得横川风气开放,他方有资格叫一声嫡妹闺名。
邀明月大概是不太看得上高塍这样子的:“此时万不能让高灵心上来。横川若想叙旧,还是回头再说罢。”她吩咐几句,木摇霜匆匆离开。
邀明月一抬手,身边唐六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阮重笙低头一看,竟是他的扈阳扈月。
裴回铮带上来后,邀明月直接质问:“你那日便是使的它们共苍茫天云公子缠斗,是也不是?”
“……是。”
他侧首看着裴回铮,语气飘忽。裴回铮低垂着眼睫,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这一幕旁人看了都不禁感慨——十年师徒,居然有今日。
座上另外几人目光如何,阮重笙全然无视,他只顾着看裴回铮身上的伤,传话:“老混账,他们对你用刑了?”
邀明月又问:“你已然魔气萦绕,融入骨血,是也不是?”
想到自己被多少人趋之若鹜的血,阮重笙嘲讽一笑:“是。”
邀明月接连数问抛出,个个都有断章取义之嫌,却让人全然无反驳余地。邀明月显然很满意,慢慢看向厉回错。
而厉回错的目光至始至终没离开过裴回铮。他开口:“阿铮?”
也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让沉默得像个死人的人抬起了头:“……师兄,好久不见。”
面上神情似哭似笑,状若疯癫。他终于看向自己养了十年的徒弟,颤声道:“笙笙,这回我当真保不住你,认罪吧。”
……保?出卖的最快的可就是你。
在座的人多少心里有过这个念头。
阮重笙:“师父,我说我是冤枉的,你信吗?”
裴回铮挣扎地看着他,渐渐浮现出异样神色:“笙笙,伏诛吧。”
阮重笙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嗤笑:“那便是不信了。”
他站起身子,弯腰拾起扈阳扈月,“既然天九荒已经容我不得,那何不直接了结我性命!日月双剑在此,哪位要取我性命?!”
他缓缓向前,避开蓬莱所在,只作猖狂一笑:“哪位欲杀我证道?!”
“竖子放肆!”
他当下恨声道:“放肆?岂止是放肆!我只恨不能杀光在场诸位,以泄心头之愤!各位因我生母容我不得,那不妨先教教我,我如何选择出身?!”
天云岚 :“阮重笙!”
他寻声看去,面露凶光:“苍茫天云公子?怎么,今日又要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一回?”
天云岚一见他神色,眼中已有杀意,旁侧的天云歌却先道:“兄长稍安。”他接着十分僭越地越过兄长,拜向灵州主人:“夫人,是时候了。”
阮重笙跟着望去,只见白光之下,两段木偶人像掷地有声。
“……此邪物已然精心将养了数年,隐通灵识,为防将来作恶,我便亲自毁了。”邀明月语气轻描淡写,如碾碎一只不长眼的蝼蚁一般散漫随性:“阮公子应当识得?”
识得。阮重笙当然识得。
这是他自小带在身边,近乎执拗地当做亲弟弟一样将养多年的阮萌。
他的……阮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待他回神后,人已如在金陵时一般漂浮起来,眼前一片朦胧,犹如披上一层他看惯了的江南烟雨,万物都不辨形容。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扑在地上,颤抖着捡起那两段被拦腰斩断的木偶。双臂收拢,犹如抱住他最珍贵的宝物,可这份宝物已然彻底灰飞烟灭,再无半分希望可言。
这是他将养了十几年的弟弟,不是玩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他的弟弟。
是他来到九荒的初衷、是他费尽心思、呕心沥血的凝结。
阮萌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执念。可如今,不过数日分离,他就以最惨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麻木地宣告着永远消亡、湮灭。
……
抬眼时,眸中一片殷红。
“是你,杀了他?”声音极轻、极缓。
邀明月冷眼看着他:“对,你当如何?”
“那我只好送你去陪他了。”
他倏忽拔出日月双剑,执剑而立,剑锋一一扫过在场诸人:“我要你们,全部给他陪葬!”
“阮重笙!”
“阮三!”
“……笙笙!!”
好多声音。
谁在叫他?
手腕翻转,掌心凝出熊熊红焰,点点星火向四周飞溅,几乎凝成实态。
他在火光中向前,步履缓慢,却沉重得如同踏在众人心尖。
他微微一笑,眼中一片寂冷。抬臂之间,忽有一道厉喝自身后传来:“笙笙!”
他猛然回身,入目是一脸惊慌的姑姑。落灵心站在他身后咫尺,正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笙、笙笙。”
阮重笙麻木地唤了句“姑姑”。
落灵心睁着眼睛,豆大的泪珠连成串滑落在胸前,她张着嘴,小心翼翼道:“笙笙,你先把剑放下……”
……放下?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掌间焰光,这是力量。
这是他的力量。扈月的力量。他身体里另一半血给予的,染着罪恶、却强大无匹的力量。
——只有力量能让他强大,只有力量,能替他消解心头愤恨。
“姑姑,你要劝我束手就擒吗?”
落灵心站在裴回铮身旁,同样望着他,眼里都是化不开的哀恸。是这两个人将他从金陵街头带回,是这两个人给了他一个家。
十年温柔一朝破灭,到头来,一个当堂指认,一个劝他束手就擒。
太可悲了。
太可笑了。
十年,整整十年。
“……姑姑,这是萌萌啊。”他指着地上的两段木偶,声音很飘忽:“姑姑,这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这是我的萌萌啊。”
落灵心哽咽:“我知道!笙笙,你先冷静!若你在此发疯,那便……”
那便是大罗神仙,都保不住他一线生机。
阮重笙听见了一声轻笑,回过神来,是他自己。
这一瞬间,他仿佛亲眼看见自己灵肉的剥离。一缕魂魄自头顶漂浮而上,渐渐脱离这具满是伤痕的肉.体。
下一刻,火光再起!
“笙笙!”
“谁也别拦我!!”他侧身一撞,双剑同时刺出!
像是冰凉的锥子刺入脑中,疼痛瞬间蔓延周身,顷刻如坠冰窖。
“啪——”
他眼前一花,跌坐在地。天旋地转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眼前逐渐清明。
扈阳扈月皆不在掌中,他循着人群望去,在间隙里觅得两把剑柄。
……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