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山岁是个非常沉默的性子,但大概由于年纪小,其实就是个小孩子,阮卿时很喜欢逗他,又总在玩脱的时候准确哄回来,小心肝小可怜叫个不停。日子平静却不枯燥。
直到一次不死鬼的袭击。
不死鬼这种东西生于云天都,曾经也在凡界肆虐,却被昔年阮家出身的天祖身后“第一人”青衣君以命镇压,销声匿迹于人间。
阮家作为青衣君的家族,就是首当其冲的。
那时恰逢阮老爷子出关,听闻此事后,召了阮家许多嫡系和管事的在一堂,一番商讨后,留下三个嫡孙嘱咐几句。
被问到的阮卿时道:“据我所知,这应该是西南疆的东西……但也可能是那位。”他一顿,立刻否决:“不,按时间看,她就算没有死,也不可能再弄出不死鬼了。”
阮七爷疲惫道:“她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招惹我们阮家!何况痴迷她的易见难已经化成了灰,谁来继续给她做这种恶心的怪物?”
后面的话阮卿时没听进去,他转过长廊,远远看见了易山岁。
易山岁没有灵力。不是修仙界笼统说的那种灵气过于驳杂微弱,或者没有天分到无法运转周天,他是真正的一丁点灵气都无法接收。
跟凡人一样,甚至连大多数凡人都不如。
可笨拙永远无法掩盖一个努力的少年的光辉。
他吃力地挥舞着一把劣质灵剑——在阮家杂物间角落里丢成堆,下人都不稀罕拿的那种——可他也只能用这种灵气微弱近无的剑在空旷的庭院里重复做着最简单一招一式,日渐深邃的轮廓在黎明中渡上一层明光。
阮卿时远远看着他,心里感慨万千,只觉得“吾家有子初长成”,颇有老怀甚慰的意思。
他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经意注视到了远处草丛里的两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是阮卿兰,挽着手的那个好像也是阮氏附属家族的一个嫡女,跟本家关系不错,常来走动,小女儿从小跟兰姑娘结下了姐妹情。
也很喜欢黏易山岁。
少年舞剑,身形挺拔,眉眼坚毅,身后可人的小女儿捂眼偷看,好一副惬意画面,可以吟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
阮卿时还在瞎捉摸,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阮卿时暗骂一声,立刻高喝:“闪开!”
一道黑影自草丛而来,抓穿了捂着脸的小姑娘的肩膀,直直奔向易山岁。
阮卿时没拦住第一次袭击,却所幸救下了易山岁的脖子。
他一剑劈开那个不长眼的玩意,就看被袭击的小姑娘已经不省人事。
他之前眼角也隐约瞥见易山岁被伤到了一边。再向着自己儿子,他也不认为现在的易山岁能安然无恙,连忙拽过他的手查看。
衣角划破了一片,染深了玄色衣襟。
“怎么样?疼不疼?”
易山岁愣了。
过了许久,久到阮卿时都要以为这孩子被不死鬼抓伤了脑子,他才干涩道:“……我没事。”
阮卿兰扭头,语无伦次:“小岁没事吗?他不是也被抓了?七叔说被抓了就会失去意识的,我……我这就去叫人!”
易山岁愣了,他小声开口:“不用,我没……”
他看见了阮卿时的目光,眼睛慢慢下垂,“好像也有点……晕。”
那时候阮卿时没有多想,后来回想,原来那时,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
第62章 前因(4)
“……听说只有云天都的贵族才会不惧这些怪物。”阮重笙忽而道。
阮卿时道:“他没有天分,却足够努力——阮家那些藏书,他是看了个遍的。”
所以直到深夜阮卿时放心不下去看他时,易山岁坐在灯前,光影明灭。
阮卿时有路不走,惯爱翻窗,撑着窗棂进来时正好与易山岁对视,难得有了些羞耻感,“嗯……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易山岁盯着他,没有说话。
阮卿时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这个是老爷子给的,可以防防不死鬼——喏,都给你,快点吃了。”
也就是一种特殊的药丸,吃下去身上会散出一股味道,于人应还算得清香,却是云天都和不死鬼最讨厌的味道。
易山岁凝视着他。
阮卿时斟酌道:“你不喜欢?这个是老爷子给的,我有灵力,不怕的。”
他不会说话,也不圆滑,小心翼翼保护儿子的自尊心,又总在不经意间伤了一下。
易山岁漆黑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接过瓷瓶子,倒出药丸捏在掌心片刻,凑在唇边。
“有什么感觉吗?”这是老爷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阮卿时也是第一次见。
易山岁舌尖抵在上齿,微笑着摇头。
也就咽下了那股恶心的苦涩。
阮卿时关上门后,他扶着桌椅,拼命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彻骨荒唐。
易山岁吐出藏在嘴里的剩下半粒药丸,呛出几滴血。
污浊的黑落在地上。
他开始大笑,又笑得尤其可笑。
“易山岁,落潇潇,吴千秋……阮卿时。”
“阮卿时,为什么是阮卿时——”
他摇着头,咬着牙,笑着这样说。
门外倚墙的人僵直了脊背。
第二天阮卿时从仆役嘴里听到了他这个“儿子”兼“弟弟”的消息。
“小公子好像突然觉醒灵脉了!”
“可不是,听说今天早上练剑的时候吐了好多黑血,被个姐姐看见了,那就是……那就是堵着小公子灵脉的淤血什么的吧?”
年轻女孩子说话总是没有遮掩,也不讲究什么依据。灵脉这种东西是天生的,哪里有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突然觉醒”的桥段。这些年轻姑娘一半听谣言,一半靠杜撰,但扒开看,反而更容易发现什么。
阮卿时心思一动。
举着一把上好灵剑的易山岁立在丛中,少年人身形已经十分修长,跟前是相比佝偻了许多的老泪纵横的管家:“上天有眼啊,我们小公子终于有灵脉了!皇天不负有心人!”
好像之前附和阮七叔评价易山岁过于“平庸”——直白说就是太废物,恐怕配不上阮家盛名——的不是他。
阮卿时把人拉开,踟蹰着开口:“山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易山岁看着他,他一直都很会抓阮卿时的心思,仿佛已经在阮卿时不知道的时候细细揣摩过他每一个细节千遍万遍。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片刻,“你不信我?”
“不,我信。”阮卿时说:“这世上我最相信的就是老爷子,七叔,和你。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所以你不要让我失望。”
易山岁低下头,忽然道:“……我不是废物了。”
他摊开手掌,执着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废物了,我也有灵力了。”
一束光投在他脸上,易山岁皱着眉头,下意识后退一步,抬眼时脸色白了一白。
因为阮卿时正以一种他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魔修血统……也没什么。”阮卿时长叹了一口气:“山岁,你也长大了,去游学吧,像我年少时一样。”
若之前说易山岁的脸色是白了一白,这次就是真正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游学这种东西,于一个刚刚被剖开了整颗心的少年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然后他看向那个人——那个人在看梅花。
就是不肯看他。
然后他就说:“……好。”
阮重笙把下巴抵在桌上,“你赶他走?”
阮卿时一愣,“你这样想?”
阮重笙回过神来——按这番过去来看,阮卿时这人其实最不擅长琢磨人的心思。
兴许是前半生太过于顺风顺水,出身富贵,少年风流,不曾尝过世间疾苦,无人教授人情冷暖,故也不必洞察人心。
他有点慨叹,道:“谁都会这样想的。”
阮卿时轻轻搭在桌沿的手慢慢攥紧,他苦笑:“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被流放的人怎么会没有怨恨。
易山岁去的决绝,一去十一年。
杳无音信。
阮卿时后来写过很多信,想提醒他七月流火,想问问行路安康,一封封书信堆了小半个屋子,最后斟酌着也不过选了一封。被阮卿兰调侃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可递信又成了问题。
递信至少要知道住所,可易山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从此再没一点消息。
用灵力……阮卿时扶着额头长叹,那天易山岁突然“觉醒”,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他的气息,亦无从处送。
阮卿兰问要不要找找他。阮卿时沉默下来,最后道:“让他自己冷静一些吧。”
也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他们重逢在一个任何人都不希望的时间。
阮卿时作为名门世家子,一向恪守阮家“守人间太平”的祖训,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从不含糊。
“扶摇”定乾坤,荡平四方魔。
一把扶摇剑,一人一战,生擒数十魔修,就救下一整个村庄妇孺老少。
行侠仗义,侠骨天成。
阮卿时还是活成传奇的阮卿时。
而当年的易山岁,却也不是吴下阿蒙了。
当扶摇挑开那一座长恨佛庙时,易山岁的眉眼突兀出现在眼前。
少年经过这些年的游历,青涩的气息终于融进了那双红的色的眼睛,再窥不出半分情绪。
阮卿时艰涩道:“就是你杀了那些姑娘?”
近来这座小城里出了多起妙龄女被诱拐,数月后衣不蔽体甚至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扔回家门前的案子。
……还有被侵犯的痕迹。
阮卿时来之前考虑过很多情况,却怎么都料不到会看见这种情形。
一个漂亮的姑娘倚在玄衣青年怀里,双眸轻轻阖上,嘴角透出安详的笑意。
青年生得极好,偏生有一双过于邪气的红眸,里面蕴藏着残暴与血腥。他的手按在姑娘头上,于是灵气就这样缓缓从天灵盖流逝,流入青年身体。
易山岁低低笑了:“好久不见,哥。”
作者有话要说: 提一下,阮卿时随口的“小可怜”和吴千秋落潇潇,是早埋下的□□
“流放”则是最后的导火线。
第63章 前因(5)
熟悉的人性情大变难免让人心情复杂。
阮卿时的剑也犹豫了。
易山岁将小姑娘放下,语气轻柔:“时哥见到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想说的?
阮卿时的手一紧,看易山岁的时候,是真真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阮卿时当年在珩泽边境捡到这个孩子,他还没有他大腿高,小小软软的一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活像街尾荷叶记边上的那家食味轩里的糯米团子。
扶摇剑颤了一颤。
“……跟我回去。”阮卿时这样说:“跟我回去,没事的,有我在。”
长久的对视后,阮卿时这样说。
易山岁的眼神轻飘飘滑过,落在他身后。
十一年前的风雪声中,有一个少年孤身离开。
十一年后的今天,恰好又是夜、霜、雪。
易山岁听见自己说:“好啊。”
一别经年,有许多东西都与当年不同了。
一路上阮卿时总是若有所思,从前冲动意气的少年也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旁边寸步不离,一句不问。
他们一起在客栈下榻。这座客栈是这座城里最鼎鼎有名的,但也不是人人能来的,故也极少有什么“只剩一间房”的“惨案”。
阮卿时世家出身,金钱早跟粪土无异,随手搁了一锭银子,“两间最好的。”
易山岁突然道:“时哥,不必破费。”
阮卿时头都没回,摆手,“不差这点钱。”
人在外最忌讳露富,然而实力摆在那里,阮卿时从来不怕这个。毕竟除了白先生等成名早的老前辈,上一辈里都鲜少有能胜得过他的,大部分都只能给他按在地上摩擦。
“实力是最大的依仗。”阮卿时曾经在西窗烛下对易山岁说。
易山岁低着头,轻轻笑了。
“时哥倒是没变。”
这句话阮卿时转头琢磨了几回,没琢磨出个究竟。
今夜月色甚好。他想。
这时,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阮卿时回头,却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蒙了眼睛。
——声东击西,跳窗夜袭,什么毛病这是。
阮卿时打开那只手,“出息了。”他本是老父亲般似是而非的抱怨,落在易山岁眼里,倒是滋味万千。
此时正是隆冬,寒气逼人,阮卿时却衣衫单薄,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任由寒意刺骨,“愿意跟我谈谈吗?”
易山岁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
其实他也没着什么厚衣,这天九荒看来污浊不堪的血统倒有个最大的好处:不惧冷。
灵气护体毕竟是对自身的折损,这种血统优势反而是羡慕不来的。
阮卿时显然知道,捏了捏他的手掌心,意味深长道:“很暖和。”
他拉开被衾,“别回去了,这么多年不见,跟我一起休息吧。我看看你。”
易山岁呼吸一窒。
他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吗?还是某种默认?千回百转的心思啊,出口也就一句几不可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