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用力吸了吸鼻子,想着才不能让这可恶的老头子得逞。
但他这一吸,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不是旧书特有的墨香,而是另外一种味道。
是一种很淡的铁锈味,又夹杂了一点腥。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提着书脊抖了两抖,才发现手册最后两页黏在了一起。
司予把册子翻到那两页,举高对着灯光,眯眼仔细看了看,发现其中一页写着点什么。
这本册子最后统共还有十几页空白,他爸还没来得及写满就挂了,为什么最后两页会有东西?
司予顺着页边,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的两页纸,纸张完全分开的那一刻,里头赫然出现两道痕迹。
颜色暗红,边缘甚至有些发黑,不像来自红色墨笔;触感很硬,痕迹干涸太久,脆的好像轻轻用指头一捅,就能把纸张捅破。
司予鼻尖贴近暗红处,由于册子一直封在密闭铁盒中,味道没有散尽。
他没闻错,上面确实还残留着一股很淡的腥味。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被映的鲜红,心跳倏然空了一拍,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陈年的血痕。
这是什么血?是谁的血?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爸的手册里?
司予心跳如擂鼓,他勉力按下心头的种种疑惑,凝神分辨出血痕在纸上涂抹了一横一竖,像是“正”字的开头两笔。
正——他爸的名字就叫正,这个残缺的“正”字是什么意思?
过大的信息量挤得司予就快要爆炸,他原以为这只是本草稿簿,但直觉告诉他没有这么简单。
司予的脑子陷入一种介于高速运转和停止运转之间的真空状态,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突然,一声尖利凄惨的喊叫划破荒村死寂的空气,嘶啦擦裂他的耳膜。
“嘤——”
第13章 对峙
“嘤——嘶——”
这个声音很奇怪,又尖又利,像是一声婴儿啼哭,细听又仿佛是野兽嘶鸣。
司予第一反应是愕然,接着汗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直立,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墙角挂着的小福也被吓了一跳,小身子抖了一抖,“啪”地摔在地上。
司予也无暇顾及这只小蝙蝠怎么又跑他房里来,攥着那本手册,僵坐在床边,头皮发麻。
这声叫喊持续了将近有十秒,尖锐尾音渐弱,直至完全消失在听力范围之外,荒村的夜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嘀嗒、嘀嗒、嘀嗒……”
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合着司予尚未平复的心跳。
小蝙蝠在地上费劲地挪了挪身子,飞到司予头顶上那盏白炽灯泡上倒挂着,绿豆粒大点的眼睛盯着他看,眼神可怜兮兮,巴巴地求安慰来了。
司予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抬头就对上一个黑漆漆的丑东西——翼膜裹着躯干,比煤还黑的脸上勉强能看出四个孔,两个是眼睛,另两个是鼻孔。
虽然这只小蝙蝠每晚都爱往他这儿跑,但平时找个墙角挂一挂也就算了,他挥着拖鞋赶过几次,发现这小蝙蝠根本赶不跑,司予实在没办法,只好自我安慰,权当自己看不见。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蝙蝠面对面接触,乍一看这脸比像雾像雨又像风还恶心,这是像猪像鼠又像狗,总之就是丑,还丑的吓人。
猛一下视觉冲击实在过于强烈,司予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了房间。
小蝙蝠“吱吱”叫了两声,司予总觉着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儿委屈的意思?
他在客厅坐了片刻,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惦记着刚刚听到的那声凄厉叫喊。
那是什么声音?是人吗?还是其它别的……什么?
他不敢往下深想,这种情况也不敢自己一个人贸然出门查看情况,他想到村长不就住他家隔壁吗?这村子里有个什么情况,按理说村长应该是最清楚的。
司予给林木白打了个电话,但冰冷的机械音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
“操!”
司予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那声叫喊,但越是给自己强加暗示,那声音就越是反复浮现在耳边,如同耳鸣一般,怎么也压不下去。
司予冲到厨房,把龙头开到最大,强劲的水流拍打在不锈钢洗碗池上,撕扯的他耳膜生疼。他接了一捧水泼在脸上,冷水凉的刺骨,他抬起头时猛然想起他应该找戚陆。
对,还有戚陆!
司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奇怪直觉,但潜意识里,他就是觉得戚陆才是这个村子真正的掌控者。
-
司予没有戚陆的电话,他走到院子里,拧亮手机电筒照明,想到43号房找戚陆问问情况。
打开院门,寒风凛冽。草坪上没有路灯,林木白说过,戚陆不喜欢光。
司予一只脚才刚跨出家门,发现前方桥上有一道高瘦身影,似乎站着一个人。
他举起手机,借着微弱的手机电筒光走到草坪上。
三月底寒意仍旧料峭,司予光裸的后脚踝被冻得通红,他试探着开口:“戚先生?”
桥上那人转过身,肩上披着暗色斗篷,头戴兜帽,仿佛要融进这如墨夜色中。
“这么晚了,”戚陆薄唇轻启,声音和夜风一样寒凉,“司老师还不睡?”
司予又往桥那边走了几步,说:“我刚才在房间里听见有声音,就出来看一看。”
戚陆轻描淡写地说:“有小孩起夜哭闹,别在意。”
“不像,”司予摇摇头,皱眉说,“会不会是山里有什么野兽下山了……”
“司老师不用操心,你是客人,”戚陆立起手掌,那是一个打断的手势,他说,“我过去看看。”
他的言外之意司予听懂了,两人的视线在沉郁夜色中撞到了一起。
戚陆戴着兜帽,帽檐压得很低,皎洁月光只照出他轮廓精致的下半张脸,勾出近乎冷厉的线条。
片刻后,司予率先结束这场无声的对峙。他低下头,勾唇淡淡一笑,再度抬头后脸上又挂上了他的招牌笑容。
他在原地小跳两步,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瑟瑟发抖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这天也太冷了,昼夜温差可真大,我先回屋躲被窝里暖和去了!戚先生辛苦了!”
“应该的。”戚陆微微颔首,转身往桥的那头走。
“戚先生!”司予突然出声叫住戚陆。
戚陆停下脚步,偏头问:“嗯?”
司予微笑着,语气轻松,就好像是谈论今天的夜色实在不错:“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吗?就是类似……鬼怪之类的。”
话音刚落,司予听见戚陆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声音低沉,沉的好似要融进这片墨色中。
司予敏锐地捕捉到这声轻笑中还带着一些别的情绪,似乎是自负,还有……蔑视。
月光下,戚陆的下颌光洁如白玉。
司予在草坪上抬起头,看见桥上那人噙着笑意的唇角,瞳色血红,一颗锋利尖牙抵着下唇。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等定睛再看时,戚陆的瞳孔漆黑如墨,唇边也没有什么尖牙,仿佛刚才看见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司老师,”戚陆的唇形很漂亮,唇线分明,唇色很淡,说话的时候上下两瓣嘴唇开合,如同城堡里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吗?比如光明,又比如……黑暗。”
第14章 物竞天择
凌晨十二点十五分,古塘村村口。
公告牌上贴着一张卡通海报。海报色彩鲜艳,四面缀着花边,画中老少一家五口人围坐在圆桌边,老人脸上笑出褶皱,小孩靠在爸爸肩上眉飞色舞,桌上放着一部智能手机,顶端一行字加红加粗——4G网络已全面覆盖古塘村。
喜庆欢腾的海报背后耸立着黑漆漆的大山,山中瘴气湿重,浓雾就是一层天然屏障,将古塘和外界泾渭分明地隔开。
此刻,黑猫脚上鲜血淋漓,双耳朝后紧贴脑袋,身体躬起,背脊上毛发根根耸立,喉咙里发出尖利嚎叫。
这是猫科动物御敌战斗时的标准姿势,但此刻万籁俱寂,放眼望去,月光只映出山中重重幽暗树影,叶片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没有猎物,更没有敌人。
仔细一看,黑猫是在与那层雾气搏斗。
逼仄狭小的村庄入口处,白雾极重、极湿,但此刻它不是流动飘渺的液态,仿佛成为一道无坚不摧的屏障。
黑猫站在离雾气十米远的地方,胡须上挂着血珠,竖瞳涣散。它甩了甩头,眼神狠厉,发出一声尖利的撕吼,前爪伸直、曲身蓄力,片刻后,像一道离弦的箭羽,一头冲向雾气。
紧接着,它的身子重重撞在了那团白雾上,摔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尖利石子在它原本就体无完肤的后腿上又添一道新伤。
黑猫力竭,额头抵着地面,脖颈弯出一个高高的弧度,低吟片刻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四肢勉力支撑着身体,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势。
“你吓到他了。”戚陆不知道来了多久,背手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
黑猫听见声音,蓦地回过头,发现来人是戚陆后,它浑身瑟缩一下,卧倒在地,竟变成了一个黑衣少年。
血迹把黑衣染出一种更深的颜色,少年额头上破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往外冒,将他暗绿色的瞳孔衬出一片血红。他粗喘着气,勉力拖着已经完全不能行动的右脚,摇摇晃晃地走到戚陆面前,接着跪倒在戚陆脚边,双手交叠平放在地上,额头扣在手掌中。
戚陆双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他抬手揭下兜帽,屈膝半蹲,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手两指搭在少年后颈。
“你吓到他了,”戚陆沉静地重复,“人类天性胆小,你应该知道。”
少年背脊一僵,顿时感觉如坠冰窟。
戚陆指尖生出一团黑气,黑气丝丝缕缕渗透进少年背上的道道伤口。片刻后,原本深可见骨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渐渐愈合。
新生的白皙肌肤取代狰狞的鲜血淋漓,少年跪伏在地,痛的瑟瑟发颤。
“她怕你,”戚陆看着少年单薄的背脊,脸上出现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声音中毫无感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不会想见你,也许她已经忘了你。”
少年静默片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你不该爱上人类。”戚陆说。
“我做错了吗?”少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抬起头看着戚陆,但他眼里毫无焦点,又像是看着一团虚无。
戚陆沉默,直到一阵风刮起,沙砾拍打在他侧脸上,他才冷静地说:“你没错。”
少年说:“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和她……道个别也好……”
戚陆重新戴上兜帽,指节在少年额头上轻扣一下,少年重新变成一只黑猫。
戚陆一手抱起黑猫,起身往回走。
“痊愈之前,暂时不能化人形。”
黑猫安静地卧在他臂弯里,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它挣扎片刻后闭上了眼。
-
戚陆离开后,司予始终放不下心。
短短一个晚上,神秘的手册、诡异的血痕、凄厉的喊叫,还有戚陆说的玄而又玄的话,什么狗屁焦点起点之类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沉甸甸地压着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里有只恶心的丑蝙蝠,他待不安生,干脆到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但他一个人又不敢走远,于是只好焦虑地在桥上来回踱步。
踱到第二十三圈时,司予隐隐见到远处街上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他踮着脚定睛一看,发现来人不是戚陆,比戚陆矮了不少,也更瘦。
那人姿态闲适,悠闲的仿佛大半夜出门散步赏月,等他迤迤然走得近了,司予才看清他的样子。
“小鹿?”司予喊了他一声,“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他认得这孩子,叫小鹿,家住三街13号。
司予这几天花了不少时间走访村民,他见过小鹿几次,孩子人挺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生得尤其好,性格也温温顺顺,可惜就是不识字。
司予既惋惜又心疼,范天行说的对,古塘这地方过于封闭,像小鹿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在外面都是该上高中的年纪,却大字不识一个。
政府做的没错,要想让古塘村民进入文明社会,先要教会他们一些基本常识,否则就算他们出了村子,也是寸步难行。
小鹿看见司予,先是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解释说:“睡不安稳,便出来随处走走,先生又为何深夜在此驻足?”
司予点点头,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小鹿说话怎么……文邹邹的?
“我等人,”司予说,“你来的时候看见戚陆了吗?”
小鹿说:“未曾得见戚先生。”
司予接着说:“那你早点回家睡吧,这么晚了,小孩子别熬夜。”
“多谢先生关心,”小鹿站在桥边,拱手对司予做了个揖,“夜寒风重,先生也早些休息。”
司予一愣,挠了挠头,讪笑了两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最近是不是看什么古装剧了?那些剧还是少看点儿,别瞎学,多看看新闻联播。”
小鹿掩嘴扑哧一笑,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里笑意盈盈,说:“司先生实在有趣,难怪他愿意与您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