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韩岐身边摸了摸韩岐的脑袋,软软的发丝穿过手掌,连带着温仲嵘的心底都柔软了一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怀疑东区那些尸体是他们做的……好好好,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只说假如,如果真是他们做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示威吗?那为什么又不让你们知道呢。而且我们是为了自由与平等,我们是在和所有的束缚与不公作斗争,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这岂不是和我们的理念背道而驰了吗?况且革命这种事情最需要的就是民心,屠杀平民,让F区变成一座死城,怎么想都不合常理。韩岐,有些事情你或许还不是很明白,但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想明白的。现如今你只要记得,我们只是和你的理念不同,并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人,暂时只要记得这一点就可以了,好吗?”
韩岐不相信其他人,却相信温仲嵘,可韩岐相信的人也仅仅只有温仲嵘而已,至于他的那些朋友,包括他的那个哥哥,韩岐始终持有怀疑的态度,可韩岐也不乐意和温仲嵘争吵,这个时候韩岐如果反驳温仲嵘,无疑是扫他的兴,因此韩岐也顺着温仲嵘的话继续往下说,不同意也不反驳:“那你觉得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查?”
温仲嵘沉思半晌,答道:“安全保卫局,F区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屠杀我我不相信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那里面一定有人有问题。”
韩岐耸了耸肩,温仲嵘说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没什么用:“我也知道安全保卫局有问题,可是谁是反叛者,我们又要怎么查?难道光明正大的走进去问谁是反叛者吗?再说了,那个局长就是个人形机器人,他手底下的人都能瞒过他他的眼睛,光靠我们两个又能查出点什么东西出来。”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电流声,夹杂着不成调的机械男声:休……时间……向……幸福……感恩……
此时应该是下午四点了,是放风时间,若是往常在A区的时候,韩岐还有心情趴在窗户边上看看外面的人,可这时候韩岐被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缠的脱不开身,自然也没了这些闲情逸致。
他推开窗户,楼下是一堆的尸体,有的是机器人有的是居民,韩岐只觉得满目猩红,血腥味似乎也从东区飘荡到这里来了,让他一阵阵的发晕。
“吵死了。”
韩岐心里一阵焦躁,抬手就扔出了个飞镖把那个吵个不停的喇叭戳了个窟窿。
两声短暂的电流声之后,那个喇叭彻底的闭嘴了。
韩岐神色阴郁,这是从前从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他冷冷的看着那个坏掉的喇叭,心中总算有了些许的畅快,他转过头重新挂上笑脸:“休息一晚,明天再去安全保卫部看看情况?”
温仲嵘点点头:“可以,不如上午去安全保卫部,下午和我一起去大哥那里,说不定他们会知道些什么。”
韩岐沉默半晌,没答话。
如今他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和温仲嵘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之前的那种孤独感又来了,温仲嵘与他之间的差异已经不再是韩岐装傻充愣就能解决的,现在的生活并不像上头说的那样完美,却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糟糕,温仲嵘想要的自由与平等,韩岐明白却又不明白,如今与大家一样得过且过的这样度过每一天不是很好,自己清醒着便是了,去搞那些让人头疼的东西干嘛呢,在F区发生的事情逐渐超出了找乐子的范围。
韩岐上次去的时候没仔细看,也没多嘴问,此时此刻他倒是很想知道那群人里,除了他还有没有第二个现代人。
温仲嵘看着发呆的韩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韩岐?”
韩岐朝温仲嵘摇了摇头:“我没事。先生,一天跑两个地方有点赶,明天我自己去安全保卫部,而你去你大哥那里,我们分开行动,彼此也都自在一些。”
温仲嵘皱了皱眉:“韩岐,你还是不相信我。”
这仿佛是个怪圈任凭他们怎么绕也绕不出去,韩岐不想想这些事情,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直接上报,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就逃避不想,韩岐一直是这样做的,所有人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因此要韩岐把他自己心中所想解释清楚,这的确是一件难事,不过韩岐还是断断续续的尽量把自己想的都说出来:“先生,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他们。我对你们的什么革命什么理想毫无兴趣,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这短短的几天你就想让我理解这些,有些强人所难了。然而我相信你,因此我也不会把那些人的情况上报上去,但是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虽然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幸福国的居民。”
温仲嵘面无表情的听完韩岐这番话,韩岐的这番话说的看似有情实际上残酷至极,他隐忍着努力,面上表情仿若岩石一般冷酷:“幸福国比我重要,是这意思么。”
韩岐的脑袋有些疼,他不知道温仲嵘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可要让韩岐反驳,他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因此他只能点点头,含糊不清的试图蒙混过关:“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如果你是这意思的话,那么幸福国比先生重要这句话倒也没错。”
第16章
当天夜里,温仲嵘和韩岐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韩岐说温仲嵘不可理喻温仲嵘说韩岐陈腐古板全无自己的思想,最后谁都没能说服谁只好暂时休战,两人分头行动,韩岐去安全保卫部,温仲嵘去找他兄长。
温仲嵘有的时候是在是搞不懂韩岐在想什么,他明知那是错的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一次有这种束手无策的心情,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要如何去和韩岐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看着外头蓝色的阳光,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温伯峥走到他身边,递了杯水给温仲嵘:“怎么,不高兴?和小朋友吵架了?”
温仲嵘接过水杯,看着杯子里自己的眼睛,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大哥,我从前从未如现在这般手足无措过,韩岐他…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像是醒了又像是没醒,他的想法与我截然不同,看似对什么都在意其实什么都不在意,什么自由不自由的他根本就无所谓,我看,若是幸福国不触碰到他的底线,可是他的底线,他的软肋到底是什么呢…”
温伯峥闻言失笑,他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费神,原来只是这样的一个小事。”
温伯峥的手指不自觉的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脑中思虑一番,唇角浅浅向上一弯:“磐石千里,不为有地;愚民百万,不为有民。你管他是醒了还是没醒,这又有什么要紧。醒了就是我们的同志,没醒就是愚民,而愚民是没有必要存在的。是生是死,选择权在他的手上,你去替他操这份心,人家也不见得领你的情,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些的好。”
这回温仲嵘与温伯峥重逢,他隐隐觉得温伯峥似乎变了很多,从前的温仲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温伯峥会说出这番话,然而愚民百万,不为有民这话也没错,温仲嵘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能摇摇头,说道:“旁人我不管,但是韩岐他与旁人不一样,我不能放任他一直糊涂下去。”
“哦?”温伯峥挑了挑眉,来了点兴趣,他原以为韩岐不过是温仲嵘出来之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看来,韩岐在温仲嵘心中的分量不轻,他问道:“说起来我还忘了问你,你为何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
温仲嵘摇摇头:“这名字不是我给他起的,是他原本就叫做韩岐。”
这话一说出口,温伯峥便觉得不对头,他坐在温仲嵘身边盯着温仲嵘的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名字当真是他原本就有的?韩姓,名又从山,我还以这名字一定是你给他起的,他可是从那里头出来的人?”
不等温仲嵘说话,温伯峥便率先否决道:“不…肯定不是,若是从那里头出来的人,我没理由没见过他,这个人的身份透着古怪,你查过他的来历没有?”
温仲嵘摇摇头,答道:“我出来的时候险些被抓住,若不是有他搭救我现在怕是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逃了出来,又哪里想得到要找人去查韩岐的身份,况且如今这世代不比我们那时候,事情又过去了那么久,查一个人的底细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韩岐这名字,我想不过就是一个巧合罢了,不必如此在意。”
温仲嵘不在意,温伯峥却是在意的不得了,他把自己西装上的袖扣拆开又装上去,反反复复的不知道拆了装装了拆有多少次,温伯峥眉头紧锁:“那事对他们来说,是千年前的旧事,但于我而言,那绝不是旧事,父亲如何惨死,温家如何落败,我与你又是如何被骗,这一切我历历在目,片刻不敢忘,韩岐…这个名字太不寻常了,不管他和那人有没有关系,他都不能留。保险一些总是好的。我让…”
温仲嵘一听这话,温伯峥话音未落,他一下便站起来:“不行!”
温伯峥将口中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眯起眼,整张脸尽显郁色:“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行法。他无非就是一个小小的副队长,对我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那套说辞糊弄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温仲嵘低下头:“我说了,我刚逃出来的时候险些被抓住,是他救了我,还让我借住他家中,出了事情也是他……”
“所以你心软了?我们的仇,我们的理想,你尽数忘了?你想同那些蠢货一样,甘心被骗,做个正常人?”
温仲嵘有口难言,他对着温伯峥说不出什么重话:“我不是,我只是…”
温伯峥冷笑一声:“你只是什么?当年你去杀那位蒋道台的时候我可没见你心软,你当时说的话如今可还记得?”
温仲嵘闭上眼,轻声道:“记得。”
“说!”
那位蒋道台是温仲嵘的恩师,温仲嵘幼时贪玩在街上迷了路后来被人牙子拐卖,是那位蒋道台将他捡了回去,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他半个月又寻到温家送他回家,温仲嵘回去之后却依旧时常和蒋道台联系。
家中先生讲课只一味要他背书,其中释义半句都不讲,温仲嵘遇到不明白的总是去问蒋道台。
蒋道台夫妇待他如亲子,他们的儿子也视他为长兄,可蒋道台贪污受贿,通敌叛国,学社中有一次拟的刺杀名单之中,蒋道台赫然在首。
学社中的人疑心温仲嵘会向蒋道台报信,逼着他发毒誓。
半点光都不透的密室中仅点着两根白烛,幽幽的烛火照的每个人的脸上半是昏黄半是黑,温伯峥的眼皮跳了跳,被埋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又被唤起,他甚至看到了那天白烛燃起的青烟。
这不知道是回忆里的声音,还是他嘴里念出来的,温仲嵘清冽的嗓音在空气中游荡:
“传道之恩,授业之义,片刻不敢忘。”
温仲嵘幼时聪明是聪明,却顽劣不堪不肯好好念书,温家的老父亲疼惜他,兄长温伯峥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个蒋道台,若不是蒋道台时刻督促着他念书识字,他到现在怕是连笔都提不起来。
“然蛮夷外族,侵我河山;昏君奸佞,终日弄权;谄媚夷族,有渎邦交;国仇家恨,我亦是时刻铭记于胸,不曾忘怀。”
蒋道台有一把山羊胡,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摸着他的胡子笑眯眯的看着温仲嵘与他的小儿子玩闹,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分一半送给温仲嵘。
“道台待我极好,不假;道台受贿,通敌叛国亦不假。此生死存亡之际,危急存亡之秋,杀道台,警世人,此乃……实乃……”
其实不只是道台,道台夫人对温仲嵘也很好,他们一家没有半点对不起温仲嵘的地方。
轰的一声,如洪水泄闸,四面八方传来人声,温仲嵘耳边传来嗡嗡声。
“你与那狗道台关系如此亲近,莫非你是狗道台派来的奸细不成!要证明自己不是奸细,不如就由你去杀那狗道台,他对你不设防备,由你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温哥哥…不要杀我!”
“你不肯去?你真是奸细?你不要辩驳,你不肯杀他你就是奸细!他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救国,平等。你很好,你懂得这许多的大道理,我从前竟还将你视作无知稚子,是我太过愚蠢。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死在你手上总比死在旁人手上要好,杀了我,拿我的头去换你想要的吧,我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你,你如今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可祸不及家人……你如今,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你的救国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要你去杀一个人恶贯满盈的道台你都不肯,你滚出去!你不是我们的同志!”
温伯峥一掌排在桌上,桌案上的蜡烛抖了抖,滚烫的蜡油滴到了温仲嵘的手背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四处环顾,桌上竟然摆满了白烛,面前的自由二字不知何时被一个大大的奠字花圈所取代,花圈之下是道台一家人的牌位与棺木,他惊恐的后退,却被温伯峥摁住了肩膀拦住了去路,温伯峥大事呵斥道:“说!”
棺材里发出了拍打声和女人的哭声,里面有人喊着温哥哥,还有人叫着小嵘,然后有个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那人不是旁人,竟是韩岐。
韩岐口里一声声的叫着先生,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在他身上出现,忽而韩岐的脸又变成了道台,变成了道台夫人,温伯峥嘴唇动了动,颤抖着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轻声说道:“杀道台,警世人,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