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矜意的墓碑所在的位置算不上好,来时的路上都有松柏静静伫立在两旁,随着太阳高度的变化,阴影会庇护附近的许多墓碑,从早到晚,总有长眠之人能在这炎热夏日得到清凉慰藉,唯有她这块碑……
不偏不倚,始终暴露在日光下,不论寒暑。
沈乔甚至都怀疑,是陆成圳和苏琼佩太讨厌她,才特意选了这么个绝佳的位置,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多奇怪啊——
沈矜意活着的时候,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陆成圳厌恶她、苏琼佩嫉妒她、家里的佣人畏惧她。
结果等她一死,所有人好像都一夕之间忘记了与她有关的记忆,留下她一人在这里无人问津,或许这是对她最残忍的报复。
只有沈乔还记得时不时地来看她。
但今日之后,沈乔也不能来了。
他依然记得沈矜意病得最重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陆成圳在外面走廊里打着电话,脸上都是肃杀似的冷漠,明明就跟病房离着一道门的距离,不仅戴了口罩、还不知让秘书哪里弄来了防护服,站在走廊上引起诸多人的关注,仿佛他的妻子得的是什么传染性极强的烈病。
直到沈矜意停了呼吸,他也没往那道门里迈入过一步,包括后续的收尸、火化,陆成圳都是请了人来专门负责的。
病房里的人只有沈乔。
他站在病床前,沈矜意戴着呼吸口罩,眼睛都要睁不开,却还执着地看着他,呼吸一下比一下更辛苦,氧气面罩里都是白雾,她却死死地看着沈乔。
她露在白色被子外的手紧紧地抓着冰冷的铁床杆,指尖不复青葱白嫩,手背上被绷带缠着留置针,显得那水肿的指头更苍白病态三分。
沈乔垂眸看着她,看着旁边仪器上数字不断降低的呼吸频率,沉默了很久,迟疑了一下:“陆成圳在外面。”
沈矜意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直瞪瞪地看着沈乔,凌乱的头发覆在额上,这神态看着近乎可怖。
唯有沈乔没退。
他对上沈矜意的眼神,一动不动,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沈矜意找人给他治疗畸形恋情的期间,沈矜意又生病了,半夜被陆家老宅的人送进医院里。
沈乔刚接受完治疗,路都走不稳,电梯等了太久不到,他扶着楼梯扶手,一层层、缓慢地爬上了十六楼,身上的衣服统统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刚走近病房,沈矜意已经醒了,正被家里照顾她的阿姨摇着床坐起来。
见到他的样子,沈矜意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仿佛他们母子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那样得体、矜贵的高门妇人,他也还是那个拥有幸福家庭的孩子。
沈矜意拍了拍面前的床,喊他:“乔乔来了,坐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乔没有任何表情,只目光沉甸甸地看着她,没有过去坐,他已经不能像是以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去到这个母亲的身边了。
他开始恐惧这个女人。
沈矜意似乎读懂了他的目光,脸上的温和不变,语气却变得残酷了很多:
“乔乔。”
“你不要怪妈妈,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介意你跟谁谈恋爱,但陆哲不行,那个女人的孩子不行。”
“如果你到现在还不肯悔改,那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妈妈了,我死的时候也不必你来看我,死了以后也不要你来给我上坟。”
……
站在病房里,沈乔同跟死神对峙着、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离开的沈矜意又对视了很久。
然后他终于开口,问出了藏在心底的话题:
“妈妈是不是想听我发誓,要我这辈子都不再跟陆哲来往?”
听到这个名字,沈矜意有了反应,她的指尖痉挛似的乱抓,在被单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像是挣扎、也像是痛苦。
沈乔小幅度地勾了勾唇。
他没有如她的愿。
仿佛与沈矜意比拼耐心似的,他在病床前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凌晨三点,检测机器响起警报,代表心跳的那一栏成了平直的线。
沈矜意到死都没有等来他的那句话。
所以她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沈乔被她的眼神钉在原地,还是被医护人员拉开的,护士甚至因为年轻,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看他孤零零在病房里接受亲人的离开,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仿佛想要安慰他。
只有沈乔自己知道——
他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甚至见到沈矜意的模样,他的心底油然生出快意来。
……
“你可能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样子了。”
墓碑前,沈乔再一次开口。
“那时候我刚跟年纪大的孩子打了架,还打输了,身上都是泥巴,躲在游乐园的滑梯下面,听见院长跟人聊天的声音,等声音远了,我偷偷探出脑袋去看了一眼是哪家的有钱人又来了。”
“然后一眼被你看到,原来你根本没走。”
“后来院长跟我说,我被你们家收养了,我不肯相信,也不停地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出去打架,怎么没能让你们看到我更好的样子,同时,我也觉得你们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过后又会把我送回来……”
“直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知道我为什么挑中你吗?因为你跟我很像,我喜欢你的眼神,不肯认输,我们是一样的人。’”
从那时候开始,沈乔就觉得,能够遇到沈矜意,应该是命运之神给他的眷顾。
她把他从泥潭里带回了家,给他精心的照顾,给他最好的成长环境。
哪怕一时做错了什么,给他注射过Omega的信息素之类的,在沈乔看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他可以将那归结成是陆成圳的错。
可是后来……
沈乔停顿了很久,再次开口。
“如果没有跟陆哲的这件事,或许我会成为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儿子。”
“可是你让我恐惧爱,给予我最深沉的痛苦,让我见识了地狱。”沈矜意把他从泥泞里拉起来,洗干净他身上的每一道泥点,在他终于充满希望的时候,又轻飘飘一抬手,将他推进了悬崖深处,不见天日。
“在我终于失去希望的时候,我想报复你。”
“我也想让你知道这感觉,所以我故意在你临死前不肯发誓,要你死不瞑目,故意带着你最讨厌的百合花来看你,让你也明白这种厌恶,甚至也想每来一次,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我永远爱陆哲,那个你最厌恶、最讨厌的苏琼佩的亲儿子。”
在叙述的过程中,沈乔停了很多次,内容也是断断续续的,好像直到今天,才敢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伤疤挖出来,让阳光把里面那些快要捂坏的、烂掉的肉都晒一晒,杀杀毒、消消菌。
然后……
痛痛快快地割掉。
“可我现在不恨了。”
“你已经走了,永远留在了这些痛苦里。”
“而他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这一次,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会好好过日子,戒烟、听医嘱、按时吃药、锻炼身体,我要好好地去过我的新日子了。”
“再见了,妈妈,感谢你赐予过我新生。”
第35章
迎着渐渐火热的日头回到基地,沈乔正准备往训练室去,迎面就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陆哲。
陆哲一看见他,目光里笑意就温润许多,狭长的眼眸里蕴着微光,三两步跨下来之后,抬手拉过沈乔的衣领,将人不轻不重地拽到面前。
下一秒钟,陆哲的脸庞凑近,捎着一点儿浅淡的雪松香味袭来。
“去哪儿了?”
注意到沈乔没像以往一样背着包回来,陆哲就猜到他不是去游泳馆,不过还是本能地翕动鼻翼——
果然,往日里他游泳之后还残留着的消毒粉的味道并不太明显,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微弱的、近乎要消失掉的花香味。
陆哲眼中的笑意凝了凝,没等到沈乔的回答,就又自顾自地问出一句:
“跟哪个Omega出门约会了,花香味这么浓?”
沈乔听他这么问,眼眸里也浮出丁点儿笑意来,想的却是,怪不得总听别人说Alpha的鼻子比狗鼻子都灵,今天看到陆哲才知道此言非虚。
察觉到陆哲故意凶起来的语气,沈乔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懒模懒样地回答:“我能不能跟Omega约会,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
陆哲一听,笑意没憋住,低声笑出来,莫名感到愉悦。
从以前开始,他就很喜欢这种被沈乔纳入自己人范围的感觉,对方所有的秘密都向他敞开,他们在风雨中并肩而行,共同沐浴灿烂的日光。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以为沈乔只是不在意被人知道那些事情,弄得陆哲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观察跟沈乔走得近的人有哪些,只要想到沈乔的那些过往也被人这样倾听过,陆哲就不可避免地感到点儿嫉妒。
直到后来在一起了,他才从沈乔的口中亲自确认,那些事情对方只告诉过自己。
在高三异地复习的那段时间里,陆哲在学习惫懒之余,总忍不住地想: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沈乔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
会不会也有人像自己一样,走进沈乔的生命里,了解他的过往、与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更甚者,与他共享日后的荣光呢?
只要想到这些,陆哲就会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容忍的迫切来,好像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一点长大,再快一点强大起来。
他恨不能自己是长在农田里的一株禾苗,被着急的播种人一拔再拔,迎着风儿节节蹿高,最后也能成为庇护住一方小田地的存在。
他是那样急切地想用枝叶把沈乔扒拉到自己的世界里,夏天给他一片阴凉、冬日让他依靠取暖,把这宝贝深深地藏起来,最好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沈乔的好。
所幸。
沈乔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另一人的身影。
只是来到花城之后,陆哲又忍不住地替沈乔抱不平,他家的宝贝这么好,凭什么就没人发现呢?怎么就让他把日子过成了那样糟糕的样子?
烟瘾大的当饭吃,陆哲想想就气。
……
想到这,陆哲忽然出声问:“没有Omega,那有Beta或者……别的Alpha吗?”
沈乔不知道他这又吃的什么外太空飞醋,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半天,也不想好好说话了,恢复一如既往的欠揍语气,吊儿郎当的奉陪:
“哦?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陆哲眼睑低垂,睫毛如平静湖面旁齐齐弯腰的苇草,在眼中压出一片阴影来。
低吟两秒之后,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有的话,我就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眼光,跟我看中了同样的宝贝。”
“没有嘛……那我就只能再对你好一点了。”
沈乔没料到等来了这么两句,神情僵了僵,然后就是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仿佛陆哲跟他说的是什么不能见人的话。
“少用这种奇奇怪怪的词。”沈乔拍开他拽着自己领子半天不放的手,若无其事地丢下一句,就想与他错身而过上楼。
陆哲最近摸清了他出门的规律,本来也是估摸着他现在要回来了,下楼来看看,现在既然撞上了,自然是跟他一块儿走。
雪松气味从身后漫漫追逐了过来,沈乔低头看脚下的楼梯,强迫症似的踩在阶梯上两道凸起的线条上,听见陆哲笑吟吟地追问:
“什么奇怪的词?”
沈乔不吭声。
陆哲却不轻易罢休:“乔乔,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下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乔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免得自己刚来DG基地没几天,就出现了暴起伤队长事件。
陆哲慢悠悠地坠在他身后,扬着语调、一声又一声地唤他“乔乔”,一副不等到他的回复就绝不放弃的样子。
沈乔还是没忍住,站在二楼楼梯口回头不耐烦地瞪他,试图用凶狠的目光直接把人吓到失去言语功能。
可惜陆哲不吃他这套,见他恼了,神情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愈发猖狂的模样,偏偏还低声咳了咳,举起手来作出投降的姿势。
他正准备见好就收,却见沈乔薄唇动了动,尔后一字一顿、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眼:
“宝、贝。”
每说出一个字,沈乔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精神伤害一样,目光都变得恍惚。
他正想警告陆哲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个词,却听陆哲温柔又宠溺地应声:
“在呢。”
沈乔:“……”
眼见着要将人逗过火,陆哲努力收敛了自己的笑,正想满足地将此情节揭过,目光却定在了沈乔的身后。
察觉到陆哲的视线,沈乔回身一看——
周经理正大张着嘴巴站在走廊里,这会儿直接往里丢个剥皮鸡蛋准能一吞一个准。
他看了看沈乔,又伸了伸脖子去瞧陆哲,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最后肩膀一塌,放弃地出声道:
“你们……收敛一点。”
沈乔被他那满是内容的目光看得内伤,憋了又憋,脸色都快变了,才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就不问问我们刚才在聊什么吗?”
快问啊!给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陆哲脸颊都要笑酸了,抬手用手背按了按,忍着笑附和他的话:“对啊,周经理,要不再了解一下我们聊天的前情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