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礼默了许久,道:“我可以不帮他,但也不会准许任何人害他。”
“行吧,”阮慕安道,“知道您一言九鼎,望太上宗主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失大。”
胥礼道:“你也是。”
不愧是胥礼,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刺不准他要害似的,叫人不敢小觑,阮慕安得了这个承诺就安心不少,本来也没打算对方听他吩咐。
阮慕安跟着他走,道:“我不愿去青楼,只是出来散散心,牧远歌变着花样把你支开,莫不是想背着你做什么亏心事?你就这么放心他逛青楼?”
“姜袅在那里。”胥礼道。
“什么意思,你让你徒弟盯着他,如果我没看错,你跟他是在一起了吧,你确定他不是拿你刺激姜袅的?都有你了却还明目张胆逛妓|院,这你都能忍?太上宗主,您太纵着他了。”
“他说他不认识千面,又断言他能找到千面,硬说他俩没交情你信么?坊间传闻,千面药王真容倾城绝世,乃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你话太多了。”胥礼道。
“属下有劝谏之责。”阮慕安规规矩矩,望着那“杏椿花苑”四个大字,莫名感慨万千。
他设想过几种他真身露面出现在长生剑宗弟子面前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青楼妓|院,这可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话说回来,牧远歌支开了胥礼,见他俩都不在,顿时放飞了心情。
花楼主人亲自奏乐,一下又走出上十位美艳的女子。
众人不自觉回身看向姜袅,只觉这一个个比起姜袅来,竟也不遑多让。
虞花烛道:“那些女子的脸一看就是假的,哪有少府主美得自然。”
齐黛点头表示同意,也指着说:“确实不如少主,后面那位男子的倒是不错。”
虞花烛道:“他就是此间花楼的花魁么!”
“不,他是造就这些美人的人,”牧远歌笑盈盈地朝着那红衣男子点头见礼,“能工巧匠,妙手回春。”
姜袅磨着牙瞪向牧远歌,时不时左右四顾,心急如焚:“师尊呢,师尊连他逛妓|院都能忍,正常伴侣怎能这般心宽!你们当真不是商量好了做给谁看的吗!”
当地乡绅豪强却都露出惊艳之色,说这人多么难得一见,以及性情多么古怪,万金难得美人一笑,今日竟然会出来镇场子,也不知谁能有这福分。
牧远歌一挥千金,要了那位最好看的红衣男子,请他去雅间。
那红衣男子竟然也没有很矜持,当场点头应允。
姜袅银牙都快咬碎了,面上惯有的笑容僵硬得很,眼看着摇摇欲坠,然而胥礼还没回来,牧远歌被那妖男勾了魂似的,连头都没回。
“少府主,您也不劝着点。”
“怎么劝,我有什么立场劝!?他非要这样,作践的是现在跟他在一起的那位,与我何干!别拉着我,我没有生气!”
“君上现在有跟谁在一起么?”田裕装傻道。
“他跟我师尊……”
“胥礼首座?首座不可能吧。”
“胥礼太上宗主那是简单就能追上的人么,他俩只是师兄弟交情深罢了。况且胥礼首座那般矜贵之人,就算咱们君上有心,首座大人多半无意。”
什么叫无意,分明是他师尊太不矜持!完全没给牧登徒子设置半分难度,过于放纵牧远歌,连人沾花惹草都不管不问,这正常吗,这当真不是假的!?
进了房间,牧远歌这才收敛嬉皮笑脸,拱手道:“药王,别来无恙。”
红衣男子撩开床帘,看到床上躺着的男子嘴唇发紫,气若游丝,他抹了把脸,换上了张普通的面容,道:“怎么你每次都能认出我呢。”
无论看他换脸多少次,牧远歌都觉得神奇,道:“大概你我有缘吧。”
“先前还说不认识,现在就有缘了。”千面道。
“不愧是‘尘缘’之主,什么都瞒不过你,”牧远歌道,“能救吗?请了不少药师,都说无药可救,让我尽快准备后事。”
“你该早点来找我。”千面药王道。
“现在迟了吗?”牧远歌一脸紧张。
“也还好,就是报酬多了一点。”
“无妨无妨,”牧远歌安心,“只要能救活晏伏。”
晏伏动弹不得,却能听见他说话,心里感动不已。
千面淡定地道:“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三倍吧,还有上次我帮你跑腿去救你师兄的账……”
“咳咳!”牧远歌打断了他的话。
话音未落,门被猛地推开了。
“牧远歌!慕安,是慕安,他还活着!”步峣冲了进来,两眼泛红,激动得语无伦次,“姜袅这个小王八羔子,口口声声说着慕安好,却用着他的手,他的手……你,这位是??”
阮慕安施施然站在门外,面容温润,气质谦和,正面带微笑,一旁阮枫哪怕早早知道他爹还活着,此刻见真人也难掩激动。
胥礼也在,胥礼之后是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正邪两道能人,姜袅被护在其中。
这是晏伏的房间,牧远歌站着,而那红衣男子坐着。
密密麻麻的银针布满晏伏青紫经络交错的背部,一条手臂伸到床外,乌黑泛着绿光的液滴顺着中指缓缓滴入装了水的面盆中,一股浓郁的药味盖过了腥臭。
那一身红衣似火正是不久前惊艳众人的那人穿的一身,可此人的面容却普通至极,再加上一手鬼神莫测的医术,此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牧远歌道:“介绍下,这位便是千面药王。”
千面无视外人,继续道:“三倍不行那就五倍,上次我替你跑腿,这次你得帮我跑腿……”
“没问题没问题。”牧远歌堵住他的话。
阮慕安侧身对胥礼道:“果然很熟。”
千面道:“胥礼宗主可以留下,小姜袅也可以留下,剩下的都散了。”
在场除了胥礼以外反而都是有事相求药王的,步峣态度恳切:“久仰药王大名,您有任何吩咐,都可以让我帮忙。”
田裕等人都说不妥,关乎晏伏性命,自然由他们来打点才安心。
长生剑宗弟子都会御剑术,来回买药也方便,支开了普通弟子,剩下的也就是胥礼,牧远歌,姜袅,阮慕安,步峣,阮枫,田裕,祝猊,虞花烛……
虞花烛一向景仰药王,如今见了真人难掩激动,拽住宋小包掐得对方眉头紧蹙抿紧嘴唇也不吭声,倒是很配合她了,而齐黛在阮慕安出现的时候便退下了。
千面道:“正好诸位都在场,有些与我有关的传言,我也困扰许久,借此机会,你们想问便问,过了今日再问我,我可就不愿回答了。”
阮枫道:“冒昧问您一句,阮慕安大长老故后,您是否因人所托去取了他的一双手。”
田裕斥道:“你这时候问这种话,是想让药王分心,好让晏伏丢了性命么!”
“无妨,小毒,”千面倒很大度,“我确实是受人所托。”
“何人?”阮慕安道。
千面道:“这就要问长生剑宗了。”
“您的意思是,长生剑宗默许?”阮慕安不由看了眼胥礼,胥礼却皱起眉头。
千面道:“你们也不必谈虎色变,这在长生剑宗很正常,‘人皮手套’一说本是他们先祖提出来,求我祖师做的,你们长辈没道理会因为这事怪罪药王一脉。长生剑宗但凡弟子长老都炼手,有各式各样养手的方法,古来常有高阶剑修败在剑长生门槛上,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手保存下来,造福后人。我以为阮慕安大长老也是一样。”
“……是有这个说法。”步峣再心系阮慕安的安危,却也不得不点头,“以慕安的为人,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阮枫只觉步峣话很刺耳。
阮慕安隐住怒意,他根本没想过会死,又怎么可能会提前做好这等准备,就算是长生剑宗的传统,谁剥了他手上的皮,为何落到姜袅手上,到底是谁害了他,道:“但您并没有把那东西交到他血亲手上。”
阮枫心头一震,道:“我爹的东西,从未经过我手,却是在姜袅手上……”
千面道:“说来也是误会,我当时以为死去的剑道第三境之人,只有承天府君,我以为那是承天府君的手,这才交给了他的心上人,小姜袅。”
牧远歌:“???”
步峣道:“怎么什么都扯他,姜袅,你有什么话说?”
姜袅道:“那时候,我已经在邪道领地,手被剑灼伤得厉害,药王前辈便替我换了皮。”
齐黛找到他,其实已经是他被药王救过之后。
“我认出手上是阮慕安大长老的皮,以为是药王前辈害死了大长老。”姜袅欲言又止,很小声地说,“但皮在我手上,好像我也脱不开干系。”
千面弯起眼角,柔声道:“所以小姜袅对外宣传是自己动的手,还说自己是主谋,想替我隐瞒,可真是实诚啊,殊不知被幕后之人当了盾牌。”
牧远歌:是这样吗?
在此之前姜袅大揽特揽恨不得所有锅都背在身上,但他又确实没有杀阮慕安的理由和能力。
所有人都以为千面必定知道些什么,千面这回现身可能也是憋屈郁闷了许久,不吐不快。
千面撇清了干系,又帮姜袅撇清了干系,一唱一和,哪里不太对。
阮慕安陷入沉思。
就在他们理不清头绪时,胥礼开口了:“姜袅,你去邪道,要走却灼剑,是知道你会得到一对人皮手套么?”
阮慕安目光如炬:“你怎知药王会将一双人皮手套送给你?”否则手捧却灼剑下山,手会废!要走一柄不能碰的剑,甩了牧远歌却还要在死后深情款款意义何在?
姜袅垂首不语:“我只是相信药王前辈。”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千面回想起来还很感叹,“我那时候想胥礼首座可真够薄情寡义,冷血无情,被人拿命相救却还要废人家一双手,所以我让小姜袅想办法顺走却灼剑,如果他能把府君的却灼剑捧回邪道,我便帮他续接一双新手。”
牧远歌对姜袅道:“你可真有主见呐。”
姜袅露出惯有的笑容,眼睛弯得像月牙,像是被夸奖了一般。
反观步峣一脸明摆着的困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千面没有道理害这么多人,而姜袅也不能说完全无辜,至于谁动用缠龙须吊死阮慕安,那肯定是姜袅,因为就姜袅是蝠族,他道:“不是药王,如果不是姜袅,长生剑宗内还有谁是蝠族!?”
阮慕安道:“冒昧问一句,您这般为牧远歌出头,跟牧远歌的交情,应该不至于差到剥他双手的皮之前都不去多看一眼是不是他的地步。”
“实在一眼也不想多看,我确实跟他没什么交情,”千面叹道,“给他配的药,从来不按时吃,伤上加伤,也不配合我治,浪费我一大堆好药材……”
千面嫌弃,又道:“不过,要不是他请我上长生剑宗救他师兄,我也不知道我昔年远游边荒古怪之地,借助当地之物给两个小孩疗伤时不小心配出的奇毒,时隔多年,竟被用在了长生剑宗宗主身上!”
谁也不曾注意到,听到后半段,姜袅不小心咬破了嘴唇,发出一声轻嘶。
“请药王去长生剑宗的人竟然是你!”阮慕安只觉头皮发麻,困惑到无以复加,原本他把牧远歌排除在外,结果牧远歌也是其中一环。
“胥礼宗主怎么会身中奇毒,那奇毒竟然是您的手笔!?”步峣也惊叹不已。
胥礼比起在意自己当年中毒的真相,更在意的是……
牧远歌只觉老底被掀,下意识偏过脸去挡住了面容。
他就知道只要来找千面药王,他临死前觉得豁出去做的那些事,都会被翻出来,只怕连他的死忠都会跟他翻脸。
当年他护着姜袅打出长生剑宗,见没有追兵,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得知胥礼陨落的消息,他确实去找过千面药王,让药王去看看胥礼的情况。
至于一线生机的解除之法,所谓的七日只有他能救,也是他让千面公诸于众的。
换言之,他如愿坐上阮慕安、傅琢等人所抬的鎏金云车,赴长生剑宗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惜性命也要救胥礼的打算。
他为什么怪不了姜袅呢。
因为姜袅那时候跟他分开,可能恰好正中他的下怀。
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做这件事,他可以不用想尽办法去考虑姜袅的感受,姜袅之后的生活如何安排,他要怎么对这个他捧回来的小朋友赴那些誓言,尽那些责任。
他觉得自己跟师兄好像没什么,但人人都说他们有什么,而他若要拿命去救胥礼,那可真是百口莫辩,硬说没关系那是不可能的——没关系值得您拿命相救啊!
……我跟他是师兄弟。
是师兄弟,那就难免要牵扯到他曾在长生剑宗的往事。
他跟长生剑宗的渊源,以及他不想提及的那一系列过往。
师兄不欠他的,却死在他手中。
他没办法自欺欺人说是看在姜袅的份上去救的胥礼。
他无法开口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要去救你师尊了,更无法跟宗门交代我要抛下你们了。
姜袅跪下求他救人的时候,牧远歌只觉得胥礼没有收错徒弟,他也没有看错人。
人在两难之境,心系自己,还是心系他人,通过抉择一目了然。
若是只顾自己,姜袅只需要闭目塞听,现在他靠谎言获得的那些都会是他理所应得的,可他偏偏做了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