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抚着胸口,心脏好像不停地在叫嚣着同一个名字,可他记不起那个名字来。
魔主将右手抬起,覆在双眼中,在这片茫茫的黑暗中,他虚虚地看到一个人影,那人一点点向他走近了,他一会儿看到的是九幽境外风渊的另外一张面孔,一会儿又变成风渊如今的模样。
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他便张着双眸一直没合上,直到眼角重新恢复干涩。
风渊坐在那里,一刻也不停用神火锻造着手中的长-枪,好像将月色也一起融进这把长-枪中。
许久以后,魔主放下手,睁开眼看见风渊的脸色有些苍白,指尖的神火亦有些微茫,他心中轻叹了声,起身来到他的身旁,将风渊手上的长-枪直接接了过来,自己锻造起来,风渊见他做得不错,便退在一旁做些指导,他的陛下很快就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
风渊唇角带笑,心中却想着即使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他的陛下他的星如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
魔主一边锻造着手中的长-枪,一边无聊地想着,今天本来是想让风渊来他寝宫,他想从风渊的口中逼问出一些事情,顺便看看他脸上温和的表情被打碎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没想到风渊没有去他的寝宫,他如今却沦落到这么个地步,实在与他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魔主摇摇头,呼了一口气,他就说流珈出了一个馊主意。
流珈此时正抱着琴站在魔宫外面,仰头看着屋檐上垂下的几个铜铃,想到夙音现在估计也该睡了,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感叹最近天气确实是冷了不少,看来要多穿点衣服了,等会儿再去给夙音抱一床被子去,也不知道陛下现在与风渊上神在寝宫过得愉快不愉快。
应该很愉快吧。
她其实应该为陛下准备些小道具的,只是这件事发生得有些快,她还没来得及去人间置办那些东西,下回可一定注意。
流珈暗暗将这件事给记在了心里,她打了个哈欠,拨弄两下琴弦,便抱着琴回了家中。
云层被风推动,缓缓散开,素月流天,长夜未央,葡萄叶子在夜风中抖动,沙沙作响。
自从那一晚过后,魔主便接替了风渊的工作,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事,这么坐在花园里锻造长-枪,落霞林里整日打架的魔族们还挺开心,终于不用再挨陛下的揍了。
风渊在旁边指点他两句,魔主在炼器这方面大概还有点天赋,一点就透,这把长-枪炼得也算不错,将最后一块匪玺石镶嵌在枪杆的末端,又在上面挂了束红色枪缨,魔主终于停下手,看着自己这几日的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渊将他手中的长-枪接了过来,仔细拂去上面的细屑,对魔主说:“好了,剩下的我来做吧。”
虽然已经有了雪晶石,但是要将三把兵器融合到一起,并不好控制,即便是他也不能有十成的把握。
魔主哦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从石桌旁离开,望着石桌角落处风渊今早刚刚从晴雪湖畔摘下的小花,好像在发呆,风渊看了他良久,轻声问他:“怎么了?”
魔主轻咳了一声,有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好多天了,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想这么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且自己若是再不把这件事给弄明白,风渊差不多都该跑了,魔主仰着头,轻声对他说:“本尊有几桩事想要问问你。”
他说完这话,便直直看向风渊的那双眼睛,风渊迎上他的目光,随即便明白他想问自己什么,梦枢之前来魔界的时候,曾告诉过他魔主在天界时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是星如仙君了,从那时起,他便是这座王宫中负着罪、等待审判的囚徒。
而今,终于到了他陈诉罪行的时候,他依旧温柔地凝望魔主灰色的眸子,轻轻对他说:“你想要知道的,我都会说。”
魔主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狼狈与落魄,他心中某一处于此时好像悄悄塌陷了一块,于是他虚张声势地沉下了脸,问风渊:“你历劫的记忆都恢复了?”
“是。”
魔主又问他:“那你下凡历劫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是。”回答依旧简短。
“那也是本尊的劫数吗?”魔主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风渊的语调终于不复刚才的平静,声音中多了些苦涩:“是。”
魔主的问题并未终止,追问他:“你是谁?本尊又是谁?”
“我那时是大胤的清和太子,你是……”
我的星如。
这话好像与一团寒冰烈火一起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如何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面前的魔主,目光中盛满沉沉苦意,像是一个以期得到惩罚的可怜罪人。
魔主却没有再逼问他。
风渊本以为他还会问自己更多,问为什么他会在无情海中待了百年,为什么后来他会跳了登仙台,为什么自己待他那样的坏。
可是都没有,昏暗的天空中飘下细小的雪粒,很快就在魔界黝黑的平原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寒风凛冽,檐下铜铃伴着流珈的琴音在被冰封的晴雪湖上飘扬不止。
而这位陛下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只是缓缓对他说:“你现在叫我一声星如。”
这句话好像比那些问题更让眼前这个罪人觉得难过,那些雪落在风渊的头顶,落在他长长的眼睫上,风渊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一场即将要破灭的幻梦,他只能依着他的心意,嘴唇微动,叫了一声:“……星如。”
这一声星如却好像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风渊这一声星如落下,又有无数声的星如在魔主在耳边响起,亲昵的、无奈的、冷淡的、绝望的……这些声音是在那一刹那如排山倒海般像他涌来,又在下一个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魔主转过头去,错开风渊的目光,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起身迎着风雪,去了落霞林中。
落霞林中争斗的魔族们一见他来,瞬间便溃散得无影无踪,魔主也不在意,只斜靠着树干,望着远处的晴雪湖,脑中散乱的思绪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几乎将他彻底淹没在里面。
他走后,风渊在石桌上重新坐下,拿出雪晶石,又将三把兵器在自己的面前一一摆开,开始最后一步的融合。
此后接连几日,风渊都没有再花园中见到魔主,他隐约明白,他这是在躲着自己,只是他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梦枢又从天界传音与他,让他尽快回天界一趟,风渊苦笑了一声,将为魔主炼化好的神兵送去寝宫中,魔主倒是少有老实地待在宫殿里,窝在床上,正在熟睡。
风渊走过去,小声与魔主说:“我得走了”,他抬起手,摸了摸魔主的脑袋。
“若是以后……”
他想说,若是以后想见我了,就叫他一声。
然而或许,没有那样的以后了。
他将炼化好的神兵轻轻放在一旁的桌面上,看了他的陛下最后一眼,转身便要从这王宫中离开。
却在他踏出寝宫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魔主的声音,他问他:“还回来吗?”
宫外的呼啸的风声在这一刻息止,漫天飞雪亦化作飘舞白蝶,万籁俱寂,莲花灯盏婆娑盛开。
风渊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好像被抽去神魂钉在了原地,半晌后,他才回过头,看向魔主,目光依旧如水温柔,笑着说:“回来。”
第44章
千桃园中花开似锦,夕阳映在西方的天际上,万道霞光倾洒而下,金色的云层一层一层地堆叠,太玄池畔芳草离离。
风渊刚一回了紫微宫,梦枢便拿着一沓子公文找了过来,同他说道:“剑梧去了九幽境,有些公文没有来得及处理,你回来先把这些公文给处理了吧。”
风渊愣了一下,接过梦枢递过来的这些公文,问:“司泉还没有从九幽境中回来?”
梦枢嗯了一声,道:“不过剑梧已经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风渊安慰自己,梦枢明显显得有些焦虑,背着手在长秋宫中转了两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呲牙的,他再一转头想要与风渊探讨下司泉为什么去了九幽境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却看风渊已经在长案前坐下,执着笔处理起剑梧留下的那些公文。
梦枢走过去,把胳膊撑在案上,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现在说这些都是白费口舌,他最后拍案而起,道:“不行,我得先回元明宫去算一卦,不管怎么样,你把公文处理完了,就赶紧闭关去。”
风渊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手下动作依旧,只是一个天魔封印而已,如今去了两位上神,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处理完剑梧剩下的公文,风渊又去了一趟魔界,却得知他们魔主并不在魔界中,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
后来是流珈与风渊说的,陛下好像是去了人间。
因天界这段时间公务实在繁忙,风渊没办法一直在魔界等他,他想了想,在他的陛下的寝宫里留下两枝盛开的桃花,便回了天界中去。
元明宫中,梦枢低头看着眼前的卦象,手中的铜钱掉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如玉石相撞,叮当悦耳,在空寂的元明宫中回荡不休。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这卦他已算了几遍,卦象始终如一,是大凶之兆。
怎么能是大凶之兆?即便天魔破开了封印,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吗?
梦枢急匆匆地去了紫微宫找到风渊,与他说了此事,风渊稍作思量,便对梦枢说:“那我去九幽境看一下。”
梦枢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起来,不赞成地看着风渊,他第一次敢当着风渊的面嘲讽起这位曾经的天地共主来:“你现在这样你看什么去?你去了也是给剑梧拖后腿的,你要是真有心就赶紧闭关。”
风渊想了想,召出昆吾剑,对梦枢慢悠悠道:“要不然我们现在出去打一场,看看是谁要拖后腿?”
梦枢立刻就虚了,即使现在的风渊看起来像是个脆皮,他也委实不敢与他动手,连忙摆摆手,装作大气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我二人就不要自相残杀了吧。”
风渊不紧不慢收回昆吾剑,梦枢松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我去吧,就算你现在比我稍厉害点,等咱们两个一起去了九幽境,真有了什么事,你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再一个剑梧的那些公文我看了头疼,所以就劳您在天界再守一段时日吧。”
梦枢知道自己不擅长打斗,且前些年被个女装的魔主吓到了,现在动起手来还有些同手同脚,但怎么说他也是个上神,必要的时候也能顶点用处。
没听到风渊应声,梦枢继续道:“我就在九幽境外看一眼,尽量早些回来,你也不必太担心。”
风渊终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半晌后对他道:“也可,你小心些。”
梦枢点点头,“你没什么事就赶紧去闭关吧,星如仙君如今是魔界之主,听说你还给他炼了一把神兵,估计这天底下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他。”
听到梦枢提到星如,风渊的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梦枢抽了抽嘴角,风渊在他们面前和在那位魔主面前简直跟两个人似的,若不是他们知道这一桩事的始末,怕是要以为风渊叛出天界,已经入了魔主的麾下了。
其实若是魔主真有招收风渊的想法,也不无这种可能。
梦枢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紫微宫出来,稍微准备下便前往九幽境去了。
天界依旧一片祥和,数十白鹤单脚站立在天河之畔,对天长鸣,晴空之下有飞雪划过,落入天河之中,悄然融化。
魔主去了人间,虽然寒冬腊月,却因为快要除夕佳节,都城的街市上倒也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的身旁经过,翠羽华盖的车马络绎不绝。
他环顾四周,有些茫然,听着四周无休无止的喧闹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色渐渐暗下,有细小的雪花从天空上飘下,月光与灯火将这雪花映照得飞舞的萤火,魔主一人在巷子里缓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高高的城墙将冰冷的月色隔绝在城外,月光随着融化雪水在斑驳的城墙上奔流。
他的身影终于全部被隐没在黑暗中。
身后好像有人叫了一声星如,魔主下意识回过头,晚风轻拂过他的头顶,枯黄的叶子从枝头翩跹飘落,落入巷口出的半扇明亮月光当中。
魔主微微失神,靠着身后的城墙,看着一对对的有情人从巷口处牵着手走过,这一幕有些眼熟,或许在被他遗忘的那些记忆中,也曾有过这样的片段。
那时候,也应该有个人走在他的身边,牵起他的手。
魔主仰着头望着被月光照得明朗的夜空,眉间落了些雪花,不知道风渊这个时候在天界做什么,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漫天璀璨的星光与那三分的月色一同坠入他的眼中。
他继续向着北方走去,路过许多座繁华的都城,也在荒芜的村落中停留过,从许多许多人的口中听到关于那位殿下的往事。
路过青城的时候,他在郊外看见一座南华将军庙,这庙修得简陋,本无稀奇之处,只是庙后的土丘旁生了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在烈烈寒风之中依旧伸展着翠绿而茂盛的枝叶,葱葱茏茏如擎天的巨伞,魔主坐在盘踞的老树根上,琢磨着这树有什么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