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桑当即推脱说要考虑几日,等到楚令衍千秋夜宴之时,他将韦昭约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稍加引诱,他便忘乎所以。
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清冷的月辉洒满皇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韦昭轻薄于他,被楚令衍撞了个正着,然有三皇弟求情,只说韦昭是酒后失态,楚令衍最终也只是不痛不痒地罚了他两个月的禁足。
他们都以为那是他为韦昭精心设下的圈套。
他们这样想倒也没有错,设局确实是真的,只不过轻薄也是真的,可没有人在意。
既然这座宫城中没有人愿意给他一点庇护,他便只能自己亲自动手了,即便三皇弟深得楚令衍的喜爱,但他性情耿介,嫉恶如仇,朝中不满他的大有人在。
而他虽然不是楚令衍的血脉,然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他大皇子的身份也还是能唬住一些人,他很快借着自己的身份在朝中拉拢了许多人。
翌年春天,韦昭死了,一切如他所料。
承安侯死了小儿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三皇弟也觉得韦昭死得蹊跷,怀疑是他动的手,两人联手查了大半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这些事楚令衍或许知道,或许是不知道,不过他一直没有发作就是了。
他与楚令衍间的情分早在当年他得知自己不是他的血脉的时候就已经消磨得干干净净,他是这宫城晴空上的一轮白日,他是他照拂不到的阴暗角落。
他们本该如此,直到其中一个人死去,这段因果便算了结。
可天意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他十九岁那一年秋猎,楚令衍遭人行刺,与他一同被困在九华山上,楚令衍阴差阳错误服了鸳鸯果,楚桑被他压在身下,他明明有机会逃离,最终却将双手环在楚令衍的脖子上。
风雨如晦,山洞中却是火光明亮,温暖得好像是在母亲的胞宫中,等到第二天楚桑醒来时,楚令衍已经醒了,他冷着脸坐在一侧,仿佛是被楚桑占了便宜似的。
楚桑随意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来到楚令衍的面前,蹲下身,昨夜楚令衍留在他体内的东西顺着他的大腿流了下来,他却是毫无察觉的模样,楚令衍的呼吸一窒,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楚桑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起身坐在楚令衍的身上。
上一回还能推脱意识不清楚,这一回他们二人从头到尾都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结束后,楚令衍颇有些恼羞成怒,握着楚桑细白的手腕,好像稍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咬着牙道:“自甘下贱!”
楚桑笑得凉薄,眉梢上挑,艳色无双,戏谑道:“可儿臣见父皇刚才却是喜欢得紧啊。”
楚令衍被噎了一下,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他没有说话。
楚桑用另一只手沿着楚令衍的胸膛缓缓下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微微一笑,“父皇,你又……了。”
楚令衍的声音沙哑,一把钳制住他那只作乱的手:“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便不知廉耻吧,楚桑想着,若是知道廉耻他昨天晚上也不会与楚令衍做出那样的事来。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必须换取更多的利益。
他与楚令衍这样在九华山上困了三个多月,他夜夜缠着楚令衍与他缠绵,楚令衍起初还一脸冰冷十分抗拒,到后来便也沉沦其中。
秋雨连绵下了几日,九华山上的天气越来越冷,十月十九的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楚桑受了凉。
自他那年在雪地里站了一夜后,便很少生病,这一病来得十分猛烈,烧得他整个人都糊涂了,说了许多胡话。
楚令衍将他抱在怀里,密密麻麻的轻吻落在他的额头上,那天晚上,纠缠了他十数年的噩梦终于歇止。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在想,或许就是在那个晚上,他对楚令衍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心思。
他病好之后,他们便不在做那些事情,两人间的关系反倒是比从前更亲近了一些。
九华山上的那些日子算是楚桑那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值得怀念的时光,让他知道,楚令衍原来也有那样温柔的时候。
他不知道楚令衍待自己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意,但总归他在他的身上得到了爱意与疼惜。
他不要太多,给他一点就够了。
离开九华山的那一日,楚令衍问他,日后他是要继续做他的大皇子,还是抛弃过往的一切,在他身边做一个男侍。
他选了前者。
从九华山回来后,他仍旧是唐国宫城里那个寂寂无名的大皇子,不过楚令衍倒是待他比从前好了一些,有时候也会问一问他近况。
他从不贪心,这样就够了。
他下意识地与朝中的联系疏远了些,他本就不是皇室的血脉,也从没有继位的可能,这是他与楚令衍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翌年春天,楚令衍带领着众皇子去普国寺进香,但宫里的人都说他是去为三皇子还愿的。
说起来他那三皇弟这几年的身体确实比以往好了许多,不过这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普国寺通明殿中,楚令衍带着众人离开后,楚桑走到蒲团前缓缓跪下,漆金的佛像高高在上,眉眼低垂俯视芸芸众生,袅袅佛香从他的眼前绘成祥云一般缓慢浮游,半晌后他闭上眼睛。
“愿社稷昌盛,父皇安康,愿我与父皇……朝朝暮暮。”
他说完这话,没来由地抿着唇笑了起来,明明知道通明殿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却还是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对着佛像叩首。
他从佛殿中出来后,身边的小太监告诉他说皇上刚刚来过这里,他怔了一下,低头看着腰间的玉佩,想着不知道楚令衍有没有听到自己刚才在佛前的那些话,脸颊微微泛红。
从普国寺回来不久,楚桑听说,楚令衍将自己身边服侍的宫人给换去大半。
他向来敏感,后又发现这件事是楚令衍故意做给他看的,他是在敲打他。
楚桑稍一思索便知道那日他在通明殿外确实是听到了他的那番话。
楚令衍不相信,以为他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在楚令衍的面前,甚少说这样的真心话,唯一的这一次,竟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像是在寒冬腊月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知道楚令衍向来不喜欢自己这样城府深沉的,也知道他在他心里永远也比不上他的那位三皇弟,只是他以为从九华山回来后,他与他之间总该是不同的。
原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啊。
楚桑蹲在地上笑了半天,笑到最后开始呕吐痉挛,直到将腹中的酸水都呕了出来。
服侍的宫人们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大皇子向来乖戾狠辣,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样狼狈。
他将宫人们全部赶了出去,坐在空荡荡大殿中,有些迷茫地看着头顶漆黑一片的穹顶,从前他还要想着等楚令衍百年之后,自己当如何自处?如今看来,即便楚令衍活着,他也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前些时候虽然在朝中收敛许多,但是身在皇家,从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楚桑再次将手伸向朝堂,结党营私,诛锄异己,这些他比从前做得更加顺手,也更加隐蔽。
可他没能瞒过楚令衍的眼睛,只不过楚令衍每次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便偷偷爬上他的床,硬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时候楚令衍说他自甘下贱,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但下贱也有下贱的好处,不是吗?
这一年年末他微服到民间的时候认识了薛琅,他们一见如故,他将薛琅带进皇宫,两人就像是两只离群索居的小兽,互相舔舐着彼此的伤口,从对方的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然而只过了两年不到,三皇子身边的向楚令衍告发,薛琅乃是回鹘来的奸细,人证物证确凿。
于是薛琅也死了。
他坐在天牢的外面,歪着头看着薛琅有些残缺的尸体,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四岁那年,坐在秦|王|府的后院里,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
许久后,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有些奇怪地想着,这些年来,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任凭那些人将薛琅的尸体带走,浑浑噩噩地从天牢中出来,他找到楚令衍,只问了一句:“父皇心中,可有一点儿臣?”
楚令衍没有说话,而他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回答。
楚桑便也无所谓了,他与几个兄弟联起手来想要将他的三皇弟给拉下马来,却没想到作茧自缚,他不是楚令衍的亲子这件事倒先一步被人给捅了出来,跟随他的属下们纷纷反水,一时间他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心中明白,这等辛秘必然是经过楚令衍的允许,才会被放出来。
他这些年来在朝中树敌良多,此后他恐怕再也没有活路。
也便是说,楚令衍终于不要他了。
冬日的一个晚上,他放了一场大火,趁乱从皇宫中逃走,再也没有真正地回去过。
他带着薛琅的遗物来到回鹘,跟在回鹘大巫师的后面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闲着无聊的时候便用了那巫蛊之术咒他那三皇弟在病榻上缠绵一段时日。
他知道自己学的不好,这术法使得不高明,也没掩饰自己的身份,想来楚令衍很快就能发现。
他想着,若楚令衍对自己还有一丝怜悯,或许就应了他这一回呢。
他疼爱了三皇弟那么多年,这一回,也让他如愿一次好不好。
可最终,楚令衍为三皇子请了普国寺的大师,他遭到反噬,五脏六腑碎裂而死。
那一日,他刚刚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
他的尸体与薛琅的遗物被尘封在石棺中,一同被埋在谷底,他的魂魄却离开回鹘,回到唐国的国都。
千重宫城中,楚令衍得到影卫传来的消息,楚桑在回鹘不知所踪,他将手中茶盏摔得稀碎,骂了一句:“孽子!”
楚桑听到后竟也不觉得难过,他只是抬手轻轻碰了一下楚令衍的唇角,便转身离去,到无情海中接受他的刑罚。
从薛琅死后,他就该知道,这世间就再也无人爱他了。
这些都已经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想起来,其实都也没什么。
没有爱他,他自己爱自己就好了。
只是他不想转世,楚桑永远只能是楚桑。
星如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楚桑,你在做什么?”
楚桑笑了一笑,伸手盖在那封印的裂缝上,神色难得的温柔,他对星如说:“星如,帮我织一场梦吧。”
星如有些愣神,好像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有些话,我从前也曾对你说过,”楚桑仰起头,轻轻呼了一口气,“将来若有机缘,你能遇见他,便说与他听听,若是遇不见,便也就这样了。”
“楚桑……”星如动了动唇,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劝不住他。
于是他举起手,成全了他。
楚桑闭上眼睛,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而再睁开眼时,他已回到了九华山上,他与楚令衍窝在山洞里,好像这一生就这样过去。
春去秋来,青丝白发。
大雪将九华山覆盖成一片银白,有缥缈歌声从天尽头传来。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幻梦在霎那间分崩离析,星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九华山上那一场没有下尽的大雪。
他莫名想到那个晚上,楚令衍握着他的手,细细的吻落在他的眉间,一遍一遍地对他说:“父皇在这里……”
可他只是短短地陪了他那一瞬。
就这样了,我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