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就着勾狁的手直接将“齐沭”的思维抹去,虽然占据了肉驱的勾狁也会变得更为难缠,但自己杀自己,心里总是有一点别扭——是的,当时他仅仅将齐沭视为了自己的附属,自己的一部分。
而且青年乞求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伤心。
所以他靠近了甲板顶层,也因为如此,齐沭才能成功唤醒戮邪。
第三次是在甜品店里,他坐在二人的隔壁。青年点了非常甜腻的蛋糕奶茶,而齐沭点了焦糖烤奶。他一眼就知道齐沭不喜欢喝那么甜的东西——因为那是“自己”,自己总是相同的。
他是因为青年喜欢。
只有这样,青年才会探着脑袋叼住他的吸管,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猛吸一口——如果是冰美式,青年是绝对不会碰的。
也就是那一次,瞿怀瑾发现了他和齐沭是不同的。
他不会有这样曲折的心思去谋取爱意——他更为惯用的,是掠夺。
二人生长的环境天壤之别,他是天之骄子,资质卓绝,少年登基,战功赫赫,三十有二便一统七国。
而齐沭却在漠视与压迫中隐忍地成长,自出生起便背负诅咒,舞勺之年父死家亡,流离失所。若非遇见青年,他这一辈子都将在黑暗中沉沦。
然而更为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对齐沭——他对那个弱小的自己——产生了嫉妒。
这种情感可笑之极。
他在嗤之以鼻的同时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因为不谙世事的青年轻而易举地爱上了齐沭。
热烈的,无比依赖的。
所以才有了最后一次。
当青年撒娇般与自己十指相扣时,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个人本来就属于他。
属于他一个人。
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瞿怀瑾用右手将青年的眼睛遮住,他的右手上也有伤痕,好在魂魄是不会流血的,青年的脸颊还是如同美玉般干净无瑕。
“阿玉。”他喃喃地唤着青年的名字。
太久没开口这样呼唤爱人了,他禁不住再次重复,“阿玉。”
“你只是忘了。”
“忘记了我们的过去。”
语气里流露出来的伤痛几乎要将齐遇淹没。
“你曾经也像现在这样爱着我的。”
男子缓缓用左手拥住了他。
在他的喁喁私语中,齐遇缓缓地被拉入梦境。
他从土里钻出来,因为头顶的巨石他爬了很久。
在梦里他努力地将眼前浮现的功法背住,一篇又一篇,一年又一年。终于,那本不停翻页的书总算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知道,他该醒了。
他化为人形,自深山徒步而出。
所有生灵都该知道,“人”在天地间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神魔二界湮灭。
三界中最脆弱的是人,最强大的也是人——强大到将自己认为是仙。
于是妖、鬼出入人间都会将自己幻化为人。
作为妖,万源之源也不例外。
他遇见一个樵夫,樵夫穿着粗布短打,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发现了不妥之处——初次下山的妖是没有衣服的。
于是他仿照樵夫身上的布料,将线麻点做衣衫。
他路过弯折的河流,浣洗衣衫的少女含羞簇拥着问他名字,他窘迫万分,因为他也没有名字。
“你们又唤什么呢?”他逃不开少女们的追逐,只好坐在溪边大石上反问道。
穿黄衣的少女笑意盈盈,指着自己的鼻尖,“小女子名叫绿纱。”
她最为大胆,看别的少女遇见姿仪无双的郎君讷讷不敢言,便继续道,“因为出生的时候,母亲疼痛难忍抓皱了新织的绿纱。”
“奴、奴家。”另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说,她的声音又细又软,见郎君把目光投向自己,羞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了,“奴家……”
“她叫梨枝!”旁边的女孩儿们接道。
郎君笑着指了下不远处坠着小白花儿的树,“是因为看见了它吗?”
少女连连点头,雪白的皮肤渗出一点薄汗,担心自己的木讷惹得郎君厌烦。
谁知郎君弯了嘴角,“你和它一样。”
“很漂亮。”
“那郎君叫什么名?”
芝兰玉树,恍若谪仙的白衣郎君蹙眉回想着自己第一眼所见之物。
半晌回答道,“我名石头。”
“噗嗤”一声轻笑。
却不是女子娇软的声音。
那声音略带狷狂,却好听得紧。
他一抬眼,就见大树上横卧着一个男子。
男子翘着腿斜睨着他,半晌才用一种极为挑衅的语气笑道,“卿本佳人,奈何性陋。”
“区区名字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说他骗人。
第81章 无方
他有些委屈,但天生性子好,没过多久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冤家路窄,两人就像是卯上了似的,在青河镇鬼市因为一盏逐月灯再次结仇,男人因为轻敌被他按在槐树,那双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锦袍男子丝毫没有因为扣住他咽喉的手而收敛语气,一双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
不知道为什么,在男子灼灼目光中,他感觉右眼一跳,轻轻松了手指。
他将手收回,没有回答,只将男人强塞给他的混元珠放进男人手里,“本无意和公子出手,只是这盏逐月灯我已许诺他人。”
指指站在一旁抱着逐月灯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女童,又看了眼可以买下半个鬼市的混元珠,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逐月灯三两碧枝便可得一盏,公子再去寻寻未必不可得。”
说罢,牵着误入鬼市的女童缓步离去。
男子靠着树枝目视着一袭白袍的郎君走上断尘桥,将逐月灯点亮放入款款流动的忘川之中。
逐月灯摇曳两下,船上面容哀戚的女人像是惊醒了一般,她紧紧捂住嘴无声地流泪。
“囡囡——”她拼命挤向船头,撑船的阴差看见摇曳的逐月灯没有阻拦,她大声喊道,“好好听话!”
“囡囡乖——”
男人丝毫不关心这对阴阳相隔的母女如何互诉思念,他只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
碣山之上,一群头顶朱砂的白鹤振翅从溪边飞起。
山顶几乎被移为平地。
男子换了身玄黑大氅,立在断壁之上,手里握着一根紫色的翎羽。
“又见面了。”他嘴角勾起极具侵略性的笑容,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剑一般锋利,眼睛却看向地上的女子——身边的人。
女子额头上鲜血淋漓,躺在地上不断□□,但着白衣的郎君用手一抚,那伤口便愈合如初。
再见女子,已然昏睡过去,神情安宁。
“怀瑾。”把玩着翎羽的男人轻笑一声,报上自己的字。
握瑾怀瑜,比喻君子品性高洁如美玉。
但面前人为了做件大氅不惜将修为人形的茨水䴖最为重要的翎羽生生拔下——
跋扈桀骜。
绝非君子。
“无需多言!”他右手握剑,脚尖在地面一点便飞身而上。
两人转瞬之间便再过了数十招,一时之间,整座碣山走兽飞鸟悉数向外奔逃。
他察觉到两人再这样下去,别说碣山,便是方圆百里内也难有活物,于是在于对方兵刃相接的瞬间发动了缩地成尺——
想要转移至北陆荒原处。
然而男人又岂是善辈,自是与他缠斗,完全无视扭曲的空间。
待他睁眼之时,只发现二人已经落入了一处小世界。
碑石高耸入天,上刻“无方”二字。
昼夜交替不再依靠太阳的东起西落,而是金龙巡游。
若金龙一日不出,便一日无光;若金龙一月不歇,便日日白昼。
而兴风起雨全全依赖于应龙。
若是两龙相斗,则山川走势瞬息陡变,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龙族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
虽为世界境界完整,无方界中亦存有魔、妖、鬼与人,然而它们与龙族相比,犹如萤虫之于皓日。
这应是神界盛极之时某位大能的遗留。
虽然不能与真龙媲美,但即使为龙族投射的影息,也足够护住这一方世界了。
两人终于停止了打斗——
因为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一双巨大的眼睛出现在瞿怀瑾身后,暗金色的竖瞳中有着近乎天真的好奇与残忍。
“生死之交。”瞿怀瑾喘息着仰躺在乱石堆里,黑色大氅早已在战斗中撕碎,身上只留下全是血污的单衣,他发丝和血凝结在一起,上面甚至还有泥土和石粒,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狼狈,声音里却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轻松与畅快,“还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
坐在地上的郎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穿得更单薄些,白色的长袍被撕成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长发凌乱,白玉似的面容上还挂有血渍。
郎君没有理会男人的调笑,只将衣衫拉得更上些,堪堪遮住还在渗血的伤痕。
而在二人身后横卧着山脉一般的巨兽,巨兽背上双翼已被斩下,一只眼睛已是血窟,而另一只眼睛还未阖上,怨气和痛恨永远地停留在了上面,令人望而生畏,只觉胆寒。
从未被人忽视过的男人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把从应龙心口挖下来的灵肉扔给了正在包扎伤口的人。
看到他怔愣的神情,满不在乎地开口,“万源之源也治不了自己的伤吧。”
“你——”被发现了最大的秘密,郎君愕然睁大眼睛。
“治别人的时候也不收敛点。”他干脆站起身来,绕到郎君背后,将他的衣袍往下一拉。
刺啦一声。
不堪重负的长袍终于结束了它艰难的一生,彻底成为一片破布。
“咳。”瞿怀瑾将龙血涂抹在郎君背后,开始转移话题,“所以——你的名字?”
“他山石。”闷闷的声音传来。
瞿怀瑾看见了两排鸦羽似的长睫和微微鼓起的脸颊,这般赌气姿态与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他心中一动,莫名觉得喉间干渴。
“他山石?”他问道。
果然身前的人猛地转身,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不是因为……”瞿怀瑾只觉舌根发痒,这种痒意一直蔓延到心尖,他用舌头抵了抵齿根,“第一眼看见了石头?”
在相处的时日中,瞿怀瑾发现了眼前人的身份,联想到那日他与少女们的对话,自然猜出了“石头”的来历。
郎君在人间学了不少礼义诗书,常常被自己随口取的名字羞臊得红了脸,这次“他山石”也是为了和瞿怀瑾赌气。
他唤美玉,他便非要做那攻玉的石头。
男人笑了笑,嘴角邪气四溢,郎君还没来得及警惕,便猝不及防地被摸了身子。
那双覆有薄茧的手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缓慢而有力地在他裸露的背面游走,顺着腰线向下延伸。
“哪里是他山石。”他鉴赏珍宝般咏叹着,像是沉迷此道的匠人,“分明是他山玉。”
性子极为平和的郎君眼里冒出火光来,两道身影再次在巨兽之上缠斗起来。
又过了数月,两人再次联手将金龙制服,这金龙倒是比应龙聪明很多,又或者说空间主人的意志如此,它化为了一柄长剑。
他山玉——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名字的万源之源——对威压甚重的杀器不敢兴趣,还未一统天下的晋东之主却对此兴致勃勃。
于是,这剑理所当然地被瞿怀瑾收入囊中。
他屈指一弹,剑身震动发出争鸣之声,委屈的金龙低声咆哮,却不伤及主人分毫,“便叫它小金子了。”
瞿怀瑾笑着给后来名扬天下的戮邪定下了这么个大名。
他山玉哪里感觉不到这人又在拿他打趣,只是撕裂空间在即,懒得与他再斗嘴了。
终于要和这一肚子坏水的人分道扬镳,饶是他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准备离开无方界的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应龙横尸之处有一团黑气正在聚集,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从雾气里倏地睁开——
一直追随着两人离去的身影。
他山玉的生活并没有归于平静。
七坟林、轲水、不见迷岭,甚至人间的集市、妖界的叛乱……
他的身边总是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世间太乱了……”他见到一个被捉鬼师摧毁的城池,街边的酒幌还悠悠飘荡着,酒楼却已成为废墟。
街东还未完全倒塌的一角,一根插满红果的麦秸棍子完完整整地斜倚在墙边,扛着它的汉子却已经尸首异处。
“爹——”
“阿杏!”
哭喊着呼唤亲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城中一部分人死了,一部分人还活在。
因为捉鬼师们本不是为了杀人而来。
他们或是捉鬼、或是擒妖。
目光已经看向大道,腾云驾雾、移山填海之能似乎触手可及。凡人于他们而言,不再是同族。
他们已经是仙了。
然而不能只有仙,少了铺在下方的凡人,飘在云上的仙也就落在了地上。
所以仙也变得世俗,仙也需要属地、需要灵脉、需要金钱。
可天地间就那么多灵气,于是属地之争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一日之间举国倾灭的地步。
“泱泱天下只需一个君王。”瞿怀瑾负手而立,他的眸光浩渺,似乎看见了所有的山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