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打碎过重新拼接。”齐沭将困扰他的额发拨向一旁。
青年的眼睛亮了一下:“对!”
“而且我记得失魂之人通常都是……傻子?”青年小心翼翼地问。
“嗯。”齐沭点头,“魂魄不全之人往往灵智混沌,更不可能感知阴阳,修炼术法了。”
“但你和他?”
“嗯,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齐沭尚未与“他”正面接触,然而以齐遇现在的修为,在遇见“他”时毫无察觉,意味着“他”和自己的气息极为相似,又或者是“他”的修为远在齐遇之上,但不管如何,都说明了“他”至少是一个生魂。
再说自己,他自出生之后除却体弱,其余与常人无异,若非母亲卜的那一卦,祁门之中无人看出他魂魄不全。
一个灵魂,竟然滋生了两个“人”,而且他们都有各自的思想、性格和行动轨迹。
就好似他们都是完整的。
这也是齐遇惊讶的原因。
“那他为什么来找我们?”齐遇又问,想起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时突然觉得背后毛毛的,他像抖水的小狗一样把鸡皮疙瘩抖落,“而且我感觉他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齐沭颔首。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日出现在他耳边的声音和他的半魂是同一个人。
既能绊住勾狁,与此同时又能灌入他的识海传他功法,“他”的修为深不可测,已经超越了现世所能触及的顶峰。
齐沭睫毛微微颤动,垂下眼睛看到齐遇搁在他身侧的指尖。
“他”和勾狁是什么关系?
勾狁于千年前瑜邩之变被镇压,那么“他”呢?
只怕也是沉睡了多年的魂魄。
当日危机之时无法多想,或者说即使意识到了齐沭也只能选择接受如此阳谋——“他”想要的是自己的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才是这个灵魂最好的栖息之所。
意味着,他们两者之间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身体的选择权目前还处在他的手上——否则以半魂的修为,直接抹杀他夺舍便好,不必要求齐沭【不要抵抗。】
只是经那一次入侵识海之后……
这具身体的归属权。
齐沭右手无意识地缓慢摸向自己胸口。
然后胸膛传来更为灼热的触感,和自己苍白冰凉的手不同,青年的手指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出象牙般莹润的色泽,每一寸皮肤都涌动着生机与热意。
青年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发现他的怔愣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
“亲亲传递术。”他弯着眼睛说。
齐沭反手将两人交握的手拉近,在青年手背同一位置留下自己的烙印,亲吻的动作像是虔诚的信徒对待唯一的神明,因而不敢用力,轻柔得仿佛是拭去神像上的微尘,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截然相反的态度。
它们紧紧攥住映入其中的人,像是泥沼裹挟住误入的小鹿。
还有一点,“半魂”对齐遇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起初,齐沭以为这份感情单单是冲着“万源之源”的,但突如其来的宣战让他明确了对象。
这段迟来的欢愉让他在惶恐与极乐中徘徊,也让隐在暗处的人等的不耐烦了。
“阿遇。”男人低声唤道,声音中隐含的认真让齐遇停止了把玩男人手指的动作,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很重要,齐遇微微直起了腰。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你……”男人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最恰当的词语。
“另外一个我?”齐遇偏了偏头,以为男人是在换个方式表露自己的不安,他思索片刻,正色道,“不会有另外一个我。”
“他没有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即使有着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性格,甚至于面对一件事情时我们会做出同样的反应,他也不是我。”
年轻的男子面容俊秀,鼻梁挺若玉山,一双眼睛却过于澄明,弱化了他隐露棱角的线条,只让人觉得干净。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所以,你也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你了。”
“此时此刻此地,我牵着的只有一个人。”
“齐沭只是一个代号,这具躯体也仅仅是一个载体。”他的目光湛湛,似乎透过皮囊隔空与剥离掉所有附属的男人对视,“我爱上的是我们所有的过往和现在,以及和我共同经历一切的灵魂。”
“即使这个灵魂是破碎的。”他笑了起来,“但是你是完整的。”
完全不知道这样认真的自己在男人眼里是怎样令他怦然的形象,他想了想还要再举一个例子来佐证自己的话。
“若再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牵着一个和你一样的你出现在一样的地点……”青年甩甩脑袋,想象着那个奇怪的场景让他脑子有点糊,嘴里也被几个“一样”、“一样”弄得舌头打结,他果断截住这句说的乱七八糟的话,手一挥,“那都是他们的故事。”
“总而言之,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齐遇加重了最后一个字,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衣袂飘飘的男子,“就、就算他长得比我好看!”
“不不不。”他把脑袋甩得像是表情包里那个摇出幻影、极速否认的猫咪,“不会有人比我还好看的!”
一番帅气的宣言因为最后绷不住而惨遭滑铁卢,帅不过三秒的青年放弃了一肚子咕噜咕噜想往外冒的话,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你也只能喜欢我一个!”
我喜欢的也只有你一个!
齐沭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其实男人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不过齐遇的话意外地解决了他不敢言之于外的不安,于是他吞掉了原本想要说的话,笑着拨乱了青年的头发。
“这么自信?”
齐遇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男人将灯按灭,将还扭动的青年抱了满怀。
没过多久,小妖的呼吸声便变得平稳而悠长。
齐沭侧身凝视在身旁熟睡的青年。
齐遇的睡姿绝对算不上文雅,因为这个冬天新安的暖气,他像是摊在铁板上的煎蛋一样(齐遇:?),任由自己自由舒展。
青年有着绝对充足的安全感,虽然偶尔会撒娇抱怨,但从不质疑齐沭爱不爱他。
也许只有像他这般身处深渊里的人,才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感到心惊。明明青年已经……
竭尽全力地向他展示自己的爱意了。
男人的手仿佛沙漠中游曳的毒蛇,小心翼翼地穿过青年的脊背下方,然后微微用力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
他睁着眼睛。
白天尚能在羔羊面前藏住的嫉妒,在夜晚肆无忌惮地展露着野兽的獠牙。
第79章 甬道
齐遇最近摸索着脑子里关于空间的术法折腾出了一个简易的储物空间。之所以说是简易,是因为比起书上所说的能容纳须弥的芥子锦囊,它的体积太小了,和浴缸差不了多少。
不过齐遇也足够开心了。
出远门最重要的不就是轻装上阵吗!
天气逐渐转暖,两个大男人也不需要带多少衣服,齐遇在空间里塞了不少体积小密度大的零食,其余的就是装些最近捣鼓出来的小东西、符纸之类的。
和以往的形势不同,此次前去需要解决的问题十分棘手,不仅会面对修为高深莫测的神秘男子,还可能与勾狁发生正面交锋,按理说齐遇不该那么轻松。
最起码,不该哼着小歌收拾行李——弄得和春游似的。
去车雎之时正是夏末秋初,天气还算炎热,邢南一带的路况整体较好,和现在有很大不同。
自初雪过后,邢南就迎来了长达四五个的冰雪期,而长行山是邢南山脉的最高峰,在芙市春意初现的三月,它还被雪覆盖着。
芙市到红岩机场的航班也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二人索性改装了一辆越野。
芙邢线下了国道后还有1765公里的山路,当越过一座海拔四千米的高山后,夹道的树枝开始渐渐覆盖上霜雪,凛冽的寒风中开始携杂熟悉的松香,齐遇知道长行山终于到了。
“嗯?我们不走那上山吗?”齐遇疑惑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路口,长行山的南面地势略微和缓,更适宜人类居住,村民也从此面上山采参、狩猎,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两条能通车的小路。
“雪还没有化,小路开不上,走这边更近一点。”
即使轮胎上捆了防滑链,前方的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黄黑色的路障早被冰雪侵袭,齐沭不得不把车停了下来。
“从这里上?”齐遇仰头看着右边陡峭的山壁,喉头滚动,他哭丧着脸企图最后挣扎一下,“我们能不能‘嗖’一下传过去呀?”
谁知齐沭竟然点头同意了。
齐遇:???
那我们为什么要开几天车???
他以为不使用瞬移是怕被半魂发现!
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下一秒,眼前已经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地方了。
只是原来的土窝窝变成了现在的雪窝窝。
落雪像是冰箱里取出来的奶砖,因为人迹罕至,又无重物积压,还保留着一些蓬松的触感,它们随着地势的起伏而微微波动,只有这一块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勺般,突兀地下陷。
“有人来过了。”齐遇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将那一处积雪拨开,果不其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就是‘他’!”
齐沭当然也闻到了。
他微微垂着眼睛。
纵使积雪能延缓气息的逸散,但从雪的厚度上来看,也应该过了不少时间了。如果还能留下气息,只能说明‘他’在这停驻了很久。
在使用空间术法时候他没有刻意掩藏灵力的波动,本也是来‘他’应该察觉了。
风在山林里呼啸,再无树叶的颤动之声,只有簌簌落雪。
齐沭手指猛地一颤,似有所觉。
在更北的地方。
两人一路前行,天色越来越昏沉,即使映着雪色也逃离不了黑夜的迫近,眼前的景色千篇一律,行走之时不断有枝条被刮动,冰凉的雪落入齐遇的颈间,他按亮手机,最后的数字挣扎着跳到0,正好八点整。
齐沭一直走在前面,不知疲倦似的,他突然停了下来,蓬松的雪面发出尖锐的咯吱声,齐遇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的一跳。
长行山植被丰茂,而且因为山势陡峭、人迹罕至,盛夏枝叶繁茂之时甚至能蔽日遮天,刚历寒冬,虽许多树木落叶、新芽未发,但一眼望去仍有苍松显露暗绿。
此处却截然不同。
视野里是一片平坦的雪地,中间呈现巨大的凹陷,齐沭将脚下凸起的雪堆踢开,下面埋着的是连根拔起的老树。
就像是有巨大的气流从中央处爆裂,顷刻间将四周移为平地,即使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余波仍将巨树摧折。
“是那里吗?”齐遇感到咽喉有些干涩,他被温柔甜蜜包裹的心,此刻才感到了危险的信号,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齐沭反握住他的手,两人慢慢向中央凹陷处走去。
积雪起初只到小腿肚,渐渐地末过膝盖,直到让齐遇都感觉到了拔腿时巨大的阻力,略微踉跄一步。
齐沭这才停了下来,右手轻挥,巨风扬起,地上积雪犹如泼墨,夜幕瞬间被染上雪白。
褐色的土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颜色,积雪褪去后,漏斗的形状越见明显,深度约有三十米。
齐遇凭借极为出色的夜视能力,看清了中央处立起的断石。
他站在断石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残碑,只是碑上的文字已被岁月侵蚀,再也看不出了。
碑文后藏着一个甬道,里面黑漆漆的,不知蔓延到何方。
他手指微动,一只小纸鹤从指间飞出,双翅扇动间发出明亮的白光,它晃晃悠悠地围着齐遇转了一圈,才向甬道飞去,二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下去。
初时甬道粗陋,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扇门。
门是大敞着的,荧鹤却徘徊在外不敢入内。
它的光芒因为违背主人的命令而忽闪忽灭。
荧鹤是纸鹤叠成,因燐木材质特殊,能附着一二未成精的生灵,再由主人喂养一丝灵气,就能发出些微的光亮。
齐遇连忙上前将荧鹤收入空间内,这些生灵灵智未开,却保有着最原始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这道门后一定有极为可怕的东西,才让这小生灵即使违背主人的命令也不敢向前一步。
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齐遇伸手触摸只感到了一股瘆人的寒意。表面凹凸不平,似有繁复花纹,只是荧鹤灭了,他手上的一点火光难以窥见全部。
齐遇向里走去,当他迈入大门的一瞬间,空气中发出火烛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甬道两旁的青铜烛台依次亮起,一直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齐遇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齐沭,烛光下他的脸色依然透着苍白,察觉到青年的注视,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甬道很窄,两人一前一后地向下走去,走了一段路后,齐遇后知后觉地想到,齐沭怎么不牵他的手了呢?
因为有好几次爱人被冒充的经历,这个念头在火光电石之间让齐遇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后背蹿上。
“这路好长啊。”他大声说,装作毫无所觉地开口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