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与人族本就有着血海深仇,几千年前不死不休的局面纠缠到现在依旧无解,更何况前几年妖族与邪修肆虐时,杀伤无数凡人修士,修士们愤慨痛恨,只要见到妖族,就即刻斩杀,不留余地。
他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方拾遗本没打算对这小狐狸下手,只是想到这狐狸掳走孟鸣朝就来气。
若这不走眼的狐狸是对他下手,他都未必会这么小气量。
越想越气的方拾遗眼皮子一垂,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回石阶上,灵活地绕着捆妖绳……翻起了花绳。
孟鸣朝收回剑,淡漠地扫了眼这胆小的狐狸。
他五官六感敏锐,进城时就嗅到股不祥的气息,索性将计就计故意被抓来,想先来解决城中隐患,免得这群不长眼的伤到方拾遗。
谁料迟了一步不说,半路还杀出那个黑袍人,两人交手了几下,发觉方拾遗过来了,他才退下。
这狐狸也算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孟鸣朝站在方拾遗身侧,伸手搭在他肩上:“师兄。”
方拾遗心想,小师弟怎么比我还心软。
想完了,才装作不太耐烦地扬起眉,扫了眼恐惧的小狐狸,把捆妖绳收起,起身大步流星地往那个宅院走去。孟鸣朝抱着剑与他并肩而行,蛋蛋载着鸣鸣三两步更上,小狐狸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缩头缩尾地缀在后面。
方拾遗偏了偏头,没头没尾地问:“有名字吗?”
狐狸愣了下,连忙答:“单字里,我叫白里。”说着他羞涩似的笑了笑,挠挠头,“其实是没有姓的,捡到我的那个书生姓白,我就悄悄管自己叫白里了。”
“书生?说仔细点,你和那些人什么关系?”方拾遗有了兴趣,当听故事了,脚步一缓。
反正他离开地道前放了符人在那儿,万一出什么问题都能瞬间知道。
白里畏惧地望了眼孟鸣朝的背影,狡猾的狐狸吐不出假话,犹犹豫豫地道:“我出生不久后,爹娘被仇家寻来,我被狼妖伯伯叼着逃了出去,狼妖伯伯受伤死了,那时候我还是只化不了人形的小狐崽,正挨着伯伯哭,来了个书生,以为我是被狼叼出来的,心生怜悯,把我捡走了。”
方拾遗心想,你要是换个性别,这就是出话本子了。
白里不知道脸色冰冷的方拾遗所思所想,继续说:“没有爹娘在身边,我修炼很慢,一直是只狐崽子……书生卖字画一直养着我,我看着他长大成人,慢慢变老。他临死前我才学会化形,以人身见了他最后一面。”
“书生说他一直觉得我有灵性,是狐仙,大限将至的人可能瞧得出什么,他剩最后一口气时,求我护好城中凡人……”狐狸神色认真,“修仙之人讲究因缘福报,妖族也讲,他对我有恩,我就应了诺,一直守在城里,化身成城中一座庙里的神像,受些供奉朝拜,好加快修炼。”
方拾遗若有所思:“难怪那些人叫你什么‘上仙’,合着你从神像里跳出来,他们还真当你是狐仙了。”
白里讪讪的:“我天资愚钝,只能讨点巧。”
方拾遗一点头:“也好,左右不伤人。随后呢?”
“随后有一天,忽然杀进来好多邪修,领着数不清的走尸……”
白里望向城门的方向,目光里透露出一丝恐惧,“我,我打不过他们,对不起书生,没能保护剩下的人,竭尽全力也只守下了那点人。”
方拾遗脚步顿住。
白里茫然看他:“方,方少侠?”
“没事,”方拾遗双手拢在袖中,脚步又慢了一点,不知不觉间,与这怂狐狸的步调已经一致,两个俊秀的少年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这才不紧不慢地道,“继续。”
白里没有狐妖一贯的精明,压根没发觉什么不对:“那些邪修有急事,没待多久,就只留下部分人。也是这样,我才能与剩下的较较劲,用家传的阵法护着宅子。可城门外游荡着密密麻麻的走尸,我带着他们也走不出去,直耗到最近,也精疲力竭了。”
末了,狐妖嘀嘀咕咕:“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昏了头脑,贸贸然出手。”
方拾遗这下全明了了,只觉得稀奇。
那书生未必是话本子看多了当真那么蠢,以为自己真捡了个什么仙什么神的,中洲几千年没出过飞升的神人了。
恐怕是知晓白里是狐妖也没捅破,人妖之间,怨憎如海,到底会背道而驰,各自分离。
这小狐狸也是个妙妖,知恩图报,书生请他护城中众人,他还真就留在城内,守了这么多年,担着被邪修斩杀的风险也没独自溜走。
倒是与他遇到过的凶残妖族完全不同。
也是,即使是凶悍残忍的妖族,也有良善之辈,正如号称最宽善慈悲的人族,阴毒之辈也层出不穷。千千万万生灵,内里各有不同,哪是书上轻描淡写几个字、随随便便遇上几只妖,便可盖棺定论的,太偏颇了。
方拾遗以手摩挲着下颔,思索间察觉到道视线,转眸一看,是孟鸣朝。
孟鸣朝瞧着他的目光有些奇异,似乎是在等方拾遗给出小狐狸的判决。
或者说,是给出对妖族的态度。
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把少年柔软的头发,侧头问:“你说外头走尸很多?我和我师弟来时,城外也就百数只罢了。”
白里生怕他以为自己在扯谎,赶紧解释:“你们来之前,我看见个黑袍人拿着串铃铛,摇着铃引走了大部分走尸,不知带去了何处,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随意靠近城门,还被伤了。”说着,委委屈屈看了眼孟鸣朝。
孟鸣朝冷幽幽地回视过来。
白里吓出来的狐狸耳朵抖了抖,默默低下了头。
又是那个黑袍人。
“如此说来,城中现下已经没别的东西了。”方拾遗垂下眼想了想,慢吞吞摸出一方棋盘。棋盘之上间隔落着几枚黑白子,他用黑子吃了枚白子,从舌尖吐出个“破”,棋盘冲天而起,似化作了利剑,直冲上天。
笼罩在整座城池周围的结界开始颤抖,黑色的波纹来回起伏,棋盘上金光灿灿,无数棋子虚影飞出,溅射在倒扣的结界上。
更远处的天空上黑云挣动,终于在某个瞬间,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一道扯着一道。
结界上蜘蛛网似的裂缝猛地扩散,“哗”的一声,碎成无数片。
当空阴云散去,露出明月皎皎。附近的障眼法一齐消失,破旧的城池重现人间。
白里看得瞠目结舌,心驰神往:“这是,这是什么法宝……”
方拾遗收回棋盘,顺手塞给孟鸣朝:“给我家小师弟随便刻来玩的。”
孟鸣朝回以浅浅一笑。
白里:“……”
“我们去附近看看,收拾落单的走尸,”方拾遗把孟鸣朝当柱子,倚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用下巴朝宅子的方向扬了扬,“那些人就交给你了,没一个老实听话的。”
白里点点头,被城外袭来的冷风一刮,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有点抖:“先前我莽撞了,对不住。多谢二位。”
方拾遗好笑:“斩杀作恶的邪修本是我辈担当,你一个妖族都出来了,我更是责无旁贷,谢什么。我还得谢你没让这城中的人全部死绝。”
顿了顿,他道:“走了。”
白里朝着他揖了一礼,匆匆朝宅院走去。
方拾遗勾着孟鸣朝,拿着罗盘,往邪气旺盛的地方走。
城里活人统共就这么几个了,走尸也没多少,静悄悄的。
孟鸣朝忽然轻声开口:“我听五师叔说,无论妖族、魔族还是邪修都作恶多端,骨血里流淌着暴戾的血,见即当斩。师兄,你为何没有杀他?”
“小小年纪,怎么跟那些老头儿似的迂腐?”方拾遗纳闷地瞅他一眼,“狐狸身上没有血腥气,也没作过恶,我吃饱了撑的杀他?少听那些老古板唧唧歪歪。”
孟鸣朝垂下长长的睫毛,呼吸急促:“师兄讨厌这只狐狸吗?”
“我讨厌他拖你下水,”方拾遗诚实回答,“其他方面马马虎虎,没你可爱。”
孟鸣朝深深吸了口气:“那……要是没作过恶的妖族,师兄会喜欢吗?”
“今儿问题怎么这么多?”方拾遗更纳闷了,“没作过恶我也未必会喜欢啊,天底下没作过恶的人妖魔那么多,我挨个喜欢过去那还了得……唔?”
罗盘上的指针倏地静止。
前方邪气冲天。
方拾遗闭了嘴,将孟鸣朝护在身后,提着剑,穿过那面裂开的墙,打眼一看。
墙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坑里躺着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看不尽的走尸,全部彻底死透了。
一股寒意倏地从脚底窜上心尖。
方拾遗总算明白,为何他们能这么顺利地摸到这城中了。
第37章
腐朽的气息飘来,泛黑的血浸透了几里地,坑底纠缠着无数手脚,飘上一层污浊的死气与怨气。
周围一里内的草木已经彻底枯死,再无回春可能。好在是隆冬三月,换成夏日,这一坑不必有所动弹,单是尸臭就够人吃一壶了。
这成千上万的走尸……要不是给黑袍人解决了,他还真不太可能进得来。
孟鸣朝凑过来看:“怎么了?是什么?”
方拾遗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孟鸣朝越过他的肩,看到坑底的景象。
他目光平淡,毫无涟漪,颇有点“哦就这啊”的意思——然后转头和方拾遗对上。
“……”
“……”
方拾遗缓缓问:“……你不怕吗?”
孟鸣朝心里暗恼,立刻反应过来,猛地扑向方拾遗,脸上表情委屈起来,呼吸发抖,可怜兮兮:“师兄,这里好可怕!”
蛋蛋和鸣鸣斜着眼看他拙劣的表演。
方拾遗偏就吃这套,把人搂住,拍拍他的背:“不怕不怕,师兄在呢。”
蛋蛋和鸣鸣的目光转为鄙夷:“……”
方拾遗,你没救了。
方拾遗其实也被这恐怖的景象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有点不忍卒视。不过柔弱的小师弟在侧,他就能克服障碍,逼自己撑开属于大师兄天生该有的保护双翼,将人严严实实捂住了。
温修越教他的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是山海门的大师兄,是天生的保护者,绝不能让师弟妹们受到伤害。
硬着头皮又看了眼坑底那幅仿佛将地狱十八层搅合到一起的景象,方拾遗怀疑今晚可能会做噩梦,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摸出了火符。
得一把火烧光了才行。
孟鸣朝缩在他怀里,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抬起望了眼方拾遗,嘴角挑起了笑,伸手搂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身,暗搓搓地量了量这道清瘦的线条,才慢慢伸到后背,一下一下轻抚着。
方拾遗定了定神,被摸得一阵头皮发麻的痒,直接把人提溜开:“后面玩泥巴去。”
持着火符,方拾遗少有的迟疑了一下。
这坑底的走尸,说来都是人。
是那些未得庇护的无辜的凡人,说不定还有许多是这座城中的住民。
这些人生前如何,已不必计较,可死得无辜,还被强行从地里唤醒,当一只浑浑噩噩、供人驱使的走尸,到最后一点意识被泯灭,都不得安息。
无论是人族与魔族,妖族,抑或正道与邪修大战,头一个倒霉的,总是这些被上天亏欠,没有灵根,所以无法护佑自己的凡人。
这些曾是活生生的人,跟他,跟孟鸣朝,跟萧明河和祁楚,跟他喜爱的师兄弟们没什么不同。
再望向坑底时,方拾遗已经蹙起了眉,胸口闷闷的难受。他沉默了下,泛着火光热意的符咒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被收了回去。
方拾遗拔出望舒剑,走到坑旁,深深插.入土中,抬步走进了坑底。
孟鸣朝惊愕:“师兄!”
方拾遗朝他摆摆手,踏空而去,走到坑上,低头看了眼那些残缺的脑袋与肢体,盘坐下来,缓缓阖上眼。
少年时佛光寺的大师曾来山海门讲经,方拾遗不耐烦听易先生那些长篇大论的大道理,却奇迹般听得下秃驴念的经,跟着读了几本,学了些度化的经文,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也有些效用。
周遭的怨气与死气纠结成黑雾,朝他扑去。随着经文的念出,淡淡的金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将这些黑雾格挡在外,一圈圈扩散开去。
呜呜的鬼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凄厉又不甘。望舒剑嗡嗡颤抖,发出清越的剑鸣,镇住那股怨念。
附近狂风大作,却惊动不了方拾遗的一片一角。孟鸣朝走到坑边,仰头望着盘坐着的方拾遗。
金光大盛,他俊美的眉眼柔和又神圣,虔诚吐出的经文仿佛含着天生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怀,一点点抚顺黑雾中不甘的怨愤。
孟鸣朝看得恍惚,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脸,喃喃叫:“师兄。”
可是这样的方拾遗离他太远。
那一刻他近乎有些自惭形秽。
可随之翻涌上来的念头却是……他想做点什么,玷污这点遥不可及的神圣。
蛋蛋和鸣鸣莫名打了个寒战,歪头瞅了眼孟鸣朝的表情,悄咪咪往旁边撤了几步。
那表情……说不出的妖气邪性。
这师兄弟俩分明隔得不远,偏生一个佛光普照,一个冷漠邪佞。
这道坑像个边界,将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可惜另一个善于伪装,收起了獠牙。
方拾遗下来时,天色已经微亮。要超度这坑底这么多人,只这么几个时辰当然不可能,只能先略略镇住尸气与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