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闻声一愣,皱着眉头老大不爽地转头看到贺洞渊时骂了一句:“操。”他丢掉棍子,跛着脚走到一旁随便推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贺洞渊走过去,查看了下小男孩脸上的伤,问道:“你没事吧?”
小男孩不说话,警惕地看着贺洞渊,向后挪了一步,见贺洞渊没有动作,转身就跑。
“你们来干什么的?”男人问道。
贺洞渊说:“来做家访,要统计这附近没上学的小孩,听说你家有一个,来看看。”他目光一瞭跑远的小男孩,蹙着眉头问:“他多大了?有七岁了吧?要接受义务教育了。”
“上不起学,”男人没好气地说,“在家里接受教育不行吗?”
“不行,”贺洞渊果断地说,“国家规定,义务教育又不要你钱。”
“不要钱?”男人瞪着贺洞渊,一双眼把他身上扫了个遍,一张口仇富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买书包作业本和铅笔不要钱?孝敬老师不要钱?补习班不要钱?一念书孩子就得学坏,去攀比,回家这个也要买,那个也要买,不给买就哭就闹,像你这样一身名牌,开着豪车,从小不把钱当钱的大少爷不能理解穷人的苦处。”
林机玄觉得他这番话说得虽然难听,但也不是不无道理,不然哪来的“何不食肉糜”这一说法。他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说:“这人确实不太能理解。”
贺洞渊:“……”
男人讽刺地瞟了他们一眼,闭上眼睛,冷哼道:“孩子不去,再来我就告你们扰民!”
“你——”贺洞渊假装来了火气,冷笑着说,“行,跟你说不通,我跟孩子说。”
“说吧,”男人得意洋洋地说,“那小子敢去老子就打断他的腿,上学?老子养他是为了伺候老子的!上学去干什么!”
他嗓门拉得很大,躲在屋里的张小凯自然把这番话全都听了进去。他捂着耳朵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沉重呼吸间把房间里的酸臭味全都吸了进去。
房门传来声响,张小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会真的进来,他心里生出些期待,希望这些人能把他带离这里,他想去上学,想去念书,但是——没可能的,来了好多人都没把他带走,这次也不可能的。
我的新爸爸会来我接我的……梦里的地方会真正地变成我的家。
他将头深埋进双腿间,忍住鼻头的酸涩和满身的痛楚,不断重复告诉自己,他殷切盼望着有朝一日,他梦中的世界会走进现实。
那个开着豪车,住着别墅的父亲会慈祥地牵起他的手,不打他不骂他,给他世上最好的一切。
林机玄推开房门,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他被浓重的臭味顶得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吐出来。贺洞渊紧随其后,推门的力度大了些险些将门板拆了,他不经意间倒吸了一口气,黑着脸骂道:“操,这也太臭了。”
他看到蜷缩在床上的张小凯,大剌剌地走过去,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喂,小鬼,你爸是个弱智吧?白给的福利都不要,天天在那叽叽歪歪的,每天都喝成这德行?路都走不稳,就知道打别人出气,你可真惨,我小时候常常想,为什么别人都有那么好的爸爸,只有我的爸爸……”他嗤笑一声,说,“从来不了解我,现在看来,其实谁家的爸爸都是这德行,那别人的好爸爸都是哪儿来的?这可真是个未解之谜。”
张小凯:“…………”
张小凯觉得自己听错了,来这儿的人从来都是劝他逆来顺受,从来没有人站在他的角度说这样离经叛道的话。他身体一点点舒展开,从膝盖间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洞渊。
曾经当过叛逆少年,家长指东从来往西面走,贺洞渊深刻知道现在这个小男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抵是人人心中都在呐喊的公正和平等。他半蹲下来,平视小男孩的双眼,还没开口就被小男孩反将一军:“你想过换一个爸爸吗?”
贺洞渊一怔,他想了下,真诚地说:“想过。”
“那你换成了吗?”
“没有,”贺洞渊为难地说,“我们有血缘关系,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牢靠的纽带,只有生死才能裁断。”
贺洞渊原以为自己要好好给小男孩解释一下,这种从小生活在阴暗里的孩子很少有正确的是非认知观,更没有伦理层面的意识,可小男孩却看着贺洞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好像成功戏耍了大人一样得意洋洋。
张小凯轻哼一声,说:“我知道。”
林机玄微微眯眼,对贺洞渊说:“你现在不也想摆脱你家里人的束缚?”
“是啊,做什么都不舒服,”贺洞渊比量了下自己的高度,叹了口气,说,“我都这么大了还得被我爸限制,从小到大他都一个德行。”
张小凯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神神秘秘地看着贺洞渊,好像藏着一个快要憋不住的秘密,张了下嘴又怕担心泄露好心的佛的秘密,咧开满是伤痕的嘴角笑着说:“你真惨,我就快要解脱了。”
“什么意思?”贺洞渊一脸不信地说,“你这才多大,我告诉你,只要那个男人还是你爸,你就逃不脱他的魔掌,别糊弄人。”
“我没糊弄人,”张小凯赌着气说,“你这么大都没摆脱你爸爸,我能!”
“你能个屁。”贺洞渊不屑地嗤笑一声。
“我就是能!”张小凯险些脱口而出,及时忍住了,他紧抿着唇,瞪着眼睛看贺洞渊,又变回了那个倔强的小男孩。
“算了,”林机玄适时地说,“差不多得了,也就你有那个闲工夫跟一个小孩扯这么多。”
“他说的不一定是假话,”贺洞渊和林机玄默契地开始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转而郑重地看着张小凯,问道,“你真的有摆脱你爸爸的办法?”
“有。”张小凯狡猾地看着贺洞渊,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布满伤痕的腿,“三天后你再来,我就能有新爸爸了。”
他大胆地迎视着贺洞渊的双眼,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我已经看清那个爸爸长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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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猛地从床上醒来,大汗淌了一身,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有了新的孩子,那个孩子聪明伶俐,身上透着一股子叫人喜欢的灵动劲儿,可不知道被谁打出了满身伤痕。
心脏跳动得厉害,他捏着眉心,心想自己四十余岁,有钱有权,事业有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聪明的孩子。
他想着梦里看见的那双眼睛,心想如果那真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好好爱护,给他这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把自己所有的最好的一切——
都给他。
第84章 邪心佛(九)
张小凯说这话时,眼里透着一股异色,林机玄试图查看张小凯的面相,但被遮挡得严实,蒙了一层雾似的让人看不真切。
他故意看了一眼屋外的男人,蹲在张小凯面前压低了声音问:“你打算杀了他吗?”
贺洞渊一怔,拉了林机玄一把,林机玄没理会他,直直地看着张小凯的眼睛,继续试探他的想法:“虽然你年龄小,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可一旦杀人你身上的标签就会挂一辈子。”
“我知道,”张小凯不以为然地说,“之前有叔叔说过,我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我比你想象中的聪明。”
他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凳子上,说:“我有更聪明的办法,你们走吧,我不用你们管。”他看向贺洞渊,轻哼一声,“三天后,我会变得跟你一样有钱,穿跟你一样漂亮干净的衣服。”
贺洞渊莞尔,耸了耸肩,他伸手在小男孩额心点了一下,对林机玄使了个眼色,说:“行,我们拭目以待,回吧。”
两人退出来时,男人正坐在门口摆弄着收来的破烂,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目光略过两人,看向屋子里的张小凯。
张小凯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眼角和嘴角满是淤青,瘦小的身躯被黑暗包围,他上前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世界,也隔绝了男人望过去的视线。
男人愣了一瞬,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早到刚得知老婆怀孕的时候,胎儿逐渐有了心跳的时候,出生的时候,老婆治不起病被病魔折磨致死的时候……他好像曾经还爱过这个孩子,也对他满怀期待,自己未能完成的人生经历和他自己想走的人生经历都付诸他身上。他记不清了。
后来,许多事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让这个孩子成了痛苦的结晶。
当初要是没要这个孩子……他多次有这种想法,然而都不了了之,因为没有当初,也没有后悔。男人咬了咬牙,冷着脸将头低下来,又变成原本铁石心肠,醉生梦死的模样。
贺洞渊坐回车里,把西装外套随手丢在后车坐上,打乱头发,坐进架势座:“还好这小子心魂是散的,我趁机在他脑海里种了点因,今晚就会结果,我们明天再来。”他偏头看了一眼林机玄,见他在发呆,转身替他把安全带扣好。
心思飞远的林机玄被好闻的男士香水味道唤了回来,他听见男人在他耳边不太正经地问:“接下来去做什么,我的长官?”
林机玄正想着张小凯的言行举止,沉默片刻,刚要开口,嘴唇却被对方含住。贺洞渊细细地亲吻了一会儿后,神清气爽地把身体扭正,笑着说:“明白,长官,现在就去方天那边。”
林机玄:“……”
他轻舔了下嘴唇,上面还有余温,林机玄说:“我刚才在想,方天想要一个正常的儿子,而张小凯想要换一个爸爸,你曾经说过,十罗刹女很讲究等价交换,我可不可以把这两者理解成一种等价交换。”他顿了下,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更详细一点,“让方天和张小凯成为父子,既满足了方天供奉的诉求,也满足了张小凯供奉的心愿,两人做交换,在性命,或者说灵魂上,是等价的。”
“很有可能,”贺洞渊沉思片刻后,赞同了林机玄的说法,“两人都是蓝婆的供奉者,这对蓝婆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贺洞渊忽然想起了一点,说道:“你说的那个小孩在古庙附近失踪的事情我也回去查了一下,这系列案子有个特点是失踪的小孩无一例外都是男孩,而且年龄是随着年限逐渐增长的,最早一例失踪案发生在五年前,恰恰是方天的老婆被查出来无法再怀有身孕的那一年,随后每一年都会有一个失踪男孩,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七岁,还有今年的八岁,当然有些年份里头失踪的孩子不止一个,可仍旧是递增的。”
林机玄一怔,神色一下阴沉了下来:“等价交换。”
贺洞渊没说话,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
林机玄咬了咬牙:“就拿那个蓝婆一点办法没有?”
“不是蓝婆难办,是因果难办,想要毁了蓝婆,直接封印了石像,但联结在蓝婆和方天之间的因果却很难断,更何况……”贺洞渊叹了口气,“修行大忌是破坏他人因果。”
林机玄感觉胸口发闷,他长出口气,偏头看向一边,抿紧了唇。
贺洞渊也颇为为难地说:“想要毁掉蓝婆,首先得断掉因果,最好的办法是让方天心甘情愿地断了供奉,但以他那人的性格——”他冷笑一声,说,“恐怕很难。”
“得想个法子才行。”林机玄低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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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有成功人士的一切表象,名牌衣服、名牌手表、名牌轿车,他的门市房装修得很华贵,大理石拖洗得锃亮,大厅中悬着一个八角吊灯,坠着无数个闪烁着土豪光辉的水晶。
他坐在沙发上,品着刚炒出来的新茶,心情很好地环视了一圈自己的王国。
自从向佛祖许愿一个儿子,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跟他傻儿子一样大的男孩站在他面前,聪明伶俐,所有邻居都知道他有一个好儿子。可是每回都看不清那孩子的模样,五年来,年年如此,但今年不一样,他看清了那个孩子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佛祖显灵,将会赐予他一个完美无缺的儿子。
正想着,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方天站起来去迎接客人,看到两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下意识一瞥门口——他门口有一小块停车区,是专门买下来给客人停车的一块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出客人开的什么车,从而估算出客人的消费水平——方天看到保时捷的款式愣了一会儿,仍是端着笑脸上来迎接客人。
“要买点什么?”方天问。
贺洞渊左右扫了一眼,说:“老板,听说你这儿能改装跑车?”
方天一下明白过来,A市有一批富二代,喜欢玩些赌命的跑车,常做些特殊的车辆改造,美女和酒精一刺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很少有正规车行会接他们的单子。方天能接,他筹备了一个维修队专门给这些不要命的富二代赌车用,走这条路赚了不少钱。
他笑了笑,很冷静地问:“不知是哪位推荐你的?我这儿没这业务。”这是黑话,懂的自然就懂接下来该怎么接。
贺洞渊自然是事先都打探好了,很自然地接了一句:“走遍了整个A市就你这儿有,老板别藏着掖着了,是齐飞介绍我来的。”
方天恍然大悟,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他很快压下去,假装淡定地说:“原来是齐少介绍的,我这儿的确做不了,但我有个朋友是行家,老板想做哪方面的改造?”
“要能拿头奖的,西郊那条盘山公路,”贺洞渊把车钥匙抛给方天,“给我做最好的改造,不用在乎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