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什么?”贺洞渊一收之前的漫不经心,神色异常严肃地问。
“佛、佛经……”Andy壮着胆子看着贺洞渊的手臂,“是佛经吗?”
贺洞渊陷入沉默,瞳孔深处一圈深沉的涟漪扩散看,像是一潭多年不见日月的死水,在机缘巧合的波动下泛起了沉重的波纹。
当年他濒死,师父及时赶到,替他续了一口命,在他身上写满心经,给他定下了三条要求:第一,一生不得离开香火且只能食用香火,不得沾染五谷;第二,需要多多积累阴德;第三,不得杀生。
心经写满了他的身体,密密麻麻,除了脸上几乎覆盖了每一寸肌肤,这是只有入道的人才能看到的东西,且越是接近天师道,越是能将心经的内容看个一清二楚。
Andy能看到这些,显然是入了道的,但他却对此浑浑噩噩,完全不像是个入道者。
贺洞渊随口炸了他一下:“不是佛经,你看错了。”
“可是……这里写着如是我闻呢,”Andy指着贺洞渊手臂外侧的一个位置,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贺洞渊,说,“你说的不是佛经,是你这里黑色的莲花吧?”
“黑色的莲花?!”贺洞渊浑身一凛,震惊地看着Andy,“你连这朵黑色的莲花也能看到?!”
林机玄蹙眉,察觉到贺洞渊明显的失态,他上前按住贺洞渊的肩膀:“冷静一点。”
贺洞渊身体在轻微颤抖,他攥着手,指甲扣入掌心的皮肉,不住粗喘着气,死死盯着Andy:“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连这个都能看见?!”
Andy一言不发,他不是不想说,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突然会这么激动。
贺洞渊站起来,死死按住Andy的肩膀。
“学长!”林机玄见贺洞渊几乎在失控的边缘,声音拔高了少许,贺洞渊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在脸上,失控的情绪和五官一下子扭曲回原来的位置,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后,跌坐回椅子上,用力捏着眉心一点。
林机玄紧皱着眉望着贺洞渊,走过去,手掌按在贺洞渊的肩膀上,又拍了一下,男人情绪渐渐稳定,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先从这个人说起吧,”林机玄看向Andy,“你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洞渊手臂上有一朵黑色莲花吗?他看不见,也就无法确定,但从贺洞渊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有的,令他琢磨不透的是,这朵黑色莲花象征着什么,为什么能让贺洞渊情绪一下子失控得那么厉害。
全身都披挂着尖锐的刺,像是把不分敌我,肆意斩杀的利剑,一旦出鞘就势必要见血,可隐藏在锋芒之下的却是一具紧绷而脆弱的肉体。
他放缓自己的声音,一步一步引导Andy说出他想知道的事情:“你的朋友身上有一些红疮,你能看见吗?”
“能,”Andy点了点头,“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去医院说是起了皮疹,开了些药,擦了半个月都不见好。”
“起红疹前发生了什么?”林机玄又问。
“他那段时间有点奇怪,”Andy仔细回忆陈辰的情况,“我们去玩了一个心理犯罪的密室,主题是抑郁症,这是一个剧情密室,大概剧情是一个心理学家利用抑郁症杀人,他擅长治疗青少年的抑郁症,而且疗效非常显著。可诡异的是,这些被他治愈的青少年最终——”
Andy抖着声音,双目满是恐惧地说:“都会自杀。”
第58章 第七个人(五)
听了这话,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一股子后现代颓废风的贺洞渊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手指动了动,慢慢抬头看向Andy:“这事儿你们不该知道。”
“啊?”Andy又懵了,他往林机玄这边靠了靠,总算是发现这狭小房间内谁能制得住这个疑似有什么精神类疾病的男人,他小声说,“我去玩过这个密室,老板就是这么介绍的,我怎么就不该知道了……”
“密室在哪儿?”林机玄问。
“是隐藏密室,只有在那家密室玩过二十个以上主题的人才能体验,当时是我跟小辰一块去的,不过跟我们之前去的都不是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这一个密室,是老板开车带我们去的,具体地址我也不知道。”
“你们常去的是哪家?”
“叫‘邪说’,在洪元路上,3369号银天大厦12楼,一平层都是他们家的。”
林机玄看了贺洞渊一眼,他正在手机上记录这些信息,零碎的短发下露出紧绷的侧脸。
“能说得详细点吗?”林机玄收回视线,问Andy。
“要多详细?”Andy为难地说,“密室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楚了,而且这种级别很高的密室都不让带手机进去拍照,我只有一张当时体验结束后和老板的合影。”
“能看看么?”
“好。”Andy点了点头,摸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总算在一堆表情包里面翻出一张合影,递给林机玄,“就这张。”
照片光线不是很明朗,让照片上三个男人的脸拍得不是很清晰,尤其是站在左边的,半边脸几乎埋在道具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下巴的轮廓和一张微笑着的薄唇。剩下两个人,粗略扫一眼能判断出来是Andy和陈辰。
“我存一张,”林机玄一边操作手机,一边问,“那之后呢?他身上起红疹跟这个密室有什么关系?”
“从密室出来后,小辰的精神状况就不太好。他本来就有轻微的抑郁症,而那个密室确实很恐怖,能把人心里的抑郁一面全都吊出来,那段时间我以为是这个原因让小辰变得很消沉,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他很抗拒,”说到这儿,Andy挠了挠脸颊,说,“不过能理解……那密室就是跟心理医生有关的。他那段时间真的让人很放心不下,总是说一些胡话,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比方说,有次聚餐吃牛排,他直接要了一块三分熟的,送上来的餐盘里是血淋淋的一块;还变得很喜欢吃刺身什么的各种生鲜,可他之前从来不吃生的东西。”
Andy愁眉苦脸地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又好了,可身上莫名其妙起了这些疹子,看又看不好,让他脾气变得更暴躁了。一个星期前,他们老板因为他总是跟同事起冲突把他辞退了,我怕他在家里闲出问题,就请了年假带他来这儿透透气,我们其实是冲着这栋别墅那个密室来的,在密室发烧友的圈子里挺冷的,但是评价很高。这是我们头一回玩鬼怪类的密室,没想到就碰见了这种事情。”
回想起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一幕,Andy呲着牙,倒吸着气,又缓缓吐出来,问道:“那东西……真是鬼吗?”
贺洞渊发出一声轻笑,他情绪恢复得差不多了,随手将额头上的碎发往脑袋顶上扒拉了一爪子,看着Andy,漫不经心地问:“你觉着呢?”
房门被笃笃敲响,饺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在吗?我有些事情想说。”
Andy小声问林机玄:“要开门吗?”
“开吧。”林机玄斟酌了下,说。
Andy听话地把门打开,饺子手里拿着两管试剂,胳膊肘下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扫视了门内众人一眼,说:“既然大家都在,我就直接在这里说了。”
“等一下,那个叫芊芊的女的呢?”Andy忽然问道。
众人这才想起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看到芊芊,这姑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Andy问道:“要去叫她吗?”这话是在征询饺子的意见。
饺子推了推眼镜,闷声说:“不用了。”
他把笔记本电脑架在桌子上,亮出来左手拿着的试管,节奏很快地说:“这是刚才那杯泡了烟灰的水,实验证明这烟不含有香烟常有的尼古丁和焦油,所以这不是寻常的香烟。这里面的主要成分是醇类和醛类,还有挥发油,檀香烯等,可以确定是含有檀香的很高级的线香类的灰。”
林机玄:“……”
贺洞渊:“……”
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来历,在一堆怪力乱神里头突然冒出来个脑门顶着“科学”俩字闪闪发光的唯物主义者,偏偏还研究了个万分透彻,让人一个否定的字都蹦不出来。
贺洞渊挑眉问:“所以呢?”
“所以他喝了这水后平静下来很正常,”饺子神色平淡,一双黑框眼镜下的双眸古井无波,展现出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木讷和顽固,他顿了一下,说,“檀香是一味很好的药用材料,能消炎、抗菌,和香烟能提神醒脑不同,檀香能使人情绪稳定,有助眠的功效,适用于他刚才的症状。”
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所以,你们相信的这些全是假的,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没必要在这里卖弄玄虚,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要卖能够转运的石头,还是塞两张能祈福的符纸?”
“你到底是日语系还是化学系还是医学院的?”贺洞渊毫不客气地问。
“我是应用物理专业的,抱歉,给了你们一份假资料,”饺子嘴上说着抱歉,实际却说,“报名的时候用了我同学的名字,我只是对所谓的非自然现象非常好奇罢了,之前去过几次类似的密室,总是能找到破解的办法。再说另一管试剂……”
林机玄打断他:“无非是碳水化合物和一些有机物,你想说可能是胃有问题吧?这些我们都能猜出来,说说那面镜子吧,你看到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
饺子闻言,一反刚才喋喋不休的样子,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以为是光影成像,但是没有在能够完美成像的反射角度看到反射用的镜面,周围也没有投影仪。不过不排除有人当场拆除了这些设备,如果是的话,那这栋别墅里面可能除了我们以外还藏着第七个人——”他尾音拖了少许,令这句话显得十分神秘。
听到这个敏感的词,林机玄一蹙眉头,却听饺子收起了所有神秘,非常实在地说:“工作人员。”
林机玄:“……”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饺子这个人是玩密室的时候最讨厌的那类人。游戏的人沉浸在游戏里,无论是剧情还是关卡都让人着迷,而他非要做那个拔萝卜的人,要把沉浸的人一个一个拔出来——不对,拔萝卜也就算了,他做的事情是把整块萝卜地都翻个底朝天。林机玄怀疑,在这人眼中,没有生命和自然的美,只有一堆冰冷的化学物质和有机物质。
他把世界看成一个大型的垃圾场,他必须得有条不紊地进行垃圾分类。
贺洞渊直接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活得自在,挺好的。”
饺子舔了下嘴唇,颇有些受辱地轻咬了一下,他把笔记本转过去,摊给众人看,上面画着一个堪称完美的结构图,他手指点在上面:“这个位置一定曾经摆放过什么道具,但我一个人查看不到,希望你们能帮我。”
几个人都没应声,饺子不解地问:“破解密室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沉进在虚假的想象里?”
“行了,”贺洞渊站起来,拉上林机玄的手,说,“我们要回去睡觉了,趁早别想那么多没用的。”
饺子:“……”
“你们呢?”他回头看Andy。
Andy:“抱歉,我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帮你查这些……”
“行,”饺子垂下眼睛,推了下眼镜,说,“我自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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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门后,林机玄不放心地说:“我去看一下那个芊芊。”
“行。”
贺洞渊陪他溜达到芊芊房门口,看到房门外挂着一个“正在休息,勿扰”的牌子,问道:“要敲门吗?”
林机玄斟酌了下,摇头:“算了,不打扰她了。”
晚上,林机玄在房门口和贺洞渊分开,他在房间逛了一会儿共享论坛,等着那只厉鬼再出来活动,可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外头依然安安静静,没再响起之前听到过的声音。
他靠在靠枕上,困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这一觉林机玄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梦见了爷爷林泯,老东西靠在床板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神色凝重地跟谁打着电话,突然起床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手机话筒内传来接连不断的电流声,隐约伴有听不清楚的人声,断断续续传来声音——
“要活……去……别回来……”
林机玄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声,他被吓得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外头走廊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像是人类又像是猫在发出又细又绵长的尖叫。
林机玄从APP背包里抽出一张开旗咒攥在手心,走出了房门。
天还没亮全,整个别墅沉在睡眠里,寂静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走到贺洞渊房门口,敲了下房门,没有人应声。
第59章 第七个人(六)
在林机玄敲门的时候,那类似笑声又像是哭声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从一楼发出来的,他越过楼梯扶手,直接向一楼大厅眺望过去。
整个别墅又陷入一片死寂,橘黄色的壁灯照耀着边角,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用瑰丽豪华的装饰供奉着不知名的人。
贺洞渊没回应他,林机玄又去隔壁Andy和陈辰住的房间敲门,依然没人回应。
他心生疑惑,转而向楼下走去。
脚步声放得再轻,依然能听到磕碰到地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牢笼似的束缚着林机玄所有感官。他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喉咙,抽取了他的五感,控制着他的情绪,心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