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未开的门勿进。”孟星洲一边忙一边淡淡应道,“还有,别出去,外头的灵兽可不似我这般,你这细皮嫩肉倒是合他们胃口。”
吓得江津一激灵。
顺着主屋下去,又一道长廊,两侧则是各色的房间,有的关紧了门,用阵法锁着,连门把都碰不得,有的则敞开,里头无非是孟星洲种的一些珍贵草本,或是瓶瓶罐罐,装着各色的药水。
再怎么珍贵的草本,也比不得寒烨浮生境药田的里种的,所以江津也没什么心思去看。
江津很快就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忽然发现最末的那间屋子,房门竟然是半掩着的,若说是锁上的罢,它又留有一条缝。
最最奇怪的便是,别处的房门不过是普通的木门,而此处的门是玉门,上头雕刻的是麋鹿衔仙桃。
当即就勾起了江津的好奇心。
嗯,没关紧也算开。
他轻轻推开玉门,顿时一股寒气扑来,里头竟冰冷如冬,再一看,原来里头摆了一大块的寒石玉,上头摆满了小瓶子。
寒石玉释放的寒气,便是为了护住这些小瓶。
小瓶款式与外头的梦瓶子倒是一般,可里头装的星辉,颜色却不同于梦瓶子——梦瓶子里的星辉是淡青色的,这里的瓶子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皆有。
这些瓶子的用法跟梦瓶应该也是一样的罢,江津猜想。
于是手捧一瓶分红的罐子,默默闭了眼。
那一瞬,他的魂像是被瓶子吸进去,本体想要睁眼却不受控制。
灵魂穿越层层白雾,最后飘到了一处深林之中,奇怪的是,江津居然并未有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而是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存在。
就好像是,他本来就存在于这处深林之中。
他还在发愣之时,忽然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熊爪向他抓来,他还未来得及躲闪,那利爪已然划破了他身上的某处皮。
锥心的疼痛传入,痛得那般真实,熊爪的倒钩撕裂,流血汩汩,染红了一片白毛。
江津下意识躲开,直至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好像穿到一只白色麋鹿身上,正在被一头黑熊追赶。
黑熊身如巨石,头如鼎钟,十分健壮,是石熊无疑。
一种天生便金丹期的灵兽,成年的石熊至少也是回玄境。
江津诧异,莫非自己的魂不禁穿进了这个“梦”里面,而且附身到了这只白色麋鹿身上?
那眼前的石熊是真是假?若是被它真的打死,他的魂还能回到本体吗?
江津迷糊,眼瞧着石熊又要发起攻击,一双利爪要割向他的喉,可他却躲不了——方才被划的那一爪子,伤的是他的腹部,重伤,他此时已无反抗之力。
石熊张开大口,满口的獠牙。
就在此时,一道飞剑划过,速速砍下了石熊的一只臂膀,石熊失了中心,倒向一旁,艰难地站起来,警惕四周。
“我念你修成回玄境不易,留你一条熊命,还不快快退去,不然我爹给我的飞剑可是不长眼的。”
是一道稚嫩的童音,却佯装老成。
石熊已失了一条臂膀,自然不敢再逗留,匆匆离去,都顾不得捡起断下的臂膀。
待石熊离去,才见一稚嫩的小童从一棵树后走出来,道:“小白,你没事罢?”
第44章
小白?
江津疑惑,他是在唤我吗?眼前的小童又是何人?
此小童约摸八、九岁,稚嫩的脸庞,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显得天真无邪。
他看着小白鹿身上的伤痕,满是焦急自责,愧疚道:“我不该私自带你出来,害你遇险受伤。”
小童又观望了四周,竖耳听四周的动静,生怕还有其他灵兽埋伏,对白鹿道:“你流了血,气味易招来凶兽,此处不宜久留,小白你且再忍忍,我带你寻一处洞穴再替你疗伤。”
言罢,先给白鹿喂了颗丹药,止了血,又取出几条白布,将白鹿绑在身后,速速离去。
还不时回头,谨防有凶兽跟随。
江津被背在身后,脑子愈发迷糊了——若说这是一个梦,他应是旁人的视觉才对,为何他进入了一头灵兽的意识中?而且任何痛觉、触觉都那般真实。
若说不是梦,他究竟到了何处?
这森林,这小童,他完完全全是陌生的。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这次好像玩过头了,早知就该听白叔的,不该乱碰的。
江津瞧着自己前头一对纯白色的蹄子,白色?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头白色的小鹿是白叔小的时候?一头小梦兽?
那这里,难道是白叔的梦?甚至有可能是白叔的回忆……
若是此推算成立,眼前的小童的身份自然也就明了了,很有可能就是幼时的凌道子,江津的师祖。
江津顿时有种偷窥了别人私密的负罪感,想要离开又不知如何离开,只能忐忑地继续下去。
等到小童寻到一处隐蔽的洞穴时,天已经将将黑了,他使用道术阻断了气味,又拿出一件宝器,在洞口设了阵法,才开始给白鹿疗伤。
“小白,你莫怕,未伤及内腹,待我给你渡些灵力,你便能好受许多。”
大抵是使用剑术砍下石熊一只臂膀的时候,小童已经消耗了大半的灵力,如今又要强忍着给白鹿渡灵力,自然会掏空他的灵田,故小童背后不停地渗着冷汗,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
偏偏要倔强地强忍着,不愿停止。
白鹿身上的伤肉眼可见地愈合着,小童终于也不堪重负,累得昏睡过去。
此时,江津的意识虽在白鹿体内,却根本控制不了白鹿的行为,一切都好似是既定的,江津不过是循着白鹿的轨迹,再经历一遍。
如此,江津更坚定了这是白叔的记忆的想法。
翌日,阳光从洞穴空隙钻进,洒在白鹿眼上,明晃晃的一片,江津随着白鹿的意识醒了过来。
一旁的小童依旧睡得安静,脸上已然恢复了血色。
白鹿靠近,轻舔小童的脸庞,痒痒的,滑滑的,小童醒来,伸了个懒腰,感觉已经好多了。
他露齿一笑,纯真无暇,坐起来,与白鹿额对额地碰了碰,道:“昨日可真是吓坏了我,未料到那石熊竟是一对,雌熊有意将我引开,真正的目的是要对你下手……看来,你体内的这一丝上古血脉,倒比我值钱得多,容易招惹凶兽,往后可不敢再偷偷把你带出来了,不然干爹可不会轻易饶了我。”
白鹿摇摇头,表示不情愿,又继续蹭蹭小童。
显然,白鹿是个贪玩的性子,岂会愿意天天被关在墙院之内。
小童摸摸白鹿,道:“你纵是撒娇也无用了,此番若不是带着干爹的雁云刺出来,昨日那等险情之下,我也无法迅疾断石熊一只臂膀……再者说,若那石熊看破了我的计谋,知晓我无法再驱剑,你我的小命都要交代了。”
白鹿低头,犯了错的模样。
看到白鹿失落的样子,小童又安慰道:“小白,弱小只是一时的,你且待我回去努力修炼,总有一日能护你一世周全,届时我们想去哪便去哪,上天入地,逍遥快活。”
这番话,白鹿很是受用,眼中尽是光彩,点点头。
小童摸摸白鹿,教导道:“不过,小白你也要多多努力才是,你有血脉传承,要比其他灵兽更易修成人形,万万不能懈怠,辜负了天赋。”
白鹿却起身,蹦蹦跳跳去了别处,装作未听到。
玩心很重。
此时,江津已然断定小白鹿便是白叔,小童则是凌道子,正好印证了凌道子临终前的那句“我与他一同修炼千年之长”。
那时,雁云刺这把宝剑,也还在连云宗手中。
……
……
这时,江津脑中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耳边不停回响的是凌道子与白鹿说的那句“护你一世周全……想去哪便去哪,上天入地……”。
他以为这段回忆结束了,终于可以脱身了,心中一喜。
不料,等他再睁眼时,只不过是换了个场景,可江津的意识依旧还附在白鹿的身上。
江津仔细看了看周遭,只见是在一阁房当中,很宽阔,里头摆了各色的灵器法器,灵气充裕,显然是一处修炼之地。
江津觉得莫名有种熟悉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
直到他看到两扇石门之上刻的是展翅的南雁,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正是云阁吗?
只不过,千年以前,云阁中各类法器灵器应有尽有,千年之后,云阁只剩空荡荡的一个的房子。
鼎盛与落没之差。
这段回忆之中,依旧只有白叔和凌道子一人一鹿。
凌道子此时已经长大成人,约摸二十多岁,相貌堂堂,与江津所见的那个火莲中的少年眉目相同,只不过多了几分成熟。
他此时坐在台阶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葡萄,水盈盈的。
凌道子仔细地剥着葡萄皮,倒是有耐心,好不容易剥完一颗,自己不吃,却往前一抛,一道弧线。
白鹿此时坐在一块白玉上修炼,张嘴,剥好的葡萄正好落到他的嘴中。
“快些,吃得不过瘾。”白鹿传灵音道。
它已是元婴境,有了传音的道法。
凌道子轻叹,抱怨道:“小白,你说说你,不仅懒得修炼功法,连吃葡萄都要人伺候着,可真是懒到性子里去了……要是放出去,可没第二个人敢领回去养。”
这语气,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宠溺。
白鹿不屑,传音道:“是你要我坐在这破石头上修炼的,自然要付出些条件。”
偷懒的由头很充分。
“你要是再这般懒下去,修为可要比我落后许多咯……我如今都将突破回玄境了,你才堪堪踏入元婴境,是不是太慢了些?”凌道子问道。
“反正有人要护着我,我修为浅一些也无所谓。”白鹿道。
“这话倒是不假。”凌道子想了想,又道,“只是,若灵力不够,你想化作人形便遥遥无期,你一点都不焦急?”
“当个人有什么好的,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要给我剥葡萄皮。”白鹿傲娇道。
这番话,惹得凌道子哈哈大笑,连忙点头,道:“你有理,你有理,哪日等你化作人形了,定让你也好好学学剥葡萄皮。”
“稻子,你别动。”白鹿忽然道。
凌道子不知所以,定住了,不敢动。
白鹿仔细瞧了一会,才传音道:“蠢稻子,你居然长胡子了!看来你已经老了,以后不能再叫你稻子了,叫你谷子才合适,发毛的谷子,真丑。”
凌道子赶忙摸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有了几根毛须,笑道:“不过是几根毛,不打紧,怎就能说是丑了呢?”
“我不管,老了就是丑了。”白鹿驳道。
“那你倒说说,我哪个年纪你觉得不丑?”
白鹿歪头,想了想,打趣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你这长相……啧啧,真要矮子里挑高个,我想约摸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罢,瞧着顺眼一些。”
凌道子笑笑,只继续剥葡萄皮,没再说话。
见到了此场景,附在白鹿身上的江津心间莫名伤感,就好似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被人戳了一般,心疼得打颤。
江津记得,那火莲上的少年,不正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吗?
想来,白鹿打趣说的一句话,竟被师祖记了近千年,于是将死的时候,即便见不到白叔了,也不曾忘了要化作白叔最喜欢的样子……
师祖临走时,他说他想通了,豁达了。
可江津此时却豁达不了,他在替师祖遗憾——江津实在想象不到,能将一句话记住千年的人,这段感情对他是何等之重。
江津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师祖和白叔生了嫌隙,分道扬镳。
他决定附在白鹿身上,继续看下去。
……
可就在此时,一股霸道的力量捆在了江津的身上,一发力,将江津的意识从白鹿的身上扯了出来,江津随之遁入一条黑色的甬道当中。
等他再睁眼之时,他的魂魄终于回到了本体,手里却已经空然无物——那个粉红的瓶子被抽走了。
寒石玉上所有的瓶子都被收走了。
江津觉得脖子冰寒,原是一把利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抬头一看,白叔脸上已没了浅笑,只剩怒意,冷冷道:“你若敢再乱动我的东西,信不信我当下就杀了你?”
“白叔,是我鲁莽了。”江津知晓是自己的错,并不辩解。
可以看得出,白叔脸上既有愤怒,又有些其他的复杂情绪,仿若是被人瞧到了最脆弱的一面。
他很想杀了江津,可又想到是自己疏忽忘了将门锁上,终究是没下得去手,收回了长剑,问道:“你都看到了多少?”
江津自然不隐瞒,说了实话。
或许是江津看到的并不太多,白路微微松了口气,道:“一会我会结一个梦,替换去你方才的记忆,你就当什么都不曾见过。”
江津点头,道:“任由白叔处置。”
话刚说完,江津忽意识到些什么,他有些犹豫,不知道当不当说。
师祖临终前化作十六七岁这件事,若是不说,或许白叔永远不知道凌道子把他看得这般重,他们的误会就永远没法得到释然。
可若是说了,则又会揭起白叔的伤疤,这是一种钻心之痛。
江津想了想,自以为,误会之痛绵长又伤人,或是一辈子都释怀不了,相比之下,揭开伤疤的痛算不得什么,纵是此时心头痛一些,也至少多了一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