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道的气息……”谢清霁喃喃。
普通人魂不会这般黑浊,这是天道吸取它们生机时残留下来的气息。
齐镇上那作乱的魇魔约莫不是魇魔,而是天道的分`身。
司暮将酒刀又召了出来。
这柄由酒中客和刀客的残念组起来的刀很特殊,不杀活人,不伤人魂,只诛邪崇妖魔。
它轻车熟路地在混沌不清的人魂堆里一顿乱舞,舞出刀光一片,将天道残留下来的邪气都尽数诛散,才懒洋洋地打着转儿回来,一把插`在司暮身边。
被清除了邪气的人魂渐渐安静下来,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
闹腾是不闹腾了,可也得赶紧把他们给送回人身去,不然魂身分离太久,就算能再融合,也会对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创伤。
司暮看着孟平一脸“这是什么”的迷茫神情,便知他虽然入了道,但对仙修之事还是很不了解。
骨骰这回吞了这么多人魂,大概是阴差阳错。
他沉吟片刻,转头看谢清霁:“小师叔,我去齐镇走一趟。将这些人魂送回去。”
话音落下,司暮又琢磨了一下:“顺便找个地方试验一下这骨骰的效用。”
他和骨骰其实也只算是有短短的“一面之缘”,对这件认了主的法器知之不深。
正好趁这机会,把这送上门来的苦力好好研究一番。
谢清霁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司暮将那些人魂又尽数赶进了骨骰里,将画境挥散,正准备掐诀缩地,又想起了什么,将那叠符纸又摸了出来递还给谢清霁:“小师叔,这符纸替我传一下。”
待谢清霁接过符纸,他便不再迟疑,带着孟平缩地成诀,在一刻钟内落地齐镇。
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等术法,很不习惯,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
这两年他形单影只四处浪迹了许久,见过无数悲欢离合,才渐渐从往事中回神。
虽不至于彻底忘怀,但至少不会再浑浑噩噩过日子。
他因往事和骨骰入了道,虽能感知天地灵气,但因对仙修之事了解不多,一直没学会引灵气入体,故而体内灵力微薄。
骨骰吞了这许多人魂,是个意外。
那天孟平恰好在齐镇落脚,那魇魔……或者说是天道的分`身,和那一队宗门小弟子缠斗的时候,被他看了个正着。
只苦于小仙修们联手布了阵,他没法帮忙,也不敢妄然冲出去,惊乱小仙修们的阵脚。
直到后来小仙修们不敌,被尽数重伤,而天道分`身也趁机卷着一大串人魂跑了。
小仙修们自顾不暇,无法追去,着急地发了信号等待救援。
孟平当了几年将军,勇猛敢战不惧死,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追了过去。
那天道分`身察觉有人追,想甩开他,但它才刚和一群小仙修对战完,虽然胜利脱身,但也受伤不轻。
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串人魂。
它想一鼓作气吞了这些人魂壮大力量,也不舍得抛弃这一串小尾巴,更兼之它自傲,看孟平只是个灵力低微的人,也不多忌惮,见甩不掉人,干脆回身反击。
孟平虽勇猛,但他没什么灵力,哪里打得过天道分`身,正紧要关头,他忽然发现怀里骨骰在发烫。
那一刻福至心灵,他想也没想,循着本能摸出骨骰,捏在手心,狠狠给了天道分`身盖脸一拳。
于是天道分`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骨骰给吸进去了。
一同被牵连的,还有那一串儿的人魂。
司暮听孟平说完,脸上就只剩下“……”的表情。
他赶紧将人魂都放出来,灵识探入骨骰。
骨骰嘤嘤嘤地很抵触外来的灵力,奈何抗拒不得,只能委委屈屈地一动不敢动。
任由司暮灵识在它空阔的内在搜寻一番,搜到了一团死气沉沉的天道分`身。
这骨骰居然能困住天道?
虽然只是一个小分`身。
司暮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奇妙的光。
他将嘤嘤嘤哭个不停的骨骰抛回孟平手里,让他好好拿着,转身去处理人魂们。
为了不惊动旁人,司暮挑的落脚点是个偏静的小巷道。
那十数道人魂被尽数放了出来,却都不晓得自己回家,懵懵然地在小巷道里徘徊不定。
这便是魂身分离太久的缘故了,再久一些,它们会彻底遗忘自己的身体,变成游魂一缕,又因人身寿命未绝,不得往生,只能浑浑噩噩飘荡在尘世间,直到某天彻底消散作浮尘。
就算在消散前侥幸得助,重返人身,醒来后也会变成个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傻瘫子。
司暮挥袖,十数道画境同时显现,在每个人魂脚下延伸出去。
普通人并看不到的十数条画境,在大街小巷间穿梭着,在片刻之间,便准确地在每个人魂和人身之间,连接起一条灵气充沛的无形之路来。
迷失自我的人魂们终于有了方向,它们呆立了一会,缓慢地飘上了路,循着指引,渐渐的,便各自归家去了。
不多时,司暮便听见了或近或远的人家里,传来声声惊呼。
“醒了!醒了!”
“我的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天可怜见的,可吓坏我了,爹爹……”
……
齐镇里,被迫走失数日的人魂们在司暮的相助下,终于成功归家。
而遥远飘渺宗上,谢清霁亲自将符纸送去给六峰大长老,然后顶着大长老满脸“我的天啊折寿了风止君亲自来六峰送符纸了”的震惊,从容回了主峰,推门而入。
残镜早已恢复平静,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桌上,黯淡无光,锈迹斑斑。
谢清霁凝视它许久,才伸出手将它握住。
再次渡入灵力。
清洌灵力渡入残镜,斑驳镜面忽地一颤,便如水波荡漾,荡起圈圈涟漪。
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瞬息之后,晃荡镜面趋于平静,那景象便尽数落在谢清霁眼底。
他骗了司暮。
这残镜里的景象,在前几天便显示出来了。
那是千余年前的大梵天,他居住的院落。
他给小黑球打的大笼子仍在院子里巍巍然立着,拢着白绒绒的云锦,可笼子里没有小黑球,笼子外也没有小狐狸。
唯有一柄长剑,斜斜插`在泥中。
——是他的风止剑。
第70章
孟平那枚骨骰,灵识开得晚, 性子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
离了孟平的手就要嘤嘤打滚哭闹个不停。
不过好在它还算听话, 司暮让它做什么便做什么, 让它将魇魔吞了, 它便一边委屈地嘤嘤嘤一边将魇魔困在骨骰里。
司暮试了几次,发现它不仅能将魇魔稳稳困在其中, 任凭魇魔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
还能对天道分`身产生极大影响——天道分`身被困进去后, 不仅逃脱不得, 还会渐渐融成一团浊气, 沉寂在角落里,连人形都保持不住,失去自主意识, 存在感降到极低。
这也是之前司暮不以灵识相探,都没能发现天道分`身藏在骨骰里的缘故。
摸清楚了骨骰的效用, 便好处理了。
孟平对灵力的操控还不太顺手,独自出去容易出事, 司暮便安排了一队大弟子, 轮流护着孟平, 让他们将流窜在各地的梦魇和疑似天道分`身的不明物都捉进骨骰里, 带回宗门里统一处理。
这是担心天道分`身伪装起来,弟子们无从辨别, 一时大意反受其害。
有时候孟平他们也会遇见被天道分`身过分吸取生机、而被迫脱离了躯体的人魂。那些人魂上还有天道分`身残留的邪气,浑浊不堪,无法回归原身。
弟子们没法在不伤害人魂的情况下驱除这些邪气, 便只能去请刀前辈相助——这刀前辈,便是酒中客和刀客融的那把刀。
司暮为了让他们能及时替人魂除去邪气、助人魂回归原身,将这把刀暂托给了领队的大弟子,让它也随着一块儿行动。
这刀没有刀鞘,领队大弟子将它装在特制的刀匣里,每天小心翼翼背着,丝毫不敢大意。
这可是司暮君亲手托付的、能斩除邪魔的法器啊!
见过酒刀轻轻松松劈散魇魔斩灭邪气后,众弟子们更是对之肃然起敬,俨然是将它当厉害前辈看待了。
而这酒刀融合了酒中客和刀客的性子,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平时不需要它时,它便安安静静地躺在刀匣里,锐气尽敛,仿佛只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刀。
等弟子们向它求助时,它便会从刀匣里打个转,飘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白菜冬瓜似的从人魂之间横劈而过,将邪气尽数斩灭。
然后又懒洋洋地倒回刀匣中,深藏功与名。
——是个厉害又没架子的前辈。
如此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众弟子皆如是想。
孟平见的少,弟子们却是见多了生了灵识后变得桀骜不驯的法器,刚开始他们也很担心管不住这把刀,谁成想这位刀前辈如此配合。
渐渐的,弟子们也松快些,不在那么拘束了,有时候在劳烦了酒刀之后还会笑着说一句“刀前辈辛苦了,刀前辈好好歇息”。
这时候酒刀便会大爷似的立在刀匣上,打个转,算是应声,然后又一头栽进刀匣里,光芒尽敛,只余淡淡酒香萦绕。
无数人在四处奔波,尽力阻挡这场随时可能重演的灾难,谢清霁和司暮也没闲着。
两人连着处理了七八个骨骰困回来的天道分`身,又亲自下山,四处捉了好些个天道分`身。
然而他们处理得快,天道恢复得更快,分`身和魇魔的数量明显大增,像过街老鼠,怎么捉都捉不尽。
再一次逮住了一个较为强大的天道分`身后,谢清霁没急着将它立刻斩杀掉,只长剑斜指,用剑气将它逼得无法动弹。
便微微蹙了眉:“这样下去,无止无休。”
要等他们一个一个将天道分`身都除尽,天道早就卷土重来将这天地间翻覆个遍了。
司暮的关注点却歪了些,他垂眸看谢清霁握着的风止剑,有些疑惑:“你怎么突然又用起剑来了?”
以谢清霁的境界,对付这等小喽啰,根本不必招招式式都依赖风止剑,他心念一动,这世间清风明月尘沙落叶,什么不能化作剑呢。
用剑反倒是大材小用多此一举。
可最近几回,但凡涉及打斗,司暮都会看见风止剑的踪影。
谢清霁手腕微转,剑尖打了个旋,落了朵剑花在天道分`身上,将它扎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谢清霁恍若不觉。
他用剑,自然是想看看风止剑对这天道有何不同寻常的反应。
可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奇异迹象。
是因为这天道分`身太弱,还是因为他误解了残镜的意思?
谢清霁心思百转,嘴上却只淡淡应道:“想用便用。”
他将话题引回来:“堵不如疏,追不如引,与其天天追着它们跑,不如……”
他微微停顿,司暮转念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一挑,顺势接了话头:“——不如引出来。”
与其忙于追着天道的踪迹被它牵着鼻子走,不如想个法子引它出来,再一举歼灭,一了百了。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引?
天道千年前和百余年前分别受了两回挫,如今也狡猾起来了,在彻底恢复前,是打定了注意和仙修们你追我躲遮藏到底。
要想引它出来,没有足够的诱惑,恐怕不行。
而天道目前最迫切想要的……
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谢清霁轻声道:“天道想要一具身躯,可这身躯……倒也不必凭空捏造。”
他字斟句酌,似乎是一边在思忖着什么:“之前便曾见天道附身在他人身上,只是它附的那人弱了些,不能长时间承受天道的力量。若是天道附身的那人……”
谢清霁说的,便是之前他和司暮参加过的一个小宗门比试大会,那次天道就是附身在某个少年身上。
可天道再怎么虚弱,也是曾经为神、险些成为天地间主宰的存在,区区一个普通少年,如何承得起天道的力量。
所以后来天道便借着幻境,从少年那脱了身。
但若是天道附身的人足够强大。
是不是也可以……
“想都不要想。”
谢清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暮断然截住。
司暮转身挥袖,画地为牢,先将那天道分`身圈进画境里——他的画境虽不如骨骰那般能让天道分`身失去意识,但将它困起来,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还是可以的。
谢清霁见状,手腕一转,趁势收剑。
他收了剑,司暮便往他身前走了一步。
两人距离本就很近,这一步,几乎要紧挨着了。
谢清霁微微抬头,和司暮对望,觉得他眼底似是结了冰,吐出来的气也是冷飕飕的。
明明他只比司暮矮一点点,可被司暮这般垂眸望着,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
这压迫力毫无疑问源自于司暮。
谢清霁下意识想往后退,结果脚还没来及挪呢,司暮就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凉飕飕唤道:“小师叔。”
没了笑意的司暮看起来危险十足,谢清霁的小狐狸本能让他有一丝瑟缩,但身为风止君和身为司暮师叔这两重身份,又让他倔强地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试图用清冷的目光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