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彦淡淡道:“那他可能不是人。”
他再次把陈正推到窗前,让他辨认还有哪些是陌生面孔。
陈正战战兢兢地趴在窗口,来回看了几遍,摇了摇头,示意除那一位以外,再没别的了。
钟子彦将那人记住了,转身便要推门出去。
陈正只以为他要上街去劝阻,赶紧拉住他:“他们拦不住的,这时候的他们打起架来很凶……”
钟子彦不置可否,推开他的手,道:“我去看看。”
钟子彦并没有动手,他推门而出,在街道角落里看着一群人走过,嘴里念着乱七八糟的诗句,稍作沉吟。
他出来时,那陌生人……或者说是魇魔本体,已经不见了。
钟子彦能感受到邪气,不过并没有感受到的恶意和杀气,便以为那搞事的不过是一种擅于乱人心智的魇魔。
这种魇魔最喜欢大半夜出没,附在人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做出疯癫之事。
然后魇魔便趁人失智神思不清,吸取人的活力和生机。
不过这些魇魔通常也知分寸,不会将人害死啊……
钟子彦暗中观察许久,见别的人虽然面色疲倦,稍显蜡黄,但都没有濒死的迹象,略略放下心来。
看来确实是个魇魔。而那老阿爷大概是因为太过年老,活力和生机不如年轻人旺盛,才会枯败而亡。
魇魔不知悄悄溜去哪里了,这种邪魔向来白天沉睡夜间出没,夜色就是它们最好的掩护。钟子彦形单影只,没有把握能独自将它逼出来,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做些准备。
离开宗门前,为了以防万一,钟子彦带了许多符箓。
然而一路上他多用剑术对敌,鲜少用符箓,这会儿才派上用场了。
钟子彦主修剑道,在符箓和阵法一道上,只算略懂。
不过对付一只魇魔应该是足够的了,魇魔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厉害的招数,它最大的本事便是迷惑人心,诱人做出失常行为。
钟子彦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将符箓贴在街道各处,以阻拦魇魔退路。又让陈正去帮忙叮嘱镇子上的人家,夜里无论听着什么动静,都轻易不要出门。
做好了准备后,钟子彦静静等待夜色降临。
这数月来,与魇魔相似的邪崇鬼怪他除了不少,故而也没有太担忧害怕,镇定自若地在陈家等着。
直到那魇魔再次出现,无声无息地混迹在念书的众人身后。
钟子彦拇指抵在剑柄上,微微一用力,利剑便出鞘一寸,他另一只手握紧剑柄,不远不近地悄然跟在众人身后。
按昨夜观察,这群人会从街头游走到街尾,再循环往复。
钟子彦便趁他们在街尾转身往街头走的时刻,利剑出鞘,快准狠地往魇魔身前一拦!
剑气略略阻拦了魇魔的脚步,魇魔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缓慢地转向钟子彦,眼神空茫,泛着幽光。
钟子彦不知怎么,心里一突。
但旋即他发现其他人已经走远了几步,便不再犹豫,剑尖一抖,挽起剑花,朝魇魔刺去!
魇魔虽然能变幻出人形,但实际上它还是没有实体的,如烟如雾。
然而钟子彦这一剑稳稳刺去,却仿佛刺到了一块坚硬石头上,震的他虎口都发麻!
魇魔的身体逐渐虚幻成雾,慢慢包裹住钟子彦的剑,又顺着剑身,一路上挪,慢慢地碰到了钟子彦握着剑柄的右手。
钟子彦察觉不妙,提力欲拔剑,又觉剑身像是陷入泥沼,被无形力量不断往魇魔身体里扯,怎么都抽不出来。
于此同时,他手上被魇魔碰着的地方开始变得冰冷僵硬,难以控制,而浑身灵力也在拼命往那儿涌,源源不断地被魇魔吸收过去。
钟子彦当机立断地松开剑柄,顾不得快没了知觉的右手,灵力在左手上聚起一层防护的壳,快如闪电地重新握住剑柄,轻喝一声,爆发出强大的灵力,用力一抽!
这回倒是抽出来了,只是那魇魔的身体也随之四分五裂,化作无数柳絮似的碎片,纷纷扬扬朝钟子彦飘来。
钟子彦左手持剑,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防着那魇魔近身。
他听着那参差不齐的念书声渐渐又近了,心知那些人走到街头,又转回来了。
不能让魇魔和众人撞上。
钟子彦尝试着往边上走几步,发现絮状的魇魔也在跟着他,心下微定,慢慢地引着它往另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走。
好不容易避开了转回来的众人,钟子彦眼角瞥见白日里贴在街道拐角处的符箓,长剑一震,一招万剑归宗就使了出来。
这剑招是他从风止君留在剑峰的剑意中悟出来的。只是他虽有所领悟,但修为境界还差些火候。
若是风止君用这招,剑随心动,每一缕清风都能作剑意,四面八方而来,将敌人围困原地,处处皆死路,无处可逃。
而钟子彦眼下却只能剑身连舞,幻出三道剑光,尽力将絮状的魇魔困成一团,将退路都封住,又逼它往符箓上撞。
魇魔果然撞到了符箓上。
符箓被触发,光芒大盛,陡然爆出一团明火,碰着魇魔的絮状碎片便烧起来,转瞬间便将魇魔烧成了个火球。
这火符箓是专门为邪崇妖魔设计的,能烧世间一切邪物。
看火光将魇魔吞没,钟子彦微微松口气,这魇魔虽说奇奇怪怪,但好歹还是怕火的——
这念头还没转完,那魇魔被火烧得终于是忍不了了,勃然大怒,在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中猛然膨胀了一倍,冲破了钟子彦的剑光,就朝他扑来!
卧槽什么破玩意!连火符箓都不怕!
这火符箓可是他从明溱长老那儿拿来的上等符箓啊!可不是一般残次品,居然也奈何不了它吗!
钟子彦的镇定终于破了功,他之前故作沉稳的姿态其实都是跟着传说中的风止君学的,可本质上他还是那容易炸毛的骄傲小少爷。
平时没啥事时他还能稳重几分,这会儿他在一个小魇魔身上屡屡吃瘪,终于受不了了,愤愤然地一撸袖子——他右手缓了一会,恢复了些许知觉,不过使剑还是不太顺手,他便干脆继续使左手剑。
“你大爷的,还打不死了是不是?”钟子彦气得脸都鼓了起来,像个圆鼓鼓的小肉包,他深吸一口气,认真起来,再次和火球魇魔缠斗在一起。
这次他使出了看家本事,剑招又快又狠,但那魇魔也不是吃素的,一街之外,那些念书的人仍旧在不断走来走去,魇魔便有源源不断的活力来源。
一时之间,钟子彦根本奈何不了他,一个不慎,反而被它甩来的火焰缠住了手腕。
那火在魇魔身上烧得正欢,可魇魔好似根本不怕它,反倒拿那火当武器,烧着了钟子彦。
钟子彦一霎间觉得手腕沉重冰冷起来——明明被火在烧,他却觉得手被千年寒冰冰封着,寒意刺骨,痛得他一个哆嗦,忙不迭地去扑火。
可这火经了魇魔的手,就变得邪门起来,钟子彦念了几次法诀都扑不灭。
最后他摸出一块水符箓想以水克火,那火又好似被浇了油,不仅火光大盛,还不满足于在钟子彦手上烧,开始以烈火燎原的架势往钟子彦身上烧。
凡是火烧过的地方,都冷冰冰一片,仿佛被冻住了,灵脉堵塞,动弹不得,钟子彦心里大急,暗叫完蛋。
他透着火光看魇魔,那魇魔也拿空茫茫的两只眼看他,充满了嘲讽。
火焰烧过手臂,即将掠上他的肩膀。
钟子彦一咬牙,弃车保帅,手中长剑一挽,正要断臂自保,一道凛冽刀光却先他一步,从远处猛然窜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狠狠地斩向了他的胳膊!
……它二大爷的是谁在乱扔刀!
钟子彦整条手臂都被冻僵了,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刀光从他胳膊处斩过,差点儿没忍住破口大骂。
可旋即他就见那原本嚣张跋扈使劲儿往上燎的火焰忽地就顿住了,紧接着就猝然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火光,簌簌落地。
灵脉瞬间通畅,钟子彦没感受到断臂之痛,下意识偏头望了眼——他的手臂好好的,没断,甚至还恢复了正常,灵活自如。
身前魇魔发出沙哑的嘶鸣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跑。
它犹自保持着人形,身上也仍旧裹着火焰,可此时那火焰像是被什么操控,骤然化作无数利剑,反攻魇魔,眨眼间便将它刺了个破碎。
剑意无可抵挡,剑气冰冷刺骨,那魇魔来不及反抗,便散作飞尘,再不见踪迹。
——是剑意。
钟子彦目瞪口呆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冲过去看残留的火光。
火光里还残留着些许剑气,明晃晃地飘落在地,砸出一个个剑形的小坑。
——这剑意,怎么和飘渺宗剑峰上,风止君留下的剑意,是如此相似!
他参详风止君的剑意参详了三年,虽说不能完全领悟,但好歹也算是熟悉的,那火光剑意斩杀魇魔的瞬间,他便意有所动,此时仔细一感应,更觉像了八`九分。
可风止君不是……
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在心里默默数了数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们……一一数过,又一一排除。
这天底下,除了风止君,还未曾有第二位剑修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而他的师兄弟们虽多有比他厉害的,可也没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突破境界。
钟子彦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想法太不可思议,让他刚冒出来就忍不住甩甩脑袋,将之压了下去。
钟子彦将思绪转回来,才发觉另一条街上安静了许多。
他转过街道,只见满地躺满了人——都是之前被魇魔操控着念了大半个月书的人,此时魇魔没了,他们自然就恢复正常了,晕了一地。
他正打算过去将人叫醒,方才砍了他胳膊一下又不见踪影的刀忽地又出现了。
那刀很奇特,刀柄黝黑,刀身清澈透亮,像一块漂亮的剔透冰块,甚至还隐约散发着酒香。
浑然不搭的两部件凑在一起,又意外的和谐相融。
钟子彦一看到它就忍不住防备起来,虽然那刀方才好像也许似乎可能是救了他一命……可他还不知道这刀主人是敌是友呢!
钟子彦警惕地看着它,那刀却不搭理他了,切冬瓜白菜似的,哐哐哐,往地上躺着的人一人剁了一刀。
没断胳膊没折腿,甚至连一点儿血花都没。
那刀斩的是众人体内残留的邪气,并没有伤害众人分毫。
利落地斩完,那刀化作流光,倏而没入不远处街道拐角。
众人体内邪气被除尽,哎哟哎呦叫唤着,一脸懵逼地坐起身来,只觉口干舌燥腿脚酸麻,浑身压不住的疲惫。
他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知自己为何会躺倒在大街上,钟子彦顾不得管他们,三两步冲过去,转入那刀拐入的街道。
……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也无。
刀也不见踪迹。
钟子彦站了一会,直到身后有人叫他,才压下满腹疑虑,转身去和众人讲话。
……
相隔略远的几条街道外,有人莫名又无奈地扯了扯身旁另一人的袖子,轻声道:“那是我主峰之下的小弟子,倒也不必刻意躲着。”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思忖怎么解释,片刻后又不太自在道:“是……是和我同批拜入飘渺宗的弟子之一,不知你可有印象。”
司暮冷着脸,只庆幸自己方才反应快,缩地诀施的及时,才没叫那圆头圆脑的小弟子见着他们。
钟子彦这人,他可记得太清楚了。
不就是那个老和他乖乖徒……咳,就是他小师叔。
不就是那个老和他小师叔作对,总是妄想吸引他小师叔注意力、还一门心思要拜入他小师叔主峰之下的小弟子吗!
他可记得呢!
记得清清楚楚!
居心叵测!居心不良!
司暮一想到谢清霁居然还记得这人,甚至方才还说出了“不必刻意躲着他”的话,心里的防备等级立刻就升到了极点。
脑海里甚至转瞬间冒出来无数个如何将钟子彦远远隔离开来的法子。
——相隔数条街之外,正和众人说这话的钟子彦,忽然鼻子一酸。
紧接着就无法抑制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第59章
谢清霁也是离开了秘境才知道,他们在秘境里匆匆走完了酒中客和刀客的一生, 外界才不过走了短短两年。
两年, 在秘境里是沧海桑田, 在外界却是转瞬即逝。
他们没急着立刻回飘渺宗, 或是去找天道。
谢清霁先去了趟无归崖。司暮对这地方有心理阴影,亦步亦趋地跟着, 紧紧拽着谢清霁的手。
生怕噩梦重演。
谢清霁没反抗, 甚至在司暮指尖穿插过来时, 主动松了手指, 顺从地任司暮十指相扣。
他也是心绪动荡不已。
风止剑是清虚君给他锻造的,并非凡物,于无归崖底沉睡百余年, 仍毫发无损。
谢清霁站在无归崖边,只消心念一动, 它便乍然苏醒,发出冽冽剑吟声, 震颤起来, 将坚硬的地面都震出无数又深又长的裂痕。尔后它拔地而起, 冲破戾风, 回归谢清霁身边。
被谢清霁抬手握住。
风止剑对谢清霁而言,意义非凡, 那是清虚君留给他的剑。
他抚过剑鞘,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纹路,回想起无数往事, 一时怅然,下意识就望向司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