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偶尔集结了一批,突然袭来。
他和刀客就是在前几日的妖兽潮来袭时走散的。
这几日他一边斩杀妖兽一边寻人,妖兽越来越少,他本以为他和刀客也能很快见面。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酒中客躺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疼痛太过剧烈的时候,他反而失去了痛觉,只觉得有些困,很想闭上眼睡一觉。
死在这里他倒是不后悔的,人生在世么,总要活得坦坦荡荡有点意义,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不能再和刀客饮酒了。
他们曾约定等这件事结束后,去痛饮三天三夜,不醉不休的。
以往每次相约喝酒,都是酒中客去买酒的,他对酒情有独钟,知之甚深,买回来的酒都是难得佳酿。
然而酒中客有个毛病,他在买酒归来的途中,总忍不住去凑点儿别的热闹,于是常常耽误些时间,迟到归来。
好在刀客对他总是很宽容,每次听他讨好赔罪完了,就会道声无妨,轻易便原谅他。
不过这次他不仅要迟到,甚至还要食言……也不知刀客还会不会原谅他。
他这次甚至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能是人之将死,容易产生幻觉。
酒中客将将要合上眼的时候,听见了刀客的声音。
听见刀客向来沉稳冷峻的声线都似乎有些颤,和他说“结束了”,然后又问他“还好吗”。
不太好,他困得很。
酒中客眼皮子都睁不开,几乎要睡着,只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你来了啊……”
他迷迷蒙蒙道:“不过我现在很困,想睡一觉,等我醒了再和你一起喝酒。”
“我可能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要不你还是别等我了……”
他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模糊中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说完了微微喘着气,艰难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想听听对方有什么回应。
“嗯,没关系,我在这陪你。”
“等你醒了就去喝酒。”
——那是酒中客还活着时,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无边黄沙里,入目皆荒凉。
吹来的猎猎寒风里,隐约卷着几分刀光。
那刀光里藏着煞气与杀气,但在即将触碰到酒中客时,便立时软和下来,似春风拂绿叶般,轻柔地拂过酒中客的衣袂。
拂散了几分酒气。
谢清霁看不见酒中客的回忆,只看见他站着不动,身形渐渐透明,下意识上前一步,被司暮拉住了。
司暮低声道:“别打扰他。”
谢清霁便站在原地,看着酒中客慢慢化成了一块碎片,填补了酒坛子最后的缺口。
虽然之前多少有猜到,但真正见着,谢清霁还是有些怅然。
无拘无束如山间野风的酒中客,最终还是有了牵挂。
他曾自诩生来死去都洒然自如,不会有遗憾也不会留恋,可真到了最后一刻,他的魂魄却心甘情愿地停驻在这世间。
他曾答应一个人,同去同归,一醉方休。
夙愿未偿,魂魄便不愿离开。
“回忆里只有酒中客迷失的魂魄。刀客的魂魄早就与秘境相融了。”
司暮抬手,风从他指间穿梭而过,隐约可见凛冽刀光,他道:“酒中客亡于此战,魂魄无法离开,又不愿转世,刀客便也留下来陪着他。”
为了让酒中客的魂魄不被风沙吞噬,刀客用他的刀圈出来这一片秘境,而他自己亦是舍身相融……自此漫天黄沙是他,遍地尘土是他。
酒中客等待着和故人重逢后的一杯酒。
而刀客始终在无声地陪伴和守候。
酒坛子骨碌碌滚落地上,转悠了一下,立稳了。
司暮往前两步,半蹲下身,将酒坛捡起来托在手中,微微一晃,听见了里头酒水碰撞坛壁的声音。
他将刀客留下的刀柄也拿出来,放在面前地上。
清澈酒液从酒坛子里倒出,淅淅沥沥淋过黄土。
来回三次。
一杯敬相逢。
两杯敬同守。
三杯敬离别。
最后一滴酒液从坛口滴落时,风中忽然响起刀鸣声,一缕带着刀光的风骤然吹来,卷走了那滴酒。
与此同时,刀柄和酒坛子都倏然闪过亮芒,好似变回了最初在它们各自主人手里的模样。
只是那亮芒转瞬即逝,旋即那刀柄和酒坛子就黯淡了,那酒坛子在司暮手里转了转,倏而化作轻烟,四散而去。
只有地上残留的酒液在慢慢变幻成刀锋的模样,与刀柄融合在了一起。
变作了一把新的刀。
司暮将它捡起,站起身来,凝神感应,再感应不到酒中客和刀客的气息,唯有沉淀了千余年的凛冽杀气缠绕其上,似乎随时可斩敌千万。
还待细看,四周景象如陈旧残纸,簌簌破碎。他下意识回头,就看见谢清霁一步跨来,自然而然地揪住了他的衣袖:“秘境碎了。”
困了他们不知多久的秘境,终于以酒中客和刀客的彻底离去而破碎消散,露出外界的真面目。
……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环境空阔,景色优美,压抑在心的抑郁之情也消散了几分。
连谢清霁都忍不住微微舒口气。
但他旋即想到他们最初是怎么来到这的……又面色微沉。
天道。
司暮已将那刀收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望着他,等着他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清霁在此处感应不到天道的气息,转念间便有了主意:“我想去一趟无归崖。”
这名字太敏感,司暮眸光一闪,紧接着便听见谢清霁淡然而坚定道:“去取剑。”
……
与此同时,距离飘渺宗七八千里外的某个城镇里。
这是个颇富庶繁华的小镇,民风简朴,平日里就算不是过节,也很是热闹。
又兼之此地并不设宵禁,晚上众人闲下来了,家家户户互相拜访是常事。
可最近这镇子里却骤然安静了下来,夜色一起,众人便匆匆忙忙地进了屋,偌大一条街上,竟是一个人也无,每家每户都关紧了门窗,躲在里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原因无他,是因为最近镇子里出了件怪事。
先是街尾的书斋老板疯了,半夜三更到街上来回地走,握着本书册,大声念着书中词句。
有人不堪其扰,出去制止,结果被书斋老板摁着打了一顿。
那书斋老板是个落举书生,文文弱弱的,他能将制止他的大汉胖揍一顿已是令人震惊。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大汉龇牙咧嘴地回去歇息了一天后,在第二日半夜,拎着把杀猪刀,也加入了朗诵队伍。
他嗓门大,口音又不甚标准,大半夜地在那粗声粗气念叨“为伊消得人憔悴”,实在惊悚。
而他家人闻声而来,俱是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大汉是何时出去的,更不知他为何如此。
那文弱书生执意要念书,众人劝阻不得,只能将他敲晕送回了家,而那大汉是惯常杀猪的,一身腱子肉,看着就很不好惹,手里还拿着把杀猪刀,反抗起来格外剧烈,连连撞翻了好几人,刀也刺伤了好几人。
好在那几人躲避及时,伤口并不算很严重。
不过这也让场面一度失控。
一片混乱中,谁也未曾留意到一缕浑浊的气息从大汉身上散溢出来,悄无声息地就附在了被他刺伤的几个人身上。
大汉精神亢奋,根本听不见别人劝阻,执意要游街念书,众人拦他,他便奋力反抗,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边嚷嚷着“问世间情为何物”,一边舞着锋利的杀猪刀。
他势头太猛,刀尖锋利,众人也有点害怕,纷纷让开,折腾了大半夜,皆无可奈何。
直到晨曦初透,众人都筋疲力尽了,他才猛然止声,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扑通一声倒地。
哐当一声刀落地,被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青年一脚踢远。
众人这才敢围上来看他,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发出鼾声——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这事匪夷所思,但最开始大家还都以为是意外。
只道是书斋老板和杀猪大汉脑子偶尔坏掉了。
直到接二连三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半夜念书的队伍。
先是第二夜被杀猪大汉刺伤的几个人,然后是一位卖花的小姑娘、年过八十的一位老阿爷、早起开早食铺子的老板娘……越来越多人半夜上街念书。
无一例外都是随着书斋老板一般,念些或忧伤或悲切或缠绵悱恻的诗词。
一旦有人阻拦,便格外凶狠地反抗,这个时候的他们,有着远超平时的力气,众人轻易抵挡不得。
其余正常的人一开始还敢下去拦阻,后来发觉实在不对劲,都不敢出去看了,躲在家里悄悄观望。
然后他们发现,只要天一亮,这些人就会立刻倒下大睡。
发现这一点后,众人便干脆夜色一起就关紧门窗,任由那些疯了的人去念书,等他们天亮睡着了,再由各自家人带回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月。
镇里县令终于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生病的缘故,或许是有邪物作祟,赶紧派人去最近的修仙门派求助。
奈何路途遥远,派出的人一时半会赶不过去。
而昨天夜里,意外终于发生了。
那八十多岁的老阿爷,在走着走着,突然就没了声,倒在了路边。
他家里人察觉不妙,顾不得邻家劝阻,小心翼翼地去将人抱回来——这回老阿爷没有反抗。
因为他没声没息的,早已死透了。
第58章
家里老爷子莫名其妙死了,陈家院子里哭嚎声一片。
老阿爷虽已八十有余, 但身子骨一直很好, 他两个儿子死了好几年了, 他都尚健在, 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他是和大孙子一家住的, 他大孙子陈实也四十岁了, 平日里祖孙两关系极好, 此时那陈实就扑在老阿爷身上嚎啕大哭, 哭得几乎要断气。
陈实的妻子孙氏怕她丈夫哭出事来,在旁边小声劝着。
在场唯一还算冷静的便是今年才刚十九的重孙陈正。
他虽也难过,但他爹娘一个忙着哭一个忙着劝, 他便只能打起精神,看向旁边一脸正色抱剑而立的人。
这白衣人看起来二十不到, 比他还小……自称是个剑修,气质看着倒是像模像样, 就是不知真假。
陈正一边在心里嘀咕, 一边试探着问:“不知小仙君是哪里人?”
陈家不过普通人家, 平时很少和仙修们打交道, 陈正年纪尚轻,也没太多经验, 问起话来有些不伦不类。
白衣仙修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作出沉稳模样。只是他脸颊圆圆的,带着些婴儿肥, 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营造出来的稳重气质弱化了几分。
他察觉陈正话里的试探,也不生气,不卑不亢道:“在下飘渺宗弟子钟子彦,路过此处,察觉有浑浊邪气漂浮,故来查探一番。”
钟子彦入飘渺宗已三年多了。
第一年他在新弟子试炼秘境里表现很好,回去后便得了允许,能进剑峰。
他大喜过望,立刻去参详风止君留下的剑意,日夜不辍,废寝忘食,闭关了一年,又和师兄弟们交流了一年,终于小有所成,便申请下山来历练,练练手。
毕竟剑之一道,往往是在不断战斗的过程才有进步的。
这一趟历练钟子彦走了几个月,除了不少邪崇妖物,也领悟了许多,正打算回宗门闭关消化一下。
结果今天路过这小镇时,远远感应到一股邪气冲天而起。
他没多迟疑,匆匆赶来,就撞上了这桩怪异的丧事。
飘渺宗名头很大,陈正是听过的。
他对钟子彦多了几分信任,将小镇近来发生的怪事说了一遍。
钟子彦看向床榻上死去的老阿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老阿爷今晨才亡故,此时已形容枯槁,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探了探老阿爷的脉,微微蹙眉:“这是生机枯败力竭而亡,不太正常,像遇着了邪崇。”
老阿爷体内空荡荡的,一丝生气也无,仿佛是被人彻底抽空,剩得个干巴巴的躯壳。
就算是正常的老死、病死,也不至于这般油尽灯枯,过分凄惨。
陈实终于把自己哭晕过去了,他妻子手忙脚乱扶他去歇着,陈正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和钟子彦交涉:“小仙君的意思,是说我们镇上这怪事,不是人生病了,而是有邪崇作乱吗?”
——这个问题在夜幕又一次来临时得到了答案。
钟子彦推开窗,吱呀一声。
这声音在一片念书声中很微弱,但却有人敏锐地听见了,从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仰起头来。
钟子彦看着抬头的那人,微微让开了一点位置,让陈正看看:“那个是你们镇子里的人吗?”
陈正下意识道:“是的吧,我们镇里鲜少有外人来,大家都很熟悉的——”
他垂眼望去,话音戛然而止,那仰头的人冲他幽幽一笑,分明是张极为陌生的面容。
陈正浑身一抖,被那人笑得一个冷颤,凝神细看,更觉毛骨悚然,忙不迭地缩回脑袋,躲到钟子彦身后,震惊道:“那人不是我们镇子里的啊!他是谁啊!”
镇里人来往密切,大家都彼此相熟,若是谁家有亲戚远道而来,也会和旁人说一说。
可最近几天,除了钟子彦,他们镇子里没来别的陌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