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清霁眸光不动地望着他,那一点茫然恰好好处地浮在眸里,好似真的不认得他一般。
司暮被望得心头冷彻,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干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勉强定了定神,偏头用力咳嗽了两声,将喉咙里一点铁锈味压了下去,脑子里种种思绪转的飞快,正思索着对策,眼角却扫见了什么。
是谢清霁轻轻搭在膝盖上的手。
虚虚握着拳,食指抵在拇指内侧关节处,力气之大,让指尖都泛了白。
司暮死死盯着那白玉般的指尖,像看见了惊天大秘密,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定下来。
他舌尖抵着齿根,压下几乎要抑制不住的轻笑。
差点儿就要被骗了。
师叔这一回有长进了,居然还会……骗人了。
司暮垂了垂眼睫,再抬眸时眼底就泛起了可怜巴巴的水光。
“小师叔。”他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将手搭在了谢清霁腿上,感受到指尖下肌肤骤然绷紧,他再接再厉,抽了抽鼻子,眼角那滴泪要掉不掉的:“您不要我了吗?您若是不要我,我就只能离开这里,去街头巷尾流浪了……”
谢清霁:“……”
谢清霁被他这泫然欲泣的语调惊得头皮发麻,险些绷不住姿态。
他从月光剑阵里魂返原身时,缓了好久才能动弹。
这具身体被司暮从无归崖底找回来时,狼狈得紧,虽然后来得司暮悉心照顾,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但还有些暗伤需他自行调理。
于是他回了主峰,并没打算离开飘渺宗。
一是以他如今身体,走也走不远,二也是怕司暮见他不在,不知会翻天覆地闹出什么无法收尾的事情来,三是残镜……还在司暮手里,骨骰后续如何,他也不知晓。
可当谢清霁想到回归原身前和司暮相处的种种情形,又觉头皮发麻。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迟疑着,选用了迟舟曾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是装傻解决不了的事情。”
装傻他是不会了,有失形象,于身份不符。
假装失忆……或许可行。
从没做过这种事的谢清霁紧紧张张地等在屋里,果不其然等来了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司暮。
他表面镇定,没人知道他心里担忧得不得了,生怕被司暮看出端倪。
可是……
司暮这是什么反应?!
谢清霁浑身僵硬地坐在榻上,垂眸看伏在他腿上,哭得仿佛五岁巨婴的司暮,脑子一片空白。
司暮这是怎么了?
记忆错乱了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司暮一边状似伤心地假哭,一边轻轻挑起唇角。
——没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失忆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个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叔回来了,摊肚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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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噶讲个鬼故事,存稿没得了呜呜呜。
过年前后事情有点多,尽量在晚上9点到12点间更新,请假会提早放文案。
第36章
司暮是真的没见过像谢清霁这么纯粹无暇的人。
岁月好像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硬要说起来, 就只有修为在不断增长, 别的什么都没变。
活了千八百年了, 还是纯白无痕的一张纸。
甚至连五岁孩童都不如。
司暮一边假哭一边想, 人家五岁的小毛孩都懂得哭着要糖吃呢,他师叔小时候受委屈了, 八成是憋着泪缩墙角里, 抱着尾巴独自炸着毛闷着气。
好可怜一小绒球。
叫人恨不得捂在心口亲亲抱抱举高高。
这么想着, 司暮又觉得谢清霁可怜巴巴的, 他这么演他师叔,好像有点过分了。
司暮的良心短暂地痛了一瞬息。
然后他就哭得更起劲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现在都失忆成五岁小孩子了, 哭一下怎么了!
司五岁并不满足与趴在他师叔腿上哭,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的五岁身份, 呜的一声,就往他师叔怀里扑。
可惜他也就心理上是司五岁, 这身体上……
五岁小孩扑过来是乳燕投林, 司五岁扑过来, 那是……
谢清霁猝不及防被他扑倒, 恍惚中只觉得自己经历了一遭胸口碎大石。
他一口气闷在心里险些没喘上来,颤巍巍去推司暮:“……你, 你起来!”
然而司五岁就跟牛皮糖一样黏糊在他身上,怎么扒拉都扒拉不下来,抱着他腰, 脑袋埋在他胸前,呜呜呜呜哭得伤心。
谢清霁手指僵硬地搭在男人挺阔的背上,不知所措。
迟舟只告诉他装傻能解决问题,可没告诉他要是对方也……那可怎么办啊!
司暮如愿以偿地抱住男人清瘦的腰身,脑袋抵着谢清霁胸膛,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躯,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慌躁不安的心被奇异地安抚了。
这一刻他才升起来一种安全感,深切地意识到,谢清霁回来了。
会说话会眨眼,会呼吸会心跳,会骗人也会……抱着他的小师叔。
终于回来了。
司暮觉得鼻子有点痒,他闷头揉了揉鼻子,收拾了一下情绪,再抬头时,就将司五岁表现地淋漓尽致。
“小师叔,你不记得我了吗?”
谢清霁骑虎难下,他有点怀疑司暮在捉弄他,但看着司暮这模样,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谢清霁抿了抿唇,手指僵硬着扶着司暮的肩,让他坐好。
司五岁泫然欲泣:“我爹娘都死了,村里的人不喜欢我,每天都追着打我骂我……我每天都吃不饱,没有地方睡觉,雪好大风好冷我好怕……”
他眸底泪光一闪一闪,要掉不掉的:“如果小师叔不认得我、不要我了,那我就只能回去村里挨打忍饿孤苦伶仃苟且偷生了……小师叔,如果我熬不过这个冬天,死掉了,你能替我殓个骨吗?”
“就埋在飘渺宗山下那棵老榕树下好了,小师叔,我好喜欢你的,就算死了我也想离你近一些。”
谢清霁本来听着他前半段话还哭笑不得,听到后面一个“死”字,他心里一抽,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生气,下意识就斥了句“胡说”。
他板着冰雪瓷白的一张脸,皱着眉教训:“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要随意挂在嘴边。”
司暮收了泪,见谢清霁态度似有所缓和,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满含期待地看着他:“那小师叔想起我来了是不是?你是同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了吗?”
谢清霁脱口:“你回……”
他想说让司暮自己回六峰去,刚一出口意识到什么,戛然止声。
司五岁是个好孩子,他假装没听到他师叔的险些说漏嘴,贴心地给他师叔台阶下,睁着双比他师叔还无辜的眼,茫然道:“回哪儿?”
“小师叔,旁边那间小屋子是给我住的吗?可是我怕黑,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两相对视,一片沉默。
谢清霁面无表情。
司暮很懂谢清霁的底线在哪,堪堪快要踩着线了便立刻见好就收,转而犹犹豫豫道:“不一起睡也是可以的,就是……”
人高马大的成熟男人,演起五岁孩童来,活灵活现毫无破绽。
他捏着手指扭了扭,眼巴巴问:“就是……小师叔,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小狐狸?”
谢清霁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沉默而望:“……?”
“我养的小狐狸不见了,你看见他了吗?”司暮眼底盛满难过,“我怕黑,抱着小狐狸睡就不怕了……可我找不到他了。”
司暮越说越伤心,眼泪又有要飙出来的趋势,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泪光闪闪:“我那么可爱的一只小狐狸呢!毛绒绒的,喜欢抱着尾巴睡觉的,刚刚还在我怀里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谢清霁:“………………”
谢清霁有点绝望。
他基本能确定司暮是在故意逗弄他了,可偏生自己方才又折腾出失忆这么回事,就这么坦白……
好像有种率先认输的不甘心。
谢清霁在司暮面前保持着最后的倔强,他用沉默来对抗装模作样的司五岁,试图拖延到对方先扛不住认输。
可他还是低估了司暮的不要脸程度。
司暮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悠悠然将眼泪一收,就开始自然而然地在谢清霁屋里晃荡。
晃了一会,司暮状似乖巧地将桌上茶杯都翻了过来,殷切问:“小师叔喝茶吗?”
谢清霁不爱喝茶,屋里不留茶叶,司暮没找着茶叶罐子,琢磨了一下,从自己储物囊里摸出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来。
谢清霁不想搭理他,掸了掸被抱乱的衣袖,强忍要赶人的冲动,闭眸入定,眼不见为净。
可司暮在屋里,不断弄出来动静,玉杯玉盏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谢清霁入定,入着入着……就闻到了一丝甜津津的味道。
这味道很诱人,是谢清霁没闻过的香甜味。
他意有所动,片刻走神。
司暮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美滋滋地吧砸嘴,小声嘟囔:“好喝是好喝,就是太甜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拿眼角去偷觑谢清霁,果不其然,那本该安静入定的人皱着眉睁开眼,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司暮心中好笑,偏作不知,端着茶盏过来:“小师叔,喝水吗?”
谢清霁色厉内荏:“噤声!”
他复又闭眼,一副不想看见司暮的模样。
司五岁无辜地眨眨眼,乖乖应了声“哦”,站在原地,将装着甜津津糖水的茶盏举高些,朝谢清霁那边扇了扇风。
将那味道都尽数吹了过去。
可惜这回谢清霁是铁了心不理他了,任他扇风扇得手都累了,都闭着眼一动不动,俨然入定已深,对外界再无知无觉。
司暮没趣地撇撇嘴,随手将茶盏搁回桌上,开始继续搜寻有什么能继续拿来撩拨谢清霁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在下意识地玩这些幼稚把戏,只是因为他心中太不安了。
他在迫切地想重温过去的时光。
想证明一切都没有变。
那生死相隔的百余年,都不曾存在过。
司暮视线乱飞,很快就瞥见了窗台上一点红。他眼一亮,三两步走过去,将之前留下的拨浪鼓捏在手里。
小拨浪鼓在飞雪寒风中躺的久了,把手冷冰冰的,司暮捏着它端详了半晌,慢条斯理地抬手拭去上边残留雪水。
“咚哒咚哒,咚哒咚哒……”
谢清霁窒息地睁眼,入目就是一团红彤彤。
司暮捏着拨浪鼓,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摇啊摇摇啊摇,系在鼓两边的小木珠敲击着鼓面,发出好听的咚哒声。
谢清霁沉默地看着他,很想把他脑袋也拧下来摇一摇。
然而谢清霁刚开口“你”了一声,司暮就飞快打断:“师叔,你这儿怎么会有这样有意思的小玩意!我可以借来玩一玩吗?”
他笑吟吟道:“我觉得我的小狐狸还没走丢,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小东西,我在这摇啊摇,说不定我的小狐狸就会自己出来了。”
谢清霁:“……”
谁在这里留下这样的鬼玩意,司暮心里难道还没数吗?!
还小狐狸……
小狐狸才不喜欢!小狐狸怎么就他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噤……”
“师叔!!!”
司五岁不愧是司五岁,想起一茬是一茬,他在谢清霁喊他噤声前飞快截断了谢清霁的话,随手将拨浪鼓扔到谢清霁身边床榻上,一撸袖子。
“师叔,来划拳吗?”
“就是那种好玩的小把戏……”
他兴冲冲地伸出手来,比了个一二三的手势:“像这样玩……”
司暮这些年没少下山,这些套路懂得一套套的,只略略一想,随口就念出来划拳的口诀:“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啊,五魁首……六六顺……”
他熟稔地比划手势,似不经意地就往谢清霁这边越凑越近。
谢清霁:“……”
谢清霁忍。
谢清霁忍了又忍。
谢清霁真的忍不了了。
他冷着脸,站起身来,忍着头顶突突直跳的青筋,抬手掀开这块差点就又要黏糊到自己身上的牛皮糖司五岁,面无表情地拖着人大步走出屋外。
一出去,冷风嗖嗖地就扑面而来。
司暮秒认怂:“小师叔我错了!”
然而已经迟了。
谢清霁将人拎到屋外,眼角恰好瞥见池中老乌龟浮上水面,露出个脑袋来。
他想也不想,指了指老乌龟示意:“你和它玩。”
话音落下,谢清霁便扔下了人,转身进了屋。
司暮反应很快,抬步就要跟上,然而他还是没能快过谢清霁,哐叽一声,脑门撞到了冷冰冰的屏障上。
屏障稳如坚石纹丝不动,司暮额头上倒是撞的起了个红印。
不深,不严重。
他抬手摸了摸额头,倏地失笑。
逗狠了,被赶出来了。
司五岁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扒拉着门开始哭惨:“小师叔,放我进去吧,外面风好大雪好冷天好黑我好怕……”
他语调凄然,听起来还真有几分样子。
只可惜屋里谢师叔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失忆的司五岁喊了一阵,得不到回应,他失落地叹口气:“唉,没人疼没人爱,我就是那地里的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