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奇怪了,像我师兄……就是你们的宣闻公子,他尚且年轻也被传染了,可是您……还有刚才那几位老人却都没有事?”
方远之所以觉得怪异,就是刚刚进进出出的村里人都只剩下老人,难道这种病症只传染给年轻人吗?
老头摇头回道:“原本这个病症已经被宣闻公子止住了蔓延的趋势,全村的人基本上都要痊愈了,主要是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我听那个还算清醒的人说,那天晚上宣闻公子准备远行办事,他们去给他送行,在屋里的时候听到房顶被什么踩了一下,公子立刻出去查看,回来的时候就出事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为了讨生计,常年给城里大户人家看夜门,早上再赶回来,那天晚上我们都出去了,正巧不在村里。”
方远皱了下眉:“除了有人踩了下房顶,还有别的吗?”
老头想了想:“哦,还有,他说当时夜里很静,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铃铛声?”
方远当即联想到,难道是消失这么久的无厌回来了?仔细想来,几个月前在方府的屋顶上,他与师尊遇到那个人,难道真的如他所想就是无厌?他一直没有消失,而是……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
“公子……”老头唤了方远一声,他才回神,“公子,那边是不是有你的家人,你去看看吧?”
方远顺着老头的目光,那边已经抬了很多人出来,在地上一个个摆排好,蒙上了一层扎眼的白布,一眼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刺的方远眼睛眯了眯。
他走过去,刚到屋前,就听到屋里传来压抑着的哭声,随着人往外出,方远看清了情况——两个人抬着担架出来,上面的人也是蒙着一层白布,这一层白布就像隔着阴阳两界,叶绍蓁一步不离的跟着出来,虽然已经很压制,但是满脸全是泪。
“宣闻……呜”等把他放到地上,叶绍蓁整个人扑在上面,头埋在臂弯里面一颤一颤。
“起来。”方远上前拉了拉叶绍蓁的胳膊,没能把她拉起来,他哽着嗓子又说了句:“起来吧。”
叶绍蓁拼命的摇摇头。
“郡主,这个是宣闻公子的,您留着做个纪念吧。”叶绍蓁把头抬起来,看到面前一只手里躺了一枚小小的木珠,被细绳穿成了一条项链。
她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绳,下面也穿着一颗一摸一样的木珠,这是他们成亲那天萧子君送给他们的桃木珠。
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叶绍蓁痛苦的抿着嘴,用力握紧了珠子。
方远绕过叶绍蓁,轻轻地蹲在宣闻的另一侧,他掀开宣闻身上盖着的白布,露出他的脸来。他做过千万次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一眼就把他击的分崩离析。
宣闻的脸已经溃烂,从额头到下巴起着不同大小的水泡,水泡破了,翻着带血的嫩肉,整个人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
方远眼前一黑:“师兄……”
半晌,他屈膝跪下,对着宣闻叩了三个头。
“师兄,你放心,无论原因如何,我一定查的清清楚楚。”
宣闻娶了叶绍蓁,如今也算是半个朝中人,他死了,方远带不走他,叶家人自然要把他接走。昨夜叶绍蓁已经向安王报信求援,此时浩浩荡荡的人涌入村里,安顿好村民之后,接走了宣闻的尸身。
临走时,叶绍蓁把手里那个桃木项链戴回宣闻的脖子上,她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这本来就是宣闻的东西,即使他走了也要让他带走。”她回身看着方远,看他回望着自己,叶绍蓁问道:“你同我一起回吗?你师兄之前说你暂时不能回萧山。”
方远摇头:“不了,我想一个人转一转,劳烦你们料理好师兄的后事。”
叶绍蓁应下,转身上了马跟在安王的队伍后面,方远目送着这一队人,此生可能永远不会相见了。
离开城北村,方远漫无目的走在不知名的林间小道上,透过所剩无几的叶片,看着已经升高的太阳,阳光异常的刺眼,刺激的他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他抹了泪,他不能哭啊……从前想哭的时候还有师尊,还有师兄,现在只剩他自己了啊……
他抬腿大步流星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后急速跑了起来。他辨不清方向,在林间仿佛迷路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无尽的林木,他找不到回去是哪条路。
方远觉得头昏目眩,他跑到实在跑不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他仰头吼着,一掌拍在地面上,手掌被石子划破,一道夹劲的风扫着地上的落叶而过,突然顺着方远的那道力燃起了熊熊的紫火。
“我……?”
方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股强而不属于他的力量在体内流走,他轻轻一番掌心,一簇紫色的火焰就跃然手上。
空旷的林间回荡着一个声音,一个……方远许久未听到的声音。
“终于找到您了!”
“你是谁?”方远警惕地看着四周。
“您忘了吗?在鹤青山上,我曾给过您力量!”
他想起来了,鹤青山上,那个黑漆漆的地方,有人往他身子里注入一股力量,就是这团紫火,他还一不小心伤了萧子君。
“是你?那团魔气。”
“是我,主人。我感受到了您的绝望,这才是真正的你,一个想要发泄想要报仇的你呀。”他越说越兴奋,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方远两手攥成拳,掐灭了手心的火焰:“我不要你的力量,把它从我身体里拿出去。”
“主人,这不是我的力量,这原本就是属于您啊,我只是弥留之际的一口气,守着这股力量千年了,现在终于能还给您了!哈哈哈哈哈……”
“我……”方远开口想要拒绝,那个声音化作一阵风直直钻进了方远的身子,方远感觉心脏骤然一紧,巨大的温度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烧的他呼吸困难,快要把他燃成灰烬。
他拽着衣服,青筋顺着脖颈向上爬,随着郁气呕出一口血,身体一用力,整个林子忽然燃烧了起来。
“啊——!!”几乎到了极致,方远喊完,眼前蓦地一黑,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平州城内,阴暗的密室中间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紫球,里面包裹着熊熊的烈火,火光照在四周的铁壁上,显得阴气森森。
钟离邑站在紫球的前面,他掌心摊开,闭着双眼均匀的呼吸着,每一次呼吸就有紫气从里面被吸出慢慢进入到他掌心里,时间多过一分,他的眉头就舒展一分,眼睑处的飞红像是两条蜈蚣,顺着眼角的走势斜至太阳穴。
他一转身,身后的钟离靖吓了一跳:“你……”
“怎么?”
“我给你说过的,这个魔气不能吸食过量,你最近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小心被它吞噬。”
钟离邑翻看着手掌,似乎对这股力量异常的满意,他不在乎道:“我要是死了,不是正合你的意?”
他看钟离靖紧绷着脸,笑了:“开玩笑的,你的清心咒对我很有用,看来萧山的东西还挺有两把刷子的。”
钟离靖闷着头不吭声,钟离邑忽然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样了?还没搞定他吗?”
“我……”
钟离邑说道:“想得到一个人,不是什么事顺着他就能得到的,有的人可以,但有的人不行,你懂我的意思吗?”
钟离靖摇摇头,好像对他说的话很不理解。
“你可能不知道吧,宣闻死了,方远失踪了,几个大派的门主和长老都在我手里,平州城如今无人可敌,你以为凭萧子君一个人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你……”钟离靖不曾想短短几天外面竟然翻天覆地了一番,一时不能消化钟离邑的话,惊讶了好一会才问:“你说宣闻死了?方远失踪了?他不是被萧山的人关在斩情洞里了吗?”
“他逃了,我早说过,这个人有点潜力。”钟离邑朝前走了一小步,一根手指戳在钟离靖的肩头,“倒是你,这么多天了搞不定一个人。该怎么做,还要我再说的明白点吗?”
他看钟离靖犹豫的样子,简直从心底觉得他是个废物,他偏过头在钟离靖的耳边轻声道:“强要了他。”
“什么?”钟离靖后退了一步,瞪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怕什么?如今萧子君的法力几乎被魔气吸完,你还以为他是那个人人敬仰法力深厚的萧子君吗?强要了他,他就是你的。”
钟离靖总算听明白,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垂下眼:“我是很喜欢他,但是我不想做这种事,我不想让他不情不愿,我一直想要的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钟离邑拖长了音,嘲讽一样说道:“好啊,好一个两情相悦,那你就等着方远回来,看着他们两情相悦吧,而你、永远是那个够不到边的人。”
“我……”钟离靖抬起眼来,面前的人已经从他身边走了,密室的门开了一瞬,带了点风进来,吹得紫火跳了几下,随即大门紧闭。
钟离靖一个人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他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站的腿有些麻木,他活动了一下,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他来到一个宅院里,这个宅子坐北朝南,是平州城里仅次于钟离邑寝卧的风水之地。院子里种了一些冬天也能生长的花草,每天有人来院子这边打扫,生活用品每日一换,若放在寻常百姓眼里定是个大户人家,只不过这间宅院外布了一层结界,硬是添了一股囚牢之气。
钟离靖走进去的时候,萧子君坐在地上假寐。他不舍得萧子君同其他人一起在地牢,于是求着钟离邑要走了这个人。这么些天来,钟离靖每天来看看他,送来的饭菜他一口没吃,也从不躺在床上睡觉,就那么一直闭眼坐着,仿佛死了一般。
钟离靖发现,他一日得不到萧子君,他心底那份渴求就越发的肆意增长,就像心里有一颗种子,他一直压抑着种子发芽,可钟离邑的一壶春水浇开了它。
“强要了他,他就是你的。”
“好一个两情相悦,那你就等着方远回来,看着他们两情相悦吧,而你、永远是那个够不到边的人。”
……
钟离邑的话在他脑海里蔓延开来,他忍不了,他也不可能等方远回来!
钟离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呼吸都加快了几分,他快步走过去,伸手就拽住萧子君的手腕,萧子君被他惊了一下睁开眼,手上用劲迅速抽离他的手。钟离邑身带法力,手上的力道如同一个钳子,让他怎么也挣不开来,还没等萧子君再挣第二下,钟离靖已经半跪在地上倾身压过去,萧子君惊慌之中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锁骨,制止他附身的趋势。
“别过来。”萧子君喘着气低声说了一句,他抬眸睨着钟离靖,钟离靖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从未见过的害怕。
他仿佛被这个神情扎了一刀,手上力气一松,放开了萧子君。
半晌,他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服,居高临下的看着萧子君。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的徒弟。”
钟离靖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萧子君在盯着他,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给萧子君说话的时候被他盯着看,最后的原因还是他的徒弟。
“你还在等方远来救你吗?已经过去十日了,他不可能回来的。”钟离靖接着说:“几天前,钟离邑带人围堵了青须,他现在吸……”钟离靖顿了顿,改口道:“他现在功力日渐强大,非常人所能比的。”
他见萧子君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又准备闭眼装死,连忙补充了一句:“方远失踪了。”
萧子君半瞌的眼睛果然睁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只是听说,而且我听说宣闻死了。”
钟离靖能感觉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萧子君反问道:“骗我能让你高兴?”
“我没……”钟离靖怎么也没想到萧子君根本不信他,他想辩驳,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他没有骗你。”
钟离邑的声音原本浑厚老成,现在变得有些尖细,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萧子君看了他一眼,看他如此魔化的样子,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你看看这个。”钟离邑信步走到萧子君面前蹲下身子,他右手掌上燃起一簇紫色焰火,上面跃然出一小副画面来——
宣闻满脸的水泡,了无生气的躺在地上,方远双膝跪地朝着他叩了三个首,口中说了些什么,过了没多久宣闻被大批的人接走,方远目送着队伍离去。
萧子君衣袖里的手发着抖,他还想接着看下去,钟离邑五指一合,画面陡然消失了。
“城北村瘟疫四起,你那好事的好徒弟去救人于水火,结果自己染上了病。方远更是好啊,不是说来救你吗,也不知道怎么逃来江北了,之后就无影无踪,连宣闻的后事都顾及不上,你说这两个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没用啊?”钟离邑故意拍了拍萧子君的脸,有意偷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钟离靖,他果然紧张兮兮的一直往这边望着。
冷不丁的,钟离邑的脉被人给掐住了,他看向萧子君,萧子君怒道:“宣闻多年跟我修习,身上有桃灵木珠辟灾,怎么可能感染瘟疫?”
钟离邑任他掐着,如今他们之间就像是蚂蚁踩着大象的脉,就算让蚂蚁蹦跶两下也无济于事。
钟离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这个师父平日里都教他什么了?我也很好奇,你萧子君的首徒居然抵不过小小的瘟疫?不过你也不用纠结这些,因为你还是顾及一下自己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