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中有话,玄镜门门主敏锐地道:“你知道些什么?”
郁长风的指尖在扶手上轻叩两下,才坦然道:“那人名气大得很,在座诸位没有不知道他的,曲清江,剑修第一人,合体期高手,距离飞升渡劫仅几步之遥。”
听闻这话,所有人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玄镜门门主还有些镇定,皱着眉道:“玄镜门似乎与连云山并没有什么仇怨,反倒是……”
他的目光投向了郁长风,继续道:“反倒是你与相老祖还有过师徒之情,曲清江是相老祖的道侣,无论如何也不该啊。”
郁长风神色自若道:“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另有人道:“说的也是,那曲清江不是早已入魔了么?行事偏激无常,倒也说得过去。”
还有人无奈道:“说不定又是咱们这两座破云楼招的呢?”
一时间众人默然,这话原是有个典故的,他们玄镜门一共有三座高楼,高耸入云,屹立了数百年,是宗门的标志性建筑,后来有一回不知怎么,招了连云山那位相老祖的眼,非说这正中间那栋楼跟他连云山的气运相冲,找上门来,说要推平了。
寻常宗门遇到这种事情,恐怕要炸锅,但是玄镜门上下一向不爱与人争斗,兼之门主又是个豁达的性子,你说要推平,也不是不行,列出条件来,大家谈妥了,别说推一座楼,便是让我整个宗门挪位置都可以。
据说那回是相老祖最慷慨的一次,唰唰唰摆出三个丹药瓶来,玄镜门门主打开瞅了一眼,二话不说,一个时辰后,中央的那座破云楼便被推平了,动作迅速无比,事后还十分客气地送走了相老祖,就差补上一句欢迎下次再光临寒舍了。
所以如今又有人提起当年那事,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那些大能老祖都是有些什么怪癖的,万一当真是这两座破云楼招来的,也只能算他们玄镜门倒霉了。
倒是郁长风终于开口,道:“门主和各位长老无需忧心,此事暂且不必去管,等明日便会有分晓了,先吩咐弟子下去,安抚人心再说。”
有人忍不住道:“若是来者不善呢?”
郁长风笑了一声,道:“本就是来者不善了。”
他说完,便不再多话,玄镜门门主斟酌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静观其变,让众弟子去传话,大典会如期举行,旁的不必多说。”
众人都应了下来,纷纷散去之后,郁长风才起身,对门主道:“曲清江是冲着我来的。”
听闻这话,门主面上并无殊色,只是道:“他要杀你?”
郁长风语气平平地道:“大概是的,我才出关,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方才听他们说,曲清江入魔了?”
门主站起身来,答道:“是入魔了,就在相长宁飞升那一日,把连云山峰头都给一剑劈了,还得了个剑魔的称呼,好不威风。”
语气里竟还有着淡淡的羡慕,郁长风自然听出来了,费解地看了他一眼,门主眉目一动,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年少时候没事喜欢看话本,书上说的那些个剑魔剑尊的,一剑能破开虚空,三花聚顶,白日飞升,不由十分神往。”
郁长风默然,心想,只怕你现在还在神往罢?遂道:“若无意外,曲清江明日会露面,尚不知他要如何做,但是有人会出手,门主不必担忧。”
玄镜门门主闻言,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虽说我宗门根基深厚,高手众多,但是也打不过一个合体期的剑修,这曲清江我虽不曾与他打过交道,不过想来没有相老祖那般明事理,好说话。”
闻言,郁长风忽地笑了,道:“门主恐怕是第一个这样评价先生的了,只可惜先生听不到。”
玄镜门门主一哂:“世人最爱人云亦云,大多是些睁眼瞎,何必与他们计较?你先生是个洒脱豁达之人,只是有些爱逞口舌之快,才招人记恨罢了。”
他说罢,又问了一句:“到时来的人是谁?”
郁长风道:“是湛华璟。”
“也是位厉害人物,”玄镜门门主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神仙打架,我们看看便好了,随他去罢。”
郁长风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玄镜门广场内,相长宁正蹲在屋檐上,嘴里叼着细细的草茎,半眯着眼看热闹,底下一群修士正在与玄镜门弟子争执,闹哄哄一片,他正看得起劲时,然后察觉到一道视线,他敏锐地转头看去,眼皮子不禁一跳。
嚯,没想到又是一位熟人。
相长宁眯了一下眼,与那人对视,青年模样俊朗,右边眉骨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他的瞳孔幽深,令人无法猜透其想法,或许是见到相长宁只是一介孩童,眉头微微一动,仿佛是有些惊讶,尔后很快散去,转身离开了。
相长宁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茎,眼神中浮现一抹深思,湛华璟,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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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相长宁从前的名声和人缘确实都不大好, 但是也有一两名知交好友,湛华璟便是其中之一,若是认真说起来,他还欠了相长宁一条命,直到相长宁飞升也没有还。
不过两人相交甚笃, 相长宁倒也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个,他飞升渡劫那一日, 不巧湛华璟正在闭关, 只能发了一道传讯符告知, 若是当时湛华璟在连云山,相长宁也不会被曲清江得手了。
想到这里,相长宁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
他站起身来,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看了湛华璟离去的方向一眼, 然后转身离开, 把吵闹的人群抛在脑后,湛华璟来玄镜门, 十有八九已经和郁长风碰过面了, 巧的是, 曲清江也来了,这还真是,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二日, 结婴大典如期举行,玄镜门上空的剑气依旧在,但是显然经过昨天之后,原本惶惶的人心皆被安抚下来了,众修士也都陆陆续续前往宗门广场,准备观礼。
相长宁和秦于晏两人也在人群之中,时值夏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整个广场都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因着清虚宗的名头,相长宁和秦于晏倒不必去太阳下面晒油,而是被安排在大殿内,即便如此,左右也都是人,大殿内十分安静,还能听见外面的广场传来人声嗡嗡。
相长宁站在角落,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没有发现他印象中那些熟悉的面孔,郁长风和湛华璟都不在这里,更不要说曲清江了。
正在这时,有三名弟子从殿后转出,后面两人抬着一座玉磬,前头那弟子躬身向众人行礼,然后执起一个小玉锤,往玉磬上一敲,霎时间清脆的鸣声传开去,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结婴大典终于开始了。
一名身着芦灰色道袍的中年人从殿后走出来,身后随着两名弟子,他平平看过整个大殿,仿佛在刹那间就已扫视了所有的人,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道:“在下靳琨,乃是玄镜门门主,前些日子我门内灵游山人突破元婴成功,才办下此次大典,诸位不远万里,赶来观礼,我门内众长老弟子与灵游山人不胜荣幸,十分感激。”
他说罢,便拱手作揖团团一礼,众人皆是纷纷还礼,并不敢受,玄镜门门主这才继续道:“吉时已到,话便不多说了,结婴大典这便开始。”
话音一落,那执礼弟子便敲响玉磬,霎时间清脆悦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玄镜门,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来,头戴高冠,身着玄镜门道袍,随着两名执礼弟子,手中皆是捧着朱漆描金的托盘,往大殿走去。
随着那一道人影越走越近,待看清楚了他的面目,相长宁不由怔了一下,秦于晏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报以疑惑的眼神,相长宁收回目光,微微摇头,心中忍不住一拍额头,自他到了玄镜门之后,便向人打听郁长风,却万万没想到,这灵游山人便是郁长风。
想到这里,他既是好笑又是欣慰,当初连云山头那名烹茶扫雪,闯了祸还会含着一泡眼泪老实认错的小童子,如今也已经顺利突破了元婴,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大能前辈了。
郁长风进了大殿,先是一一拜了玄镜门祖师塑像,后又听从其恩师的□□,受了道号,最后一名执礼弟子手捧木盘上前来,上面放着一枚玉符,三指来宽,通体莹白,约莫就是代表玄镜门内身份的玉牒了。
郁长风接过那玉符,挂在腰间,玄镜门主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忽闻有急促的风声破空传来,几人都面色微变,转头望去,只见一道雪亮锋锐的剑光倏然闪过,与此同时,挟裹着一团暗影飞扑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所有人的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过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听闻郁童子结婴成功,曲清江特来奉送贺礼。”
语气平平,毫无波动,口称灵游山人为郁童子,可是意思却并没有流露出半分轻蔑,就仿佛在唤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相长宁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神态,在一瞬间的寂静过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骚动起来,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伸长了脖子,频频往大殿门口张望。
那可是传说中合体期的高手曲清江啊!剑修第一人!竟然会前来观礼,他们还见着真人了,这事情说出去都够他们吹嘘好几年。
果然不负众望,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因为稍微背光,相长宁不由微微眯起眼睛,那人的着装一如既往,简单的白色外袍,更衬得发丝如墨,肤色白皙,在看清楚他的相貌之后,所有人的呼吸都忍不住一滞。
曲清江的长相本就是一等一的好,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眉间一点红痣,更显得惊艳无比,再加之他气质冷清,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如高山之巅上的冰雪,可远观,不可亲近。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惊叹于对方的外貌,唯有相长宁敏锐地注意到了曲清江的异常,他犹记得,对方的眼瞳原本是深褐色的,而此时却呈现出深墨一般的黑色,在光照的微妙角度下,偶尔会泛出些暗红色泽,啧,果然是入魔了。
大概是相长宁观察得过于仔细,曲清江似有所觉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一顿,尔后才收了回去,向郁长风淡淡道:“这是贺礼,你不打开看看吗?”
他指的是那供桌上的小盒子,正是方才被剑光挟裹着送进来的那团暗影,相长宁粗略瞅了瞅,略觉那盒子有些眼熟,那不是他用来收纳东西的匣子么?
东海之东有雀树,树内藏须弥,若是伐木为匣,可收纳万物,相长宁有一段时间对这雀树十分感兴趣,找遍了整个东海,才总算找到一株雀树,砍了大半枝丫带回了连云山,刨了满地木花,做成了几个匣子,虽然只有巴掌大,但是确实能收纳不少东西,比储物袋强得多。
就是这东西不太方便携带,谁成日没事在怀里揣个木匣子?相长宁新鲜劲儿没几天就过了,把几个匣子都分给了旁人,不过那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
相长宁纳罕之余,又见郁长风面露疑惑,显然也认出了那匣子,他伸手揭开,看清楚内里的物事之后,面色微变,眉头皱起,道:“你……这是何意?”
曲清江神色不动,语气平平地道:“这些原本就是你的东西,如今已归还你手。”
大殿内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百爪挠心,恨不得挤上去看看那匣子里究竟是个什么,便是相长宁也十分好奇,郁长风脾气向来是一等一的好,这会便是他都变了脸色,也不知曲清江到底送了什么奇葩的贺礼。
还没等他琢磨完,便看见一旁的玄镜门主微微倾斜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扫一眼那木匣子,然后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也是被惊到了,是以相长宁愈发好奇,那头曲清江又道:“既然礼已送到,从今日起,你与连云山再无干系,此生此世,不得踏入连云山一步!”
霎时间,郁长风黑了脸,张了张口,片刻后才忍气道:“在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曲清江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礼尚往来,我须得再带走一样东西。”
郁长风警惕道:“不知曲前辈看上了什么?”
曲清江淡声道:“阁下的项上人头。”
他话音一落,只听锵然一声,利剑出鞘,宛如神来一笔,事态急转直下,霎时间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凝固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知道内情的倒还有所准备,更多的则是一脸懵懂的局外人,他们完全想不到曲清江竟然是来者不善!
方才还客客气气地送贺礼呢,怎么一转眼就拔剑相对了?
相长宁在心底啧了一声,翻脸比翻书还快,曲清江从前的性格并不是这样的啊,果然练剑练多了,把脑子给练坏了罢?
曲清江是合体期的高手,还是一位剑修大能,在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元婴后期,联起手来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就如同一匹狼进入了羊群中一般,肆无忌惮,而羊却孱弱得毫无还手之力。
比起旁人脸色巨变,两股战战,郁长风倒显得十分镇定,看着那锋锐的剑刃,双目微垂视,道:“曲前辈修为高深,无人可敌,要杀在下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即便如此,在下还是想知道其中缘由,做个明白鬼,你我远无旧怨,近无新仇,便是不提当年在连云山上的交情,数百年后再见,也不该是如此情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