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跟在使用了引路法宝的魔族身后,不出四日便来到了北陵城外。
城门并没有魔族把守,只有一个用魔气驱动的巨大传送阵在不停转动。很显然,这北陵城的主人并不欢迎魔族以外的人进入城中。
安归澜拉低斗篷的风帽,再次确定自己的气息已经被真洲巫术彻底隐藏,这才跟在一个魔族身后进入了传送阵中。
靛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阵法没有因为阵中多了个身上没有一丝魔气的人族停止运转。就连站在安归澜身边的人也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这真洲巫术的传承来自安归澜的凡人母亲,与其说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不如说是一种精妙绝伦的幻术。这种幻术随着使用者灵力的增强,功效也随之变化。
修习到他现在的程度,无论是懂得术法的人还是用灵力驱动的阵法、宝物,只要灵力不及他,便永远破不了他的幻术。
确认了自己的真洲巫术在这个世界同样有用,安归澜心神稍定,继续低下头匆匆走在北陵城熙攘喧闹的街市上。
他其实不太习惯出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即便真洲巫术的隐藏效果很好,黑色的斗篷和风帽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仍旧担心风帽突然掉落。
每到一处人多的地方,他就会下意识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因为遭逢变故灵力尽失,脸上身上尽是阴气侵蚀之后留下的丑陋瘢痕,在遮挡着脸颊的头巾不慎掉落之后,迎接他的便是人们异样的眼神以及刻薄的讽刺挖苦。
这段过去的痛苦经历变成了无法驱散的梦魇,他无法释怀也不愿面对,索性在人前隐去了自己的真容。
喧闹街市的尽头是一座类似演武场的巨大露天场地,场地四周的看台极高,下层砌着青色巨石,看台四面皆有一道石闸。
半边脸戴着面具的男子站在正中间的高台之上,他身姿挺拔,腰间悬着一把佩剑,左手很自然地搭在剑柄上。单凭那握剑的姿态便能判断出,他是一名剑术功底极深的剑修。
远道赶来的魔族陆陆续续进入场地,场中人数越聚越多,魔族之间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就自然而然地飘到了安归澜的耳朵里。
“看到了么,那便是魔君座下第一剑君——苍羽君。”说话的魔族悄悄指了指正中间高台上的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钦佩。
然而他身边那个身穿红衣的魔族少女在听了这话之后,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苍羽君脸上的青铜面具便收回了目光,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寒冬祭是大事,怎么总是交给他来主持?魔皇陛下今年难道又不出现了么?”
此言一出,附近的人纷纷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在魔域,魔皇一脉向来是强大的代名词,历代魔皇都是魔域的最强者。传闻这一代的承天魔皇不仅实力强悍而且容貌极为俊美。
有不少魔族都是冲着魔皇的那张脸才不远千里地从居住地跑到了北陵。
只可惜现任魔皇是先代魔皇与人族女子所生,力量虽强,身体却不似纯血魔族那般强悍,据说近些年身体的状态更加不稳定。
即使寒冬祭是为了纪念魔皇生母所举行的仪式,魔皇亲自到场的次数也愈发少了。
听闻今年又看不成魔皇了,众人的兴致已经消减了大半。很快,苍羽君用灵力加持的声音盖过了场上的喧闹:
“今年寒冬祭的祭品是一个犯下了重罪的人修。魔皇陛下令其与妖兽搏杀,直至被妖兽吞吃为止。”
话音刚落,正对着苍羽君的那道石闸便缓缓升起。
从闸门中走出的人修身着一袭沾染着血污的单薄白衣,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背后,远远看去身形修长,腰杆挺直。
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很稳,看起来平静坦然,全然没有犯人临近处刑之时的瑟缩畏惧。
安归澜站在正对着苍羽君的看台上,那人修恰巧背对着他。此刻虽然无法看到人修脸上的表情,但他对这人修却着实多了几分好奇。
比起探究魔皇和人修究竟孰对孰错,他更想知道的其实是这人修在生死面前表现得如此淡定,究竟是因为坦然面对生死,还是因为对赢过魔皇豢养的妖兽胜券在握。
苍羽君也对云溯望的反应暗自心惊,他早知道那人曾经是灵洲修真界翘楚,但那是曾经,现在的云溯望元婴被剖,修为尽毁,已经与普通人无异。
别说是打败所有的妖兽,就是随便放出一只妖兽也能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若说云溯望是在等着师门的营救,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云溯望的师父越真人十年前便在灵洲和魔域的落玉川大战中音信全无,云溯望同门的师叔和师弟则嫉妒他的修为,在亲手剖了他的元婴之后,将他送到了魔皇手中。
怎么看这样的一群人也不会在此紧要关头良心发现,冒着触怒魔皇的风险出手相救。
苍羽君又看了一眼云溯望,冷声下令:“传魔皇令,赐剑。”
进入御兽场意味着必须和妖兽拼死搏杀,虽然是必死的结局,但是为了让过程有些看头,囚犯无论多么罪大恶极都会被赐予一柄普通的武器。
云溯望接过凭空飞来的那把剑,弹剑出鞘,表情变得极为认真。
他虽然手中握着一把剑,但心中更想念的却还是被自己留在夜谕门的佩剑“霜寒”,那把“霜寒”是师父临行之时交与他的,十年以来从未离过身。
师父赠予他佩剑,原本是想要督促他勤修剑术。却不料那把剑后来被人当成了继任掌门的凭证,让他的师叔和几位师弟争得头破血流。
思绪越来越乱,云溯望闭了闭眼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眼前的生死之战上。
苍羽君没让他等上多久,很快便继续下令:“开启北闸。”
众人心中清楚,北闸是正对着云溯望的那道闸门,这次开闸放出的必定是与他对阵的妖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稍稍改动了一处背景设定,变动很小,请放心观看~
第3章
随着石闸缓缓升起,三尺粗的巨蟒不紧不慢地扭动身体,从阴影中现出身形。
巨蟒通身黑色环纹,身上沾染了浓重的血腥味。
像这样的妖物多生活在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战场附近,靠着吞吃人肉补充精气,吸收怨气提升修为,通身的邪气可以震慑住不少人修。
安归澜将这第一个出场的妖兽看在眼里,暗暗与自己此前用暗系灵火烧死的妖兽进行比较,发觉这蟒妖虽然体型巨大,但是修为却只是半步金丹。
场中人修那镇定自若的态度看起来像是个高手,想来就算受了伤,要赢过这样一头妖兽也问题不大。
蟒妖循着人血肉的气息,不断向前滑行。
云溯望紧了紧手中的剑,他其实不知道修为全无之后,已经练到第九重的“霜寒剑法”到底能发挥出几分威力。
魔皇步步紧逼,想看他在这御兽场中被妖兽分食,毫无尊严地死去。可他偏偏不想让魔皇轻易如愿。
他身负“霜寒剑法”的传承,是夜谕门越真人的首徒,就算最终无法活着回到灵洲,也要先杀尽这御兽场中的妖邪……
一人一蟒真正交锋之时,御兽场上下鸦雀无声,在场的魔族个个都屏气凝神静观战局的变化。
云溯望曾是修真界顶尖的剑修,剑法十分精妙,剑气所及之处尽是蟒妖身上的要害。
只可惜他此刻力量不足,往往是刚刺破蟒皮便被蟒妖的护体妖气弹开。
这样反反复复,点到为止,致使他多次错过了斩杀蟒妖的时机。但云溯望的剑修底子摆在那里,就算一时半刻无法奈何蟒妖,在对阵之时也不落下风。
每当蟒妖反攻,他并不与之正面对抗,反而是腾挪之间避其锋芒,一袭白衣、身法空灵,远远望去翩然如展翅起舞的白鹤。
安归澜认真看了一会儿,很快便明白了场上人修的处境。那人空有一身高超剑法,身上却没有半分灵力修为。
这就相当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彪形大汉搏斗,力量上处于完全的劣势。那人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而不落下风,完全是凭借着出众的剑术底子。
他原本对剑修可以越级杀人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在见识了这人修的剑术之后,反倒有些理解这话中的意思了。
苍羽君站在高台之上,青铜面具遮去了脸上的全部表情。但他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御兽场中的云溯望,一刻都不曾离开。
他曾听人说起过,这云溯望在灵洲被称为“寒剑公子”,一年前的论剑会上,还曾赢过修真界最强宗门雷云剑宗的大师兄陆宇琴……
苍羽君的左手紧紧扣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把佩剑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波动,带着棋逢对手的狂喜,在鞘中嗡嗡长鸣。
事实证明苍羽君并未看走眼,云溯望不仅擅长剑术而且精于设局,他觑着蟒妖进攻的间隙故意露出些破绽,引得蟒妖不顾一切地疯狂进攻。
待到蟒妖的身体彻底伸展开来,七寸的要害暴露无遗,云溯望卯足力气,给了蟒妖致命一击。
他出手的速度极快,场上不懂剑术的看客看到的仅仅是他手中的长剑划过的残影。
那蟒妖甚至来不及放出护身的妖气,便死在了云溯望剑下。
围观的魔族静默了一瞬,着实是被这人修给震慑住了。有几个年轻魔族竟忘了自己正在魔都的御兽场参加寒冬祭,没眼色地给场中的罪人鼓起掌来。
这样的混乱很快被苍羽君压下,他继续传令:“开启东西两闸。”
这次放出的是两只头生尖角、身覆绿毛的金丹期鸟状妖兽。
这两只妖兽虽然在体型上不如第一场的蟒妖巨大,但是速度上却少有妖兽可以匹敌。
它们似乎清楚云溯望攻击的范围有限,大多数时候都在空中盘旋,只有进攻之时才会收拢双翼,俯冲下来。
这样的妖兽一只便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两只同时发起进攻之时就算云溯望防御的再严密,身上也难免会留下几道带血的抓痕。
几次交锋,云溯望身上添了不少新伤,两只妖兽也没讨到太大的便宜,一只被剑气削掉了半个脚爪,另一只则被刺中了腿。
在两只妖兽又一次一同来袭之时,云溯望并未如刚才那般向两边躲闪,而是将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掷,腰向后折,身体擦着妖兽的爪子险险避过。
照理说他刚才为避开妖兽不得不暂时弃剑,此刻根本来不及再转过身去将剑捡起。
可是云溯望却将这一切都算计在内,他微微倾身,用左手将地上的剑捞起,精准地刺中了其中一只妖兽的腹部。
谁都没有料到,他的左手竟也可以用剑。
然而刺死一只妖兽并没有使得他的处境有所改善,剩余的那只妖兽看准了云溯望的破绽,朝着他的胸口扑了过去。
云溯望反应极快,右手抽出腰间的剑鞘试图挡开妖兽。
那剑鞘远不如剑身坚硬,竟被妖兽生生撞断,妖兽的利爪直指云溯望心口,刺破了皮肉却未能进一步深入。
云溯望脑中一片空白,他能听到胸口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闷响。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碎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自他出生便佩戴的身上的一对玉坠。
云溯望无父无母,先是被一户灵洲的普通凡人收养,而后被送去夜谕门跟随越真人学习剑术。
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姓云,他便也跟着姓云,而溯望这个名字则是取自他身上的玉坠。玉坠一黑一白凑成一对,被雕刻成了太极阴阳鱼的形状。
黑玉的背后刻了一个“溯”字,白玉的背后刻了一个“望”字。
一对玉坠和一个不知含义的名字便是云溯望的亲生父母留他的全部东西。
云溯望少时也曾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过无数种猜测和想象,甚至盼着有朝一日他的亲生父母会来找他、与他相认。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这件事情也看得愈发清楚透彻,他的父母要么是将他彻底抛弃了,要么便是遭遇了不测。
他等了二十多年,早已对亲生父母彻底失去了期待,却唯独不舍得扔掉那对玉坠,就连被同门师弟剖取元婴之时也紧紧护着它。
好在那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还记得,师弟强行掰开他的手,看清楚躺在掌心的只是两块毫无灵力的破石头时,脸上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
或许对旁人来说,那真的只是两块连下品灵石都不如的破石头,可对云溯望来说却是他存在于世的证明。
那玉坠倒是通灵性,仿佛知道了主人将死,也跟着碎掉了。
云溯望没去看胸口碎掉的玉坠,而是提着剑继续无知无觉地同剩余的那只妖兽对招,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
在他与妖兽搏杀的同时,他黑发的颜色一寸一寸变浅,呈现出一种完全不似人类的灰白色。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几道妖纹,眼尾带上了一抹薄红。
这样的变化实在太过明显,看台上已经有魔族按捺不住大声质疑:“这人根本不是人修,我从未听说过可以妖化的人修!”
“看他受伤之后的形貌变化,分明是有妖族血脉。”
“他究竟是何人?”
议论声太大,以至于在场中刚刚斩杀了妖兽的云溯望也模糊地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上出了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