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半天没有反应,蓝翎心说不妙,想起他家主子天生执拗,暗道莫不是被气傻了吧?
“我要沐浴,去备热水,”沈曜沉默须臾,定定地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你亲自准备,我不相信其他人。”沉沉黑眸宛若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蓝翎面容再次扭曲,他早该想到尊上这种语气就表示又要给他派杂活儿了,可笑自己每次替他操这份闲心,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往上贴,咬牙切齿地领命,不甘心地问道:“您看水中放香料还是放花瓣更好呢?”
男人大都受不了他这般恶趣味,蓝翎眼见沈曜微微愣了愣,顿时升起一箭之仇得报的窃喜,不想还没转身,便听沈曜似有领悟地回答:“香料吧。以舒筋活络、润滑通畅功效为宜。”
蓝翎城墙厚的老脸蓦地一红:“尊上,舒筋活络易寻,润滑通畅却是……”要这种功效到底什么鬼,您好歹也是堂堂魔尊,莫不是趁人之危想做点什么?!
沈曜视线往郁安宁面上一飘,语气很是冷淡,“蓝右使,尽力而为。”
蓝翎:“尊上,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明心峰半山之处,一座宫殿灯火通明,沈曜是不灭天的贵宾,住所规制仅次于首座袁珏。
华丽殿宇的屋梁之上,高悬着沈曜随口命名的匾额:散居殿,每当各位掌门、宗主路过都会啼笑皆非,毕竟给宫殿取这种名字跟人类的“狗剩”、“铁柱”也没啥区别。
今天是沈曜在殿宇中停留最久,住宿最为认真的一次,不但点燃所有的灯烛,主殿偏殿整理妥当,后院沐浴的温泉也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长夜漫漫,泉雾氤氲,即便经历这么多事,这天仍旧没有过完。
热气蒸腾的泉池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蓝翎熟知香料,对这些功效手到擒来,还十分贴心地放置了两张浮盘,一张上美馔美酒,另一张仅有个白色瓷瓶,打开盖子,膏体莹绿、幽香阵阵。
临走时,他特意嘱咐道:“那瓶药……尊上量力而行啊。”果然被沈曜凌厉眼风瞬间劝退。
郁安宁躺在倾斜的石坡上,仍在沉睡,浅棕色的泉水轻轻荡漾着覆盖他的身体。
熟睡的人时而勾起唇角,俊逸的面庞浮起淡淡笑意,仿佛在沉浸在某种美妙的梦境中。
沈曜修长手指握着纯白巾帕,轻轻擦拭着早就不存在的血污,细致入微、无所遗漏,像是在呵护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目光落于小腹,却忽地住了手,暗红色的斑纹由内而外,扩散成一个近乎正圆形的伤痕,贯穿了身体,同样的形状透出在后背,看着惊心怵目。
白巾随着水波远去,带着凉意的指尖在伤痕上摩挲,顺着凹凸的纹理、一寸一寸,仿佛这般持续便能将可怕的疤痕抹去一般。
越是如此,沈曜眸底的黑暗越盛,直到充满整个眼眶,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噬、尸骨无存。
郁安宁似乎身体陡然一震。
沈曜将整只手贴在那块伤疤之上,双肩剧烈耸动起来,半个时辰,他眼底的墨色才渐渐消退,捧起郁安宁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之上,喃喃自语,细听过去,竟是一句接着一句的道歉。
沉睡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侧脸迎向他的面前,喉结上下滚动,眉峰蹙起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封擎。”
沈曜心中激灵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决了堤,瞬间不争气地淹没了整个心田,脑子里乱糟糟的,看着郁安宁的目光,宛如射出两道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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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永远是多远?”
“嗯,天荒地老?”
“不好。”暗影中的男人黑眸浮起一丝凉意,
“你觉得太久?”安宁话音未落,已被他凉凉的手指按在双唇中央,封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永远就是没有尽头,不可问,不可说……”
“封擎……”每每想起这个名字,郁安宁心头隐隐作痛,他到底是谁?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
他正用尽洪荒之力去想,面颊传来一遍又一遍的细碎亲吻,方想起两人云雨之乐。
郁安宁心底暖意流淌,生涩地作出回应。
对方微有一顿,轻柔动作陡转强势,直至扼住仅存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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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的窒息令郁安宁脑海一空,蓦地睁开眼睛,沈曜放大的脸突然跃入眼帘,四围白雾氤氲、烟气蒸腾,莫名的香气直窜鼻孔,他努力想别过脸颊,含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沈曜好像失了理智,与他交叠的视线飞快移开,流连在他的唇上。
郁安宁有些惊慌,直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才从沈曜那里取得一丝喘息之机,他望向他的眼睛,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小腹蓦地滚烫,痛感难以忍受,郁安宁面色骤变,极力想弓起身子,脸颊却被指间端住扭了过去,沈曜气息不稳,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与其任由旁人伤害你,不如我们先在一起,我不能坐以待毙……”
“师兄,我好难过。”郁安宁动弹不得,
沈曜抬手按住他的小腹,丝丝凉意沁入,让他勉强好过一些,耳畔气息温热,“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忍一忍。”
郁安宁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倏然而下,沈曜目光滑落,绷直的后背忽然一僵,缓缓地停止了动作,反手将他勾在怀中,安抚性地亲亲额头,“好了,好了,没事了。”
时光分秒而逝,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敲门之声。
“少主可在?”蓝翎立在门口轻声询问,心中暗想:“这才一个时辰,不知道两位怎么样了。”不等里面回应,他已控制不住拉开房门的手,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携卷着封擎特有的气息。
蓝翎目光在四周逡巡,最后定格在坐在泉畔石桌之上,两位衣冠整齐的男子身上,他提步而入,飞快拖着衣摆走到旁边,两人面容整肃,看不出一丝破绽,“诶?你们……”
郁安宁托腮望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们如何呀?”
“咳咳,没什么。”蓝翎目光溜向对面那位正襟危坐的男人。
沈曜端起茶杯,语气淡淡,“有事?”
“天亮之后便要举办斩妖誓师大会,首座吩咐务必请两位出席。”蓝翎道,
“我也要去?”郁安宁问,
蓝翎道:“若非不灭天忙于准备大会,昨晚未必这般容易遮掩,还是出面为宜。”
郁安宁点头。
蓝翎四下观望,没有走的意思。
沈曜站起身,架着他的胳膊来到门口,“有劳蓝右使,恕不远送。”
蓝翎被扔出门口,不怒反笑,神秘兮兮地说:“尊上,瓷瓶是我亲自封的口,似乎被打开过了呢。”
☆、誓师大会
沈曜好像心情不错, 似笑非笑道:“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
蓝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唉, 反正也被您嫌弃惯了……”
眼看他摆着大拖尾离开, 沈曜一回身, 郁安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在门后,正含笑望着他, 两只眼睛晶晶亮亮的。
沈曜握住他的手, 不由蹙起眉头道:“怎么还是这样烫?”带着凉意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沉吟片刻,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郁安宁从昨晚开始一直发着高热, 双颊烧得绯红, 声音中含着几分不经意的慵懒,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师兄,我的饼严重吗?”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隐隐间与世元仙君的脸重合起来。
“都怪我没好好听你的话,功法太差劲,不然就能寻到之画, 及时把妖灵还她。”郁安宁半合着眸子,喃喃自语。
沈曜扶着肩膀令他躺下, 轻抚着他的额头温声道:“没事,誓师大会还有机会。”
郁安宁侧了侧身,将他手掌枕在脸颊,“做完这件事, 师兄可以回昆仑了吧……”彷如呓语的说话声越来越低,直至被平稳的呼吸完全淹没。
沈曜眸色暗了暗,这一世他改变策略,追随着郁安宁的情感,却发现太多意外始料未及,让他白受了许多苦楚。抬臂把人圈在怀里,视线透出窗棂,从夜幕沉沉一直看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清早,天气一如人们的心情,黑云滚滚、狂风呼啸,仿佛下一刻便有瓢泼大雨倾泻下来。
郁安宁沉沉无梦,被沈曜唤醒时,高热还是没退,头重脚轻得厉害,他果断拒绝沈曜替他告假的意见,抿着唇道:“咱们得说到做到,还是尽快救下之画。”
不灭天的主殿位于名心山顶,巍巍耸立、俯瞰众生,这种天气像是要被黑云吞噬一般。
沈曜和郁安宁来到殿前,便见蓝翎带着一队仙徒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一双媚眼上下打量郁安宁,嘴角挂着笑,“感觉如何,无恙吧?”
郁安宁认真感觉了一下,坦然道:“还好,就是有点头晕。”
“头……晕?”蓝翎惊讶得有些夸张,细眼觑着沈曜,“少主昨夜是没照顾好呢,还是照顾得太好了呢?”
“多谢关心,”沈曜上前两步,薄唇轻启,“右使与沈某情如手足、同心同德,沈某自当言无不尽,右使何时得空?”
蓝翎全身一震,极为缓慢地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藏在宽袖里满是汗水的手,“在下公务在身,迟点再访少主,告辞、告辞!”
郁安宁看着蓝翎逃也似的背影,疑惑道:“师兄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沈曜语气淡淡,“套套近乎,好办事。”
“真的?”郁安宁相当怀疑这个说法,怎么看怎么感觉被沈曜套近乎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两人跟随导引仙徒来到殿内,远远听见嘈杂声传了出来。
出现受害者的十八门派宗主、掌门已经悉数到齐,正坐在堂里同袁珏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沈曜和郁安宁对视一眼,同时停下脚步。
“沈贤侄,你到了?”身后有人叫他。
沈曜回头一看,一位红衣老者步履匆匆地走来。
“伯父这是?”沈曜道,看他身着火族族长祭祀时的全套衣冠,肃穆隆重。
和宗主见到沈曜,仿佛看到自己的儿子,眼眶隐隐泛红,“老夫刚从为贵那儿出来,他今天,今天……”他忽然哽住,说不下去了。
看来和为贵已经岌岌可危了,沈曜面色跟着沉郁下来,感觉有人拽他袖子,便听郁安宁在耳边小声问:“和为贵病得很重吗?”
沈曜这才想起昨夜事情太多,一时间竟忘记告诉他了。
和宗主也同时注意到郁安宁,“沈贤侄,这位小兄弟是?”
沈曜道:“昆仑新入弟子,郁安宁。”
和宗主仿似仍有疑惑,却被不灭天导引弟子打断,“宗主,首座请您进殿议事。”
“好、好。”和宗主抹着额头上的汗,急匆匆地跟他进去了。
沈曜忽觉手臂一沉,眼见郁安宁向后趔趄两步,赶忙将他扶住,眉宇间关怀显露无余,“怎么样?”
郁安宁勉强稳住身体,苍白的面容浮起一丝笑意,“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肚子疼得厉害。
沈曜起身道:“我去告知首座退出大会。”
“他们知道要救蛇妖,定然不会答应,”郁安宁一把拉住他,拼命摇头,“师兄忘了,咱们答应过入画的。”
沈曜同他对视须臾,终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额头,“还是拗不过你。”
一个时辰之后,誓师大会按时开启。
自从三百年前先贤将执掌六界大权交给不灭天之后,明心城从未如今天这般热闹过。
各界仙门齐聚明心峰,身着各种款式校服的仙徒们排起浩浩荡荡的队伍,又有御剑仙师衣袂飘飘穿行云端,簇拥在半山腰处引颈待招,五颜六色的旌旗从山脚一直飘扬到山顶。
郁安宁同沈耀一起坐于观仙台上,视野极佳,俯瞰山中全景,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惊讶。
沈曜望他半天,抬手将一个白瓷茶盅推到面前,“蓝翎甚通医理,他亲手配的药还算有些用处,快喝了吧。”
看他坚定的神色,郁安宁心想八成是躲不过了,离老远掀开那气味古怪的茶盅,捏着鼻子仰头倒灌。
看着他孩童般的样子,沈曜不禁勾了勾唇角,轻轻扬起微笑的弧度,稍稍扭头,便见蓝翎提着大拖尾飞也似地走了过来,头冠都有点歪斜,喘着气道:“尊……哦不,沈少主,不好了!”
“怎么,药配错了?”沈曜语调淡然,
郁安宁差点把最后一口吐了出来。
能让蓝翎如此,肯定不是小事,果见他语气凝重地说:“刚得到消息,首座和十八门商讨的结果,要把一只妖怪杀头祭旗,选中的正是昆仑蛇妖!”
“什么?!”沈曜眼神一沉,首座袁珏并非冷酷之人,下令各门押送妖物也从未提及,作出这般决定实在有些出人意表。
“师兄,咱们得赶紧去救之画!”郁安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曜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蓝翎为难:“可找不到关押妖怪的地方。”
沈曜问:“连你都无从知晓?”
蓝翎无奈道:“首座知晓我对妖怪的态度,自然不会让我参与。”
沈曜手指轻敲桌面,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好等之画被献上时,趁机接近将妖灵送还,之画妖法高强,妖灵虽有耗损,想必自保尚可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