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
　　片刻后，见几个追人的守卫连那人的衣角都没摸到，宋振心知这人不是寻常人物，他上前一步，对着那人开口喝到。
　　那人闻言身形稍顿，但也依旧如鸿般掠过追擒守卫的攻势，妥帖地落到了不远处。
　　“人界重山派元山真君。”
　　宋振听见那人道。
　　他手里拿着的草料顿时就落到了地上。
　　宋振惊诧地看着林巉，愣愣地站在原地。
　　元山真君？
　　他是元山真君？
　　“你……”他心神被这一句话击得七零八碎，刚开口想说什么，便看见一个守卫趁着林巉身形停了下来，拿着长戟，一跃而起想要擒住林巉。
　　“住手！”宋振看着那锋利的长戟一瞬之间便离林巉不过三寸，几乎快被吓得一个踉跄。
　　那守卫闻言，下意识便想收回长戟，但他刺去的势头太狠，一时收不回来。林巉向后退了半步，侧身躲过锋刃，他一指点在长戟上，那守卫手上的长戟顿时就卸了力，跌落在地。
　　宋振连忙跑了过来，看到林巉身上连衣袍都没被锋刃擦到，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真是元山真君？”
　　林巉摘下头上帷帽：“是。”
　　“你是谁？”
　　宋振以前在复玄身边做事时，曾见过林巉几面，看到林巉的面容确认是林巉无疑后，面上神情不由得持重了起来，他对着林巉拱手行了一礼道：“今暗卫执事宋振，见过真君。”
　　“不必。”知晓宋振身份后，林巉侧身躲过这一礼道：“你们妖尊现在在何处？”
　　“妖尊正在明山。”
　　“明山？”
　　“就在妖都东侧。”
　　“他去明山做甚？”
　　“……”听林巉这样问，宋振不由得有些犹豫，他该不该跟元山真君说尊主大天劫的事？
　　见宋振久久不言，林巉也不准备再浪费时间。
　　“我找你们尊主有要紧事。”林巉问道：“你能带我去明山吗？”
　　“这……”
　　“怎么了？”
　　还不待宋振内心挣扎结束，远处天际忽然炸响一声惊雷，生生炸漏宋振一拍心跳。
　　大天劫快开始了吗？宋振转头看向惊雷炸响的明山处，藏于袖中的手都紧紧攥在了一起。
　　“宋振。”还不待宋振多想，林巉的身形忽然出现在宋振的身边，他抓住宋振道：“速带我去明山。”
　　“可……”
　　“你们是不是早已知道大天劫将至？”见宋振这副模样，林巉心下不禁有了几分猜测，他皱眉询问道。
　　宋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速带我去明山！”听宋振承认了，林巉心里暗骂复玄不跟自己说的同时，也担心着复玄如今的处境。
　　他必须马上赶到复玄身边。
　　宋振看了看天边逐渐沉下来的天色，咬了咬牙。
　　罢了，以后尊主要杀要剐他一人担了便是。
　　“真君跟我来。”
　　明山上，复玄正微微阖着双目，身上笼罩着一层虚虚的灵光。明山前几日就被他特意叫人清了一遍，如今大天劫将降，也不怕伤了旁人。他坐在崖边，静静地等着大天劫至。
　　方才还清明的天光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如墨的劫云从天际翻卷着蔓延而来，复玄感受着周遭逐渐压迫的天道威压，忽然想着，他这几日还未见林巉一面，不知林巉可还安好。
　　或许还在跟祝风他们自在游行。
　　当第一道惊雷劈在复玄身上时，复玄身上护身用的外溢灵气便被劈了个干净。
　　他站起身来，靠在一侧乱石上的辟绝剑跃至他手，不过须臾，第二道劈下的天雷恰劈在辟绝剑鞘上，复玄握剑虎口处顿时被震裂，他被击退数步，脚下踏的坚硬石面陷入一寸深深的足印，淋漓的鲜血流了满剑满手。
　　似是体内心魔对外天劫有所察觉，原本安静的心魔逐渐显出躁动的迹象，复玄稳下.身形，抬眼看向翻卷的劫云，眼中竟蕴着比那劫云还如渊三分的深意。
　　“若你今日劈不死我，那就别怪我日后逆天改命。”
　　下一刻，辟绝剑裹着浩瀚灵力出鞘，带着悍然之势狠狠向着第三道天雷厉劈而下。


第131章 月落
　　在复玄与天雷的悍然对抗下，明山周遭百里顿时被荡成一片废墟。
　　刚至山脚的林巉被余波冲了冲，后退数步才卸去余波劲力。
　　“真君，天劫已至，我们不若先退，尊主一定能抗住的。”宋振见状，连忙一把拉住林巉劝道。若是山脚余波便已如此，山顶不知还要作何景象。
　　说话间，又是一道惊雷破天，林巉抬头，看着远处隐隐已是布满雷痕焦火的山顶，脸色都苍白了一分。
　　昕白在那里。
　　“别拦我！”林巉抬臂挥开宋振的手，厉声道。
　　山路已被尽数震毁，此处正大天劫，虚空雷悍，御剑便是找死。
　　林巉弯下腰，搬去脚边挡道的一块大石，抬手抓住一方凹处，便是要生生爬上去。
　　“真君！去不得！”宋振绝不敢让林巉如此冒险，当下便想再次拉住林巉。
　　“你敢！”林巉看出他的意图，立时怒目喝道。
　　“真君……”
　　“大天劫又如何？我的昕白还在上面，我决不能让他有半分闪失。”
　　见不过耽误短短半分，便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林巉急得双目都泛起红来，他对着宋振狠声道：“若你再敢拦我误我，我即刻便杀了你。”
　　“滚！”
　　宋振咬咬牙，他站在原地，沉默须臾后，忽然在林巉身后跪了下来。
　　不顾男儿膝下金。
　　林巉脚步丝毫未顿。
　　宋振对着林巉行了一个叩拜大礼，额头被一地碎石磕得血肉模糊。
　　“谢真君护我尊主。”
　　林巉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上爬时，低声了一句：“快下山吧。”
　　宋振没有走，他站在山脚处，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元山真君如今像个凡夫俗子一样，不甚熟练地攀爬着山路，弄得一身尘灰。
　　可他没有丝毫顾虑，哪怕碎石割破他的手掌，乱木划破他的衣衫，他也一步未停，他带着一身血尘，迎着漫山狂风，义无反顾地向山顶雷海中的他而去。
　　山顶上，复玄被天雷余势狠狠击飞出去，直直撞断了他身后的一截古木。
　　他呛出一口血来，辟绝剑跌落在他身侧，剑身黯淡无光。
　　这是他抗下的第八道天雷，还剩最后一道天雷。
　　他强提起心神，体内因重伤而越发压抑不住的心魔，随着残留在他灵脉中的雷势，亦狠狠地想要破缚而出。
　　复玄呛出一口血，原本无恙的眉尾处又开始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些许红痕。
　　之前的八道天雷虽难抗，但大多不能致人死地，泯灭在大天劫中的人大多数都死在这最后一道天雷上，这最后一道惊雷，才是真正的大天劫。
　　天道必不想放过自己，复玄拾起一旁的辟绝剑，玄晦的灵力缓缓萦绕着剑身，他竭力站起身来。
　　不放过他又如何？他倒要看看，这天道究竟要如何灭他！
　　许是他的姿态太过于挑衅，那最后一道天雷久久不至，如墨劫云翻滚着，似是在逐渐酝酿着什么。
　　但那酝酿也不过片刻，最后一道天雷降至时，日头尽数被铺天盖地的劫云笼罩，天雷划过处，甚至连周遭苍穹都犹似被震裂般裂开些许缝隙。
　　天光尽失，大天劫至。
　　压抑许久的心魔一反常态地沉静了下来，亦恰似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林巉……
　　复玄唇边浸出血迹，他看着落下的那道势必席卷一切的天雷，忽然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林巉的名字。
　　下一刻，他便震惊地睁大了眼。
　　在最后一道天雷即将到达时，有一道瘦削欣长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青袍猎猎，玉冠束发。
　　如同之前无数次。
　　一路踏尘攀土的林巉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了明山山顶，那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林巉几乎感觉心都要炸裂开来。
　　林巉一口牙几乎咬出了血，他顶着悍然天道威压，一双布满伤痕的手紧紧凌空而抓，手背的青筋立时便崩裂皮肤，刺眼的鲜血几乎是喷涌而出。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厉吼。
　　“凌霜——”
　　一柄玄冰雪剑从他手中随着泼洒的鲜血化出。
　　他化出了自己的凌霜心剑。
　　林巉周身激荡的灵力瞬间便爆发开来，凌冽浩瀚的寒意疯了一般地蔓延开，将经过之处尽数冻住，不过片刻间，明山周遭数百里的河山便被尽数冻结。
　　天地间升腾的厚重寒气旋绕在一处，在空中凝结成一道厚重的冰层。
　　下一刻天雷轰然而至。
　　“快走！”复玄看着与天道抗衡的林巉，几乎被骇得目眦尽裂。
　　最后一道天雷狠狠劈在冰层上，悍然席卷的势头一滞，竟被挡了下来。天雷与冰层的碰撞间，竟蹦出燃天似的火光，无边的天火在冰层上燃烧，冰层上无数裂痕在火中蔓延，终于轰地裂开来，林巉瞬间呛出一口血。
　　下一瞬，他转身抱住复玄，将复玄紧紧护在怀里。
　　他一人一剑，残躯屹立天地，抗天雷，镇河山，护一人。
　　这最后一刹，复玄双眼失神地看着林巉，他动了动唇，却哑了似的说不出一句话。
　　“别怕，师父在这里。”
　　击破冰层的天雷终于落在林巉始终挺立的脊背上。
　　复玄哭着嘶吼出声。
　　“不——”
　　万物尽灭。
　　山河无声。
　　……
　　在破碎的山河中，哪怕被林巉妥当护在怀里，却依旧被余势震飞出去的复玄疯了一般地在烈风余雷中向前掠去。
　　他接到了林巉。
　　在他怀中，冷得他颤抖。
　　虚空中，跌落而下的凌霜心剑拦腰裂断，逐渐化为无数碎片，湮灭天际。
　　心剑断，灵台灭。
　　大天劫结束后，劫云缓缓散去，一道久违的天光终于小心翼翼地落到了林巉的眉宇间。
　　复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擦着林巉脸上的血迹，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一身厚血，抱着同样鲜血淋漓的林巉，第一次感觉到了灭顶的绝望与无助。
　　林巉靠在复玄的怀中，眼神有些涣散，忽然，他轻轻笑了笑。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是不肯好好练剑……非得要我握着你的手一挑一收地教……”
　　“现在长大了，还是不让我省心……”
　　这最后一道大天雷直直击碎了他的心脉与筋骨，林巉感受着自己体内逐渐散去的生机，忽然想着这样也挺好的。
　　没有死在乌灵蛊那腌臜邪物下，反是被天雷劈了个干净，还能保他昕白无恙。
　　甚好。
　　复玄不再擦拭林巉脸上的血迹，他紧紧地抱着林巉，紧绷的脊背都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了起来。
　　“师父，你不能……你不能……”
　　“我求求你，你别离开我……”
　　“我求求你……”
　　遍地狼藉中，他悲号出声，神色凄惶，却依旧留不住那人的一丝生机。
　　“你这一生还很长……”林巉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里，用着最后一口气息对他说着。
　　怎么会呢……他想着。
　　他的一生那么短。
　　一眼就望到了头。
　　起点站着林巉。
　　尽头处也站着林巉。
　　林巉没了，他也就没了。
　　“你死了，我就疯了。”复玄抱着林巉，艰难地咽下喉间一口血：“所以为了我不疯，你别死。”
　　“你别死，师父，你最疼我了。”
　　天光乍晴，又是新的一日，日光带着稀薄暖意洒在他们周遭，驱散着余留的寒意，复玄却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这么冷过。
　　他满面血泪，跪在这天地间，抱着逐渐气绝的林巉，终于带着一身绝望失声痛哭。
　　“你最疼我了……”


第132章 他年
　　这是林巉死的第十一个年头。
　　元山真君身陨妖界，三界震动，但师门重山派却是异乎寻常地宁静。
　　重山派不言语，其余门派也不敢多言。
　　只有风阁的祝风让人送来一壶好酒，他什么都没说，严泊亦是什么都没回，只是将那酒尽数倒在了凌霜峰。
　　凌霜峰更冷了。
　　妖殿也更冷了。
　　宋振抬头看着正殿外那颤巍巍探出墙的一枝桃花，才恍然发觉，已经开春了。
　　他转头看向紧闭的正殿大门，一旁的侍从见他一直不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宋执事，您不进去吗？”
　　宋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可重山派的人……”
　　宋振往外走道：“好生招待着，一会儿送走就是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重山派人来的第几次了，可每一次复玄都没现身见他们。
　　他们是来接回林巉尸身的。
　　宋振还记得十一年前，复玄抱着林巉走下明山的场景。复玄一身伤痕，怀里浑身是血的林巉早已气绝，他似七魄散六，犹如一只游离孤魂，只慢慢抱着林巉回了妖殿。
　　身后徒留蜿蜒半山的血色足印。
　　他将自己锁在正殿半月，不顾自己重伤，日日用自己灵力养着林巉的身体，再不眠不休地为林巉凿出一个玄冰棺来保存尸身。
　　当半月后，宋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强行闯进正殿时，正看见复玄一人静静坐在血迹斑斑的玄冰棺前，他双目赤红又无神，只垂眼看着棺中的林巉，那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