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颠簸下,复玄恢复了一丝模糊的神志,迷糊间,他有些不安地呢喃了一声。
林巉低垂着眼睫,一滴混着血的冷汗从他的睫处滑落砸到地面。
“我在这里。”他嘶哑着开口,每说一句,喉间都仿佛是在被刀割石磨。
“没事,师父在这里。”
远方天色渐清,夜色缓散。
飒霞城之所以名为飒霞城,恰是因为它朝霞晚霞皆似血红艳,极其瑰伟绝特,故得名为飒霞城。
如火般的朝霞缓缓从天边席卷蔓延开,天光似血,林巉背着复玄向前走在这天地一色中,身上的血好像永远都流不干。
那双原来只提剑破风,烹茶执棋的手,如今满布伤痕,只紧紧握着那根借力的木杖,任由那粗砺的木面不断磨着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
一身血污。
一身狼狈。
山林寂静,林巉背着复玄,一刻也没有逗留。他走着这条仿佛永远都走不完的山路,一个又一个浸血的脚印在身后绵延,几乎与周遭如火如血的霞色融为一体。
他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走出去,他只凝聚起仅剩的一点神智想着,他一定要撑下去,万不能让复玄出事。
他神思昏沉,一片空白的脑中只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念头。
时间渐移,林巉只觉眼前的景象都逐渐扭曲模糊了起来,他不敢停下来,整个人都似入了魔怔似地向前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忽然落进一个怀抱,那人紧紧地半抱扶住了他,林巉下意识地警惕得浑身都紧绷起来。
“小巉!”
林巉神思一片混乱,在听到这个声音时,他一时间甚至想不起来这个熟悉声音的主人是谁,只是不断往前走的魔怔念头好似卡了壳。
周围仿佛来了很多人,不停地在说些什么。有人想把复玄扶下来,林巉却本能地紧紧护住了复玄。
他的耳边响起许多人的声音,林巉戒备着,用尽浑身的力量才分辨出一个声音。
那是严泊的怒声。
他放心地坠入了迟来的昏迷。
第89章 飞雪
第十一日,林巉也没有醒来。
当时事急,严泊来不及带他们回重山派,便将他们带回了风墟城的客栈中。
严泊探查了复玄体内的情况,复玄的情况虽危急,但其心脉处却有着一股温和的药力相护,同时,除却药力,他的体内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断修补着他残损不堪的灵脉,只要好生照料着,待他自愈后醒来应该就无大碍了。
与复玄比起来,林巉的伤却好似更重一分。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一身重伤不说,强行震碎昭天珠的行为也让在他体内蛰伏许久的乌灵蛊一瞬爆发开来。
在严泊等人将林巉与复玄带回客栈的当天晚上,乌灵蛊就大动了一次,生生将昏迷中的林巉痛得滚下了床,呕出一口血来。
严泊与方处然吓得不轻,他们并不知道林巉身中乌灵蛊,方处然忙上前将蜷缩在地上冷汗连连的林巉抱起放回床上。林巉痛得急,他只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任方处然怎么唤都没反应,他的手无意识间紧紧地攥着被褥,用力得手背都崩起青筋。
严泊从被褥间强行拉出林巉僵硬无比的手,他指敷腕上,给林巉把了一会儿脉后,指尖却忽然轻轻颤了颤。
他松开手指,直接抓住林巉的手腕,一股温和的灵力便顺着林巉的脉门进入到他的体内。
良久后,严泊将林巉的手放回被褥间。
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乌灵蛊。”
“什么?”方处然神情猛地一震。
严泊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到了极致。
方处然紧紧地咬了咬牙。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严泊与方处然几乎每日要来数次给林巉修补灵脉,灵脉渐愈,可他们心中的忧虑却一日比一日更甚。严泊更是亲自给林巉配药煎药,但在林巉喝一碗吐一碗的情况下,他紧蹙的眉头也从未松开过。
林巉始终没有醒来。
他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一身伤处,灵脉破损,乌灵蛊附,甚至根基丹田都有震动之相,一时之间,严泊竟生出一股无从下手之感。
在严泊焦头烂额之时,除却每日为林巉梳理灵脉,方处然则始终抱着磊落剑守在林巉床边,神色沉冷。
他只是在等着林巉醒过来,或待一直忙碌的严泊能抽出手来时,便携剑杀向煞狼族。
严泊知道方处然的心思,他又何尝没有这份心思?
徐吟生生性散漫,当初捡回来林巉时,除了日常教导修行,几乎都是严泊日日带着他,可以说林巉是跟在严泊的身后长大的。严泊也喜欢这小师弟得紧,往日里常给他带着新奇玩意儿回来哄他高兴,哪怕重山派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在穿度上,他也未曾苦过林巉半分,甚至还时常抽空来跟林巉交谈几分,生怕林巉心思太重入了魔怔。
哪怕他才是担着最重担子的人。
如今自己这小师弟被人追杀成这个样子,严泊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被气炸开来。
可他当掌门这么多年,心性也被锻炼出了几分,还能勉强沉住气;方处然就不同了,若不是当时严泊拉住了他,凭他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恐怕他早就提剑杀上煞狼族去要个说法了。
如今林巉未醒,严泊还不知晓经过详情,况且他们此行只带了三百弟子,若与煞狼族正面对上,难免吃亏,因此严泊并未轻举妄动。
方处然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在想通利弊关系后,便再不作声,只是日日抱着剑守在林巉身边,脸色难看得很,巡视弟子都不敢靠近半步。
第七日,林巉还没有醒过来,出门在外灵药用度等多有限制不便,严泊便带着林巉与复玄回了重山派。
回重山派后的第四日,昏迷数日的复玄先醒来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拖着还不甚自如的躯体,来到了隔壁林巉的房中。
几方灵力在他体内缠斗倾轧不绝数日,复玄一身灵脉几乎尽损,若不是睚眦之力强势地压迫修补,以及林巉当时给他喂下的那颗严泊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保命灵药,复玄如今怕是依旧昏迷甚至修为尽毁,绝不会醒来得如此之快,还大体安然无恙。
房中,方处然见到复玄,他未发一言,脸色却冷了几分。
正在给林巉号脉的严泊倒是露出些讶异之色,在他看来,复玄理应不会醒来得这么快,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了手,召过复玄,问了问复玄的身体状况后,又问道复玄当时的情景。
复玄挑着重要的答了一些,严泊听后沉着神色思忖了许久,在他身后压抑了许久怒火,实在等得不耐烦的方处然站起身来,抓住严泊肩上的衣袍就把他往屋外拖。
“诶?”严泊有些猝不及防,“处然,怎么了?”
“去要说法。”方处然脚下不停,他神色冰冷,配在腰侧的磊落剑躁动不安地嗡嗡作响着。
“好好好……别拽了。”严泊看着拽着自己的方处然道:“先等我小半日,我去安排好重山派的事宜,然后再跟你一起去。”
方处然将严泊拉到门口才松了手,“那我回飞景峰召集弟子。”
严泊想了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
方处然跨出房门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回过了身,冷着眉目,看着复玄寒声道:“去屋外跪着。”
跟在方处然身后的严泊停下了脚步。
“处然?”
方处然并未理会严泊,他看着复玄继续道:“三日。若少了一个时辰,无论你师父如何偏袒于你,我也必将你逐出重山派。”
言罢,方处然并未多言,也并未停留,他收回视线,转身便御剑而去。
严泊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他也只是看了复玄一眼,便御剑跟上了方处然。
凌霜峰向来都是寂静的,从前到现在都是如此,这在复玄看来没什么不好,在他心中,凌霜峰有他跟林巉两人其实就已足够了。
他对于林巉,向来有一种偏执到疯魔的独占欲。
复玄静静握着林巉的手,在他的掌心中,那只往日修长如玉的手被上好的灵药将养了半月,如今却依旧还残留着满手狰狞的伤痕,足以窥见当时严重的伤状。
复玄垂着眼,看着在沉睡中也自始至终轻蹙着眉头的林巉,他缓缓伸出手,想抚平林巉的眉间折痕,可到最后他的指尖只轻轻停在了林巉的眉间之上。
再未落下分寸。
他在林巉床边,从旭日将升坐到夕日沉沉,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屋外,跪了下来。
远远候着的一个侍童似是想上前,但他神色为难,又停住了步伐。
凌霜峰是时常下雪的,白日里下得小些,夜里的雪就要浓得多。复玄只着一身单薄白衣,面色更是无一丝血色,夜里雪急,落在他的鬓边肩上,不多时便累了厚厚的一层。
林巉躺在屋内,烛火摇曳,他跪在屋外,风雪缠身。
他体内灵脉并未续尽,老狼王的修为也还没被他妥帖吸纳,睚眦之力更是隐隐在体内躁动不安,他满肩霜雪,跪在雪地中,只觉得冷,从心口处开始泛起的冷,不多时便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逐渐淹没了复玄,他犹如回到了幼时林巉渡元婴劫的那年,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有被困在远处,声嘶力竭地看着林巉以伤重之体,孤身承受天雷。
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长大过,一直都是林巉护他周全。
可他却如此渴望能护林巉周全。
他明明已经不断在变强……
还不够吗……
还不够。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隐隐约约觉得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这雪地中依旧只有他一人。
混沌间,一件温暖的外袍被兜头拢在他身上。
漫天飞雪中忽然生出的一抹暖意让复玄怔愣了片刻,他缓缓抬起眼,正撞入了身前林巉垂首看着他的眼中。
师父……
他无声地喃喃了一句。
林巉擦去他眉睫上累累的飞雪,“怎么跪在这里?”
复玄顺着林巉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哪怕如今他已经比林巉还要高上些许,林巉也依旧蹙着眉,如同复玄小时候一般,抬起手捂了捂他冰冷的脸颊,而后又擦去了他肩上的积雪。
“师父,凉……”复玄抬起手,想将林巉给他擦积雪的手拿开。
“无妨。”林巉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身体都已经冻的失去知觉,可在林巉那温暖的手心碰到他的指尖时,却让复玄有一种如同烙铁的灼烧感。
他舍不得哪怕动一动。
“怎么这么傻?咳咳……这么冷,膝盖冻坏了怎么办?”林巉被寒风迎面一吹,不由得开始咳嗽起来。
复玄连忙又将方才林巉披在他身上的衣袍披回了林巉身上,林巉阻止不得,便想拉着复玄进屋,但复玄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林巉问道。
俄尔,他皱了皱眉:“谁让你跪在这里的?”
“方师伯。”复玄如实答道,“是我连累了师父,理应当罚。”
林巉愣了愣,而后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方师伯的脾气有些急,你别介意。这件事跟你没太大关系,不要想太多。”
“你是我徒弟,师父护着徒弟是应该的……”
复玄低垂着眼,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的眉睫上,雪水融化后从他的眼角处滑落,如同在流泪。
“只是徒弟吗?”
良久后,他抬眼看着林巉,冰冷的雪水浸湿了他的眉睫,他的眼中竟显出几分哀色。
“师父,我在你眼中,只是你的徒弟吗?”
漫漫凌冽飞雪中,林巉忽然止了声,他看着复玄,眉间犹如缓缓压上了千钧沉意。
可月色温柔。
“师父,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第90章 汤面
清晨的天光总是格外的清澈,轻轻暖暖地铺在身上,衬着寂静的周遭,这让躺在院里晒太阳的林巉不禁又有些昏昏欲睡。
从竹屋中走出的复玄手上搭了一件狐裘,他将那件雪色狐裘盖在林巉膝上,附身在林巉的额间亲了亲。
“师父,醒醒神,莫又睡过去了。”
“嗯?”林巉睡意朦胧地看了复玄一眼。
“时辰还早……”
“时辰不早了。”复玄抬头看了看日头,他在林巉身边的石凳上坐下:“莫睡了,师父陪我说会儿话。”
林巉并没有理他,他今日被复玄叫醒得早,现在还倦得很,他在竹椅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复玄,闭上眼想睡个回笼觉。
“师父。”
林巉依旧没有搭理他。
“师父?”复玄又叫了一声,见林巉没有反应,他直接起身坐在了林巉躺睡的竹椅上。那竹椅是用凌霜峰后山遇风不折、遇雪不弯的劲竹做成的,如今承了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也只不过是微微下压了一点而已。
林巉察觉到不对,他还没来得及睁眼,下一刻就被复玄整个兜进了怀里。
复玄将林巉抱在怀里,又低头在林巉的后颈蹭了蹭,林巉顿时被蹭得浑身紧绷,睡意立醒。
“你干什么?”林巉想转过身,但复玄的两只手臂紧紧梏住了他的腰身,他只能微微侧过头去看身后的复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