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行平静地看了郝亮一眼。“魔尊大人,” 他不咸不淡地说,“我等一介无名之辈,要找谁,都与你无关。”
郝亮嗤笑一声。“有意思,”他说,“这个林决难道不是背叛门派、欺师灭祖,亲手杀死师父的恶人?他杀掉乔珑时,你难道不在现场?”
姜行脸色微微变了。“那不是林决,”他道,声音如常,然而却能听出颤抖, “林决他……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是啊,那的确不是林决。”郝亮一边说,一边轻轻闭上了眼,似乎在躲避什么事实。待他重新睁开眼,脸上表情依然是那副嘲讽神色。
“因为林决早就死了。”郝亮说。
姜行的面色白得和死人一样。“我不信。”他说。
“你不信?”郝亮笑了笑,“我还得感谢你。多亏你在冰牢里送林决一张毯子。要不然林决的身体这么娇弱,还不得冻出个好歹来。”
姜行的剑“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睁大眼睛,脸上出现复杂的神色,那仿佛是喜悦痛苦与惧怕交织在一起,令姜行的表情变得格外诡异,“……是不是他告诉你的,你知道他……”
“我当然知道。”郝亮冷笑道,“我还知道林决六十年前最后一次回石宏山时,在牢里给你画了一只王八。怎么样?你有没有听他的话,好好将那王八保留下来?”
“他在哪里?”姜行双眼涨得通红,他飞奔而来,几乎要把郝亮扑到在地,却被郝亮放出的火焰拦住,“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早死了。”郝亮的眼里闪过心狠的神色,“他在和你师父去清岭谷时,就已死在那里了。”
“不可能!”姜行吼道,“如果他真死了,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肯定是他……”
“我当然知道。”郝亮冷酷地打断他,“因为接过你的毯子的,给你画王八的,不是他本人,”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而是我。”
姜行静止了,他呆愣愣地看着郝亮,仿佛不能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是你?”他盯着郝亮,摇摇头,“在冰牢里,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都是你?”
“是我。”郝亮说。
“怪不得……”姜行喃喃道,“我觉得那时林决有些奇怪……不对!”他一咬牙,抬起了头,伸手就要抓郝亮的领子,“休想骗我!你是魔尊!林决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用他的身体干什么?!”
郝亮一挥手,便将姜行的手打到一边。“我当然有原因,”他冷冷道,“我用他的身体,自然是为了杀……”
突然间,几道亮光从天而降,打断郝亮的话语,径直插入他面前的泥土中。那光芒逐渐聚拢,最后化为一个牢笼,将郝亮紧紧困在其中。
几名白衣修士从天而降,为首的便是元成派冯掌门。多年未见,他身形稍稍瘦削了些,但神情气势依然威严。
“掌门!”见冯掌门赶来,姜行露出一些安心的神色,“你终于来了!魔尊……”
冯掌门举起手,示意姜行不要继续说了。他抬起目光,冷冷地看着被光牢围困住的郝亮。
严珂皱起眉头。他正想挥动手指,切开封锁之时,却感到手被一股热风压住。他转头看了看郝亮,郝亮面无表情,脸被周身剑的光芒映得苍白。
“没搞错吧。”严珂听到郝亮说话,声音充满嘲讽,“你们不是来抓通山神的吗?抓我干什么。”
冯掌门的目光似利剑般,穿过牢笼的缝隙,直直射向郝亮。
“你没死。”他说。
郝亮哼了一声。“我当然没死。”他说,“你不该早就从清霄派那里听说了吗?”
他转身,看向身旁对这情况一头雾水的女子。
“既然他们是来抓我的,你就先走吧。”郝亮说,“带着你的小蛇回去,好好待在山里不要出来。”
女子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态势,眨了眨眼。“这情况,对你不利,”她说,抬起手,巨大的蟒蛇扭转方向,向白衣修士处窜去,“我或许可以帮你一些。”
一道火墙出现,巨蟒猛地刹车,才躲开炽热的火舌。女子疑惑转头,正对上郝亮的眼睛。
“别管我。”郝亮说,“这跟你无关。”
“但是……”女子话未说完,郝亮眉头一紧,火墙四散,逼近女子,将她赶到石像附近。四周小蛇被灼热炙烤,纷纷四散。
“快走。”郝亮冷声道,“不要碍我的事。”
女子轻轻咬了咬嘴唇,缓缓退到石像中。她的身形渐渐与石像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周围蛇的窸窣声也渐渐减小,最后只剩一片寂静。
冯掌门对那女子无动于衷,她是去是留,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此时他漆黑的眼中只有一片亮光,那是他剑光组成的监牢。他的目光穿过牢笼缝隙,冷冷地看着魔尊的脸。
“他在哪?”冯掌门沉声问。
郝亮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是谁。”他说,声调中带着讽刺,“你们元成派可真有意思,当我是什么了,一个两个不见了,都跑来找我。”
冯掌门却丝毫不理会郝亮的揶揄。“他在哪?”他重复道。
郝亮冷笑了一声。“怎么,当着你门派弟子的面,你连他名字都不敢说?”他道,“还好意思问我?”
冯掌门微微皱起了眉头。那剑做的牢笼向郝亮身上迅速逼近,颇有威胁之意。
郝亮抬起眼,露出些许轻蔑的表情。他轻轻挥动手指,剑光便燃起大火,化为普通剑刃。金属被烟渐渐灼黑。
郝亮站在火焰中,毫发无伤,冷冰冰地看着冯掌门。
“文天冬在哪里,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声音冷漠,似乎不带一丝表情,然而眼中却闪过一瞬悲伤的神色,“关你屁事。”
随即,他身旁的火焰,便化成短短的一束,径直向那群白衣修士射去。
冯掌门神色一凛,围住郝亮的剑合拢,化为一只长剑,迅速回到冯掌门的手中,他挥动手腕,剑光一闪,便将那火焰拦了下来。
周围修士见状,纷纷发起攻击。一时间,无数点光刺破空气,划向郝亮。郝亮一动不动,只盯着那空气中的光,光芒便纷纷化成青烟,消失在夜里。
冯掌门沉吟片刻,立即挥动手臂,手中剑发出彩光,变幻成几重影,消失在空中。
严珂听到郝亮身边传来剑刃划过空气的声音,他看着郝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修士,眼里已涌上血红。
严珂挥出风刃,将冯掌门那与暗夜合为一体的剑击落,随即伸手将郝亮揽到自己怀中,双足点地,猛地飞了起来。
郝亮愣了一下,却没有挣扎。他没有丧失意识,知道严珂是怕事情失去控制,所以带自己离开,于是便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严珂的肩颈处,靠严珂青玉筑的身体给自己降温。
谁料严珂向上飞行未出几丈远,便立即停止了。他滞在空中,眯起那淡蓝色的眸子。黑夜中,一道道细丝在月光照耀下,隐隐约约显出身形。一道细细密密的网,只距离严珂几寸远,牢牢地将这荒废的村落盖住。
严珂皱起了眉,向下望去,白衣修士表情安然,俨然一副不怕他逃跑的样子。这层网,毫无疑问是他们出现前,便已布置好的。
郝亮抬起头,他眼中红光还未完全褪去,见到网,便露出一副不耐神色。严珂还来不及阻止,他便挥动手臂,发动了攻击。
烈火冲向细线,却没有烧断一根。只见火苗沿着线向四周扩散,最终又重新聚拢,顷刻之间,便朝着严珂二人的方向喷涌而来。
严珂抱着郝亮,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皮肤上,迅速躲闪。那火焰烧灼范围极广,严珂不得已,只得落到地上。然而他脚尖刚一触地,白光便从白衣修士处直直射来,眼看就要将二人重新困住。
就在此时,严珂脚下突然一陷。他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土地出现一朵杜鹃图案。图案扩大,将严珂围住,杜鹃中的土陷落,严珂身体迅速下沉。几名修士向前想捉住二人,地上图案的边界突然发出强光,瞬间切断修士的衣袖,将他们逼退。
只听得泥土传来隆隆声,严珂与郝亮二人完全陷入土中。图案缩小,亮光变淡,震惊的白衣修士中,姜行狠狠咬了一下牙齿,跳入杜鹃之中,抓住了严珂的胳膊。
随着一声巨响,花朵化为一粒尘埃,消失不见。严珂郝亮姜行三人不见踪影。天网之下,村落之间,只留下元成派一群修士,神情疑惑,面面相觑。
冯掌门直直地盯着三人消失的地面,一言不发。
第75章 二心
四周的泥土朝严珂压拢,又突然散开。严珂不管四周变化,一直紧紧抱着郝亮。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房间,他缓缓落到地上,才稍稍松了手。
淡淡的油墨味道飘散在空气中,严珂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简单而整洁的房间,家具不多,墙壁地面都随意画着浅浅的花纹,墙角桌上,放着层层叠叠的白纸。
严珂抬头,一位男子走进了他的视线。男子十分瘦削,却很清秀,见到对上严珂的目光,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冲着二人鞠了一躬。
严珂愣了一下。是的,他认识这个人。这布满房间的花纹,同样似曾相识。
他在清岭谷见过一模一样的画,那痛失未婚妻,又被修士嫁祸的哑巴画家,此时正站在他的面前。
郝亮见了画家,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摆魔尊的架势。他两步跑到画家身边,轻轻握住了画家的手。
“好久不见了。”郝亮说,上下打量着男子,“你过得怎么样?修炼还顺利吗?”
男子抿嘴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他眨眨眼,看向郝亮,没有说话,郝亮却心领神会。
“我没死。”他说,略微停顿了一下,“我还好好的,你……”
突然一阵□□打断了郝亮的话。严珂转头,只见姜行倒在自己脚边。他手紧紧捂住肩膀,鲜血从手缝中涌出,肩上被剐掉一大块皮肉,几乎露出白骨,似乎是强行跳进杜鹃花图阵中,被亮光所伤到的。
画家见状,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迟疑一刻,随即再次朝郝亮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姜行身边,小心将他扶了起来,慢慢走进了一间房中。
郝亮缓缓眨了眨眼,他犹豫了一下,拉了拉严珂的衣袖。
“画家说他先要帮姜行处理伤口,”郝亮说,“让我们先去房间休息,他给我们沏了茶。”
严珂点点头,跟着郝亮走进了房间。郝亮在床上坐下,严珂默默地坐到了墙边的桌子旁。
他抬起头,却正对上郝亮望向自己的目光。二人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郝亮迅速将眼睛移开了。
少顷,郝亮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通山神回到山里了没有。”他说。
严珂摇了摇头。“她本是要去玉虎庄,去找郝凡?”他问。
“对,”郝亮轻声说,“但她不应该离开通山。”
“为什么。”严珂问。
“通山神是蛇妖化身,控制着上万条蛇。她一动,所有蛇也会跟着行动,所到之处,蛇毒侵蚀土地,捕捉生物,会导致一片萧条,寸草不生。所以她只能在荒芜的通山居住。”郝亮说。
“既然如此,为何百姓又敬她为神?”严珂说。
“她收食百姓的香火俸禄,以此修炼,在田野间遭受虫害之时,便会出现,令手下捕尽害虫后离开。”郝亮说。“她切实做出于百姓有利之事,又老实待在通山中,不与人为害,百姓自然会供奉敬仰她。”
他抬眼,看着严珂:“仙、魔、妖的身份,只有那些修行的人会在意,其实普通人并不能完全辨清。无害的,对他们有利的,即便是魔物出身,百姓也会将他供奉为神明。”
严珂静静地看着郝亮。多年不见,郝亮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苦界魂魄了。虽一直在玉虎庄生活,但他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事,甚至比自己了解得更多。
“你变化很大。”他轻轻说。
听了这话,郝亮突然沉下了脸。他瞪着严珂。“对,我变化就是大,”仿佛赌气一般,他转过身子,“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
郝亮背着他,不再说话。严珂有些紧张。他并没有常人的身心,有时也理解不了一般人的感情,经常会在不经意间出语伤人。他本是不太在意这点,却唯独不想让郝亮生气。
“亮亮……”严珂试探地叫着郝亮的名字。郝亮不理他。
严珂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犹豫了一刻,他轻轻捏了捏郝亮的手,就像他在苦界一贯做的那样。
郝亮的手掌微微蜷了一下,但并未移开。他依然背着身,不理会严珂。
严珂的心放下了一些。他用拇指缓缓刮了刮郝亮的手背。“饿了吗?”他轻声问,“要不要喝……”
郝亮迅速将手抽了回来。他站起身,嘴角垂下,一副生气样子。“你是不是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他难过道,“和我在一起,就只知道让我喝牛奶。你跟赵雪寒一起的时候,也天天喂他牛奶?”
严珂讶然。他不懂郝亮为何突然这么说,不由得也站起身,想去拉他的手。然而郝亮却躲着他,接连退了几步,直到肩膀撞上墙壁。
“亮亮,”严珂看着郝亮,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无奈道,“不要闹了……”
郝亮咬了咬嘴唇。“……你总是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他低下头,说,“就跟哄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