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双拳握紧。
他从前明明天不怕地不怕,怎现在却连拼一次也不敢了?果真到了明日,他该如何向云章交待?
欺瞒他?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反正他现在晕着。
不,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云章,毫无保留地对待云章,他希望他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隔阂。
当妖王是权宜之计,是不得不做,终有一日,他要带云章远走高飞,寻一处他们喜欢的地方,过上不用计算时日、无需担心以后的宁静生活。
那是云章的理想,为此他必须抉择,必须取舍。
明戈起身踱到窗边,打开晶石窗扇拼命呼吸,胸口却依旧憋闷得难以言说。
片刻后,身后忽然一声轻响,妖医惊讶地一“啊”,明戈转身,却见云章坐了起来,正有点呆愣地看着他这边。
明戈大惊大喜,一步上前,云章却偏开头躲掉了他的目光,眼眸中还露出了一点怨怒。明戈意外地怔了半晌,首先让妖医仔细诊过云章,确定无事将其屏退后,方才走到王榻边坐下,再度握住那清瘦白皙而略略冰凉的手。
云章仍垂着头。
明戈忍着疑惑道:“你还好么?”
云章点点头,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今日是第十日。”明戈掌中云章的手很不自然。
“我虽沉睡,”云章犹豫道,“但有时能听到声音,就像你那时一样。”
明戈一怔,琢磨此时他异样的反应,联系前后诸事,忙解释道:“你听我说,云团刚一被抓,我就派了妖卫前去追寻,但梧华隐藏了气息和行迹,他们最终跟丢了。我将他们召回来大半,只留少部分继续寻找,并非不想救云团,而是仔细分析之后,发现此事并不简单。你想,梧华实力本不如梧真,但那日展露出的可怕力量却远非梧真可比,我猜测他是练了某种特殊的功法,或是背后另有高手,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我们不能贸然行动,城中也必须保证足够的防御。但我绝非不顾云团,而是确信他此时并无危险,因为梧华去而复返,偷袭你不得手,便抓走云团,那绝不是泄愤——毕竟他若想杀云团实在易如反掌。所以,他要么是为了引我们前去,要么就是还有别的打算。”
云章眉头一皱,明戈将他的手握紧,再道:“梧华不知去向,身上的怨魔之气又如斯强大,我们对付这些没有经验,所以我派了幽冥去找风玹,等他来了,商量好对策再救云团,必定万无一失。”
云章不为所动,明戈有些急了,从怀中掏出一枚流转五彩的宝珠,云章看到宝珠,失落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这反应让明戈亦喜亦忧,他压抑着内心的酸楚道:“天见珠,上回大战中它摔坏了,如今看不到影像,但可以感知。这些天我几乎时时刻刻感知云团,他的生命力很强很清晰,他还好好活着,也没有受伤,这足以证明梧华不会伤害他,所以……”
“我明白。”云章低着头道,“我固然心急,想立刻救回云团,但也知道不能冲动,你做的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不是怪你这个。”
明戈一愣。
云章抿了抿嘴,揪住衣袖闷声道:“我听到你要给我打胎,如果我不醒,孩子就保不住了,所以我拼命地醒过来,我……”
明戈恍然大悟,再试图解释:“你别急,你听全了吗?我是说……”
“听全了。”云章有点委屈地点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忍不住地生气,最初我甚至不会描述那种感受,因为我没有生过气,从来没有,就连饮下你的龙津也只是惊愕讨厌,不是生气。还有在溯术身边的时候,我纠结、失落、难过,但我从来没有像方才那般生过气,玄龙,我……”
云章历来不太会表达情绪,总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此情此景之下,那句比较顿时令明戈如坐针毡,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不如溯术么?
他一直觉得过去只是过去,当年云章对溯术的感情甚是懵懂,尚且不能与爱意直接等同,所以他不在意,也无须在意,可真论起来,他又的确不可能那般大方。
一时间,明戈有点泄气,有点颓丧,竟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首次沉默相对,气氛渐渐尴尬。
许久,妖卫求见,说幽冥从魔界传来消息,明戈立刻抓住这救命稻草,起身将云章看了片刻,道:“那我先去去。”
云章似乎也松了口气,点点头,双掌捧着天见珠递上,眼神十分诚恳。
明戈只觉得那珠子十分刺眼,转身低声道:“这原本就是你的玩物,你收着吧。”
云章意外地抬头,心中有点慌张——玄龙的语气明显不对。
明戈走向门口,又道:“已经修过了,它很快就能复原,到时就能得知云团的全部情形了。”
云章着急地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努力地想要说话,可惜嘴巴没那么快,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明戈就离开了。他顿时又苦闷又遗憾,只好默默反省:玄龙生气了,是因为他方才……一时不慎又提了溯术?
他茫然纠结,觉得枯坐无益,便下床走动,偶然瞧见桌上放着一本字书。
他疑惑地翻阅起来——此书被明戈专门带回寝殿,还折了不少角,定不简单,可是一本字书能有什么特别?
打开折角的书页,部分单字以金笔圈化,然所圈之字间毫无关联,单看字义倒是挺好。
云章迷迷蒙蒙地翻了一阵,忽然脑中一闪,心中先是暖融融的,跟着鼻尖就泛了酸。
这的的确确是玄龙会做的事。
他放下书,低头,伸指戳了戳玄色薄衫下平坦的腹部——这动作他做过许多次,但这回是实打实有意义的。他与玄龙有了孩儿,不过是刚刚有,玄龙便急不可耐地给孩儿选名字。
他选了很多,一定是等着他俩再一同确定。
那些都是很好的字。
云章微笑起来。
又不由地苦下脸。
玄龙那么好,但他方才却让玄龙生气了。他不会哄人,再见到玄龙,都不知从何说起。
云章郁闷地趴在桌上,侧头枕上一臂,另一臂搭上桌,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勾勾点点,无意识地刻画明戈的形象。
“王妃殿下,膳房求见。”
正神游的云章赶紧坐正,将衣服头发整一整,道声“进来”。
殿门开,热腾腾的气息飘了进来。
妖侍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置精致的小盘小碗小盅,一一摆上桌,浓郁香味充盈满殿。云章起身后撤数步,定睛一看,微惊:竟是人界的佳肴!
“王妃殿下,此乃帝尊吩咐,请您慢用。”领头的妖侍躬身。
云章不解,“玄……帝尊方才不是去议事了?”
领头的妖侍再将身子躬下一点,“此宴席乃是帝尊于大婚仪典前吩咐膳房学习的,预备于巡城之后奉于王妃,恰逢凤君作乱王妃昏迷,便耽搁了。方才闻听王妃苏醒,膳房再不敢偷闲,立刻做了来。”
云章怔愣。
妖卫又道:“膳房首次学习人界膳食,恐怕做得不好,请王妃千万担待。”
桌面被菜肴铺满,有在东来客栈吃过的清蒸鳜鱼、白玉虾仁羹、卤汁牛肉、凉拌笋丝、菊花酒,有在苏亭苇府上吃过的精致果点,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但单是瞧着闻着就很美味的菜色。目光逡巡,角落有一只精致小盅,赫然装着明戈曾买给他的五颜六色又味美耐嚼的顶级鸟食!
妖侍告退,云章立在殿内,摊出手掌默念法诀,青色锦袋现于掌心,松开袋口,里面还有上回没吃完的鸟食。
不是不好吃,而是舍不得。
心头百转千回,云章深深吸了口气,一时懵然,一时豁然,如今终于迷失在肆意交汇的酒菜香气中。
从前他是仙,如今他是噬兽,都无需吃烟火食,但换言之,无论多少烟火食亦都不在话下。这一大桌给他细嚼慢咽认真品味,也只需大约半个时辰。
云章端端正正地坐下,手持金筷,从最近的清蒸鳜鱼开始,一筷一口,依次序向左右及前方展开,一轮之后再来一轮,间或若有所思暗暗点头,仿佛视察军队的统帅。
夜色漫上来,寝殿晶石闪出柔和的光,映照着空盘中残余的汤水。
云章酒足饭饱,更加思念明戈,双手撑着床沿坐着沉思,一时勇气满溢,决定前去寻找明戈并向他道歉时,突然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玄龙为他精心准备了一桌美食,他竟然全吃光了!一点儿都没给玄龙剩下!
怎如此没心没肺!
云章苦恼起来,短短小半日,他经历了许多从前不曾有过的情绪,不安地在殿中来回踱步,气愤着自己的迟钝。
突然,熟悉的气息与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是玄龙……
他混乱的脑海顿时一个激灵:玄龙回来了!会看到他在他们刚刚发生了小龃龉后居然还大吃大喝!!!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乖巧可爱会自我反省的小云是不会让矛盾持续超过一顿饭的时间的!感谢大家追文!
第45章 你诈我
眼看明戈就要到了, 云章果断施法, 将所有餐盘隐藏起来,消去气味,再一骨碌躺上床, 面冲里, 释放出沉睡的气息——
先遮掩一下,待瞧清楚玄龙的心情,再做打算不迟。
殿门推开, 脚步声与衣料摩擦声应和而来,云章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描绘明戈身着玄色王服挺拔前行的身影。
浅而香甜的酒气飘过来。
玄龙饮酒了?不是去议事了么?议事之后借酒消愁?
云章心中一沉,更加卖力地装睡。
明戈挺拔的身体在床边站定, 微有晕红的深邃眼眸瞧着云章侧躺的背影, 片刻后转身背向云章坐在床边,失神地盯着殿内晶石映出的幽光发呆。
装睡的云章仔细关注着背后细微的举动,内心惴惴。
许久,明戈轻叹一声,抬手松了领口,将宽大腰封解了扔在一边,王服顺势打开, 露出丝质里衣与一小片结实健美的胸膛。
云章更加紧张起来。
明戈一怔, 转身试探道:“云儿?”
云章倒吸一口凉气, 双目闭紧,释放出更多的沉睡气息。
“睡了?”明戈疑惑地蹙眉,侧身贴着云章躺下, 手臂从背后环过,手掌恰好护在小腹上。
这个动作令云章的情绪十分复杂。
他心头好像有个机关,后面藏着想对玄龙诉说的无穷无尽的话语,但他不敢打开那机关,因为一旦打开就是洪流决堤。他有点害怕面对那些澎湃甚至是失控的情绪,他只希望跟玄龙一直好好的,和气地说话,开心地相处,不要大声不要激动,更不要吵架。
但他先前惹玄龙生气了,没有留下美食的冷漠行为更令他无地自容。
犹豫来犹豫去,他突然发现鼻尖顶在他脑后的明戈也睡熟了,顿觉有了机会,便兴奋起来,有样学样,先小声唤了一声“玄龙”,没得到回应,胆子便更大了。
他将腰间明戈的手轻轻抬起,小幅度缓慢扭身,终于与明戈相对。英挺俊朗的面庞在眸前放大,云章登时心摇意动——他从无这般单方面近距离注视过玄龙,机不可失!
柳叶形的精致眼眸闪着虔诚的光,他将明戈从锋利的额角看到英气的眉梢,从英气的眉梢看到纤长的睫毛,从纤长的睫毛看到高直的鼻梁,再从高直的鼻梁看到红润的嘴唇……
云章的心怦怦跳,食指轻轻触上那两片刀削的红润,心扉不由自主地敞开,低声解释道:“我不会同人相处,也不会说话,从前就不太会,现在虽然好一点了,但还是不行。譬如你为我准备的人界美食,我很喜欢,很想与你分享,可是一意外一欢喜,我就忘了……”悔愧地低下头,修长的指节依赖地攀住明戈敞开的衣襟,“还有方才,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我虽然说了溯术,但我并非那个意思。”
云章垂眸自苦,暗自烦心,突然腰后一紧,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掌力一按,紧紧贴上前方的胸膛。惶然抬眼,只见明戈神色清明,俊脸露出抓住做坏事者的胜利微笑,低沉的语调宠溺道:“并非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云章吃惊地张嘴,“你装睡?!”
明戈半身抬起,一条胳膊枕在耳后,垂头凝望,笑意更深,“你可以装,我就不行?”
“你……”云章懂了,“你诈我!”
“否则如何听你的真心话。”
心思全被看透,还被抓了正着,云章有点委屈,又有种莫名的幸福,迅速看了一下明戈的笑眼,低下头艰难道:“我说得不好。”
“可是我爱听。”明戈道,“这回我不逼你,你慢慢说,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你愿意对我说的。”
云章受到了鼓舞,抬头认真望着明戈饱含情意的双眼,思索良久,在那含着酒意的热烈而耐心的注视下轻声道:“那你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你都饮酒了。”
明戈坦然笑了,“生气倒不至于,沮丧却是有的,所以随意喝了两口。”
“沮丧?”云章喃喃思索,手指勾住明戈衣袖,“我当时是想说我从来没有生过气,就连溯术也不曾让我生气,但是你却……我的意思是,你比溯术还……”
“还令人讨厌?”明戈故意道。
“哪有!不是的!”云章一脸着急地想要证明自己,待看清明戈面上始终挂着的盎然笑意,便明白过来,出拳敲他胸膛一下,道:“你又戏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