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手下没停,收拾着编织好的小东西,过了会才说:“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比较偏僻,所学没有这边大道纯粹。也不像白长老和连宗主,有一个厉害的师父教授。很多东西不过是自己看着喜欢,便随便学学。在你们看来这些博人眼球的伎俩稀奇,其实在我们那很常见,根本上不了台面。”
他抬起头:“若有机会,我带白长老见一见。”
白晚楼嗯了一声,忽然将视线移向天边。
“落日。”
江原望去。
果真。
山间的落日总是格外缱绻,像舍不得这层层尽染的丛林,亦磅礴大气。所以山中容易有仙人,亦容易不知岁月。就像江原才来仙人坡一日,已经觉得像过了先前三个月之久。
江原欣赏了一会儿落日,忽然想到至今尚未裹腹,回头道:“白——”
白晚楼坐在一边,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江原看夕阳,白晚楼看他。
四目相对中,即使有罗网相阻,白晚楼的相貌也在江原的心中,十分鲜明。他不用再看一遍,都记得白晚楼长什么模样。
江原是个喜欢漂亮事物的人,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挑金环蛇,要挑身材纤细花纹匀称的蛇。躺在树上睡觉,要挑那种枝桠茁壮郁郁葱葱的树,秃头的他不要。就连看薛灿的小蝴蝶,也喜欢那种颜色纯正的,不要过于艳丽。
薛灿鄙视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夸蚂蚁肚腹饱满。”
江原嘴里嚼着落叶:“你不懂。”
“谁要懂这个。”薛灿掐着蝴蝶便朝他冲过来,“来陪我练一练。试试我这新养的蝴蝶如何?”倘若好用,他要拿这小蝴蝶去见金非池,同金非池比一比,谁的蝴蝶更厉害。
中原的人多修剑修兵器,再不济修术法,但西域不一样,栖凤谷天生魔气缠绕,江原和薛灿生活在其中多年,浸了一身魔气,打了一身胡七混八的根基。
按说这样没有章法的根基,他二人早该爆体而亡,却硬凭着天生天养的刚性活了下来,从此经脉如海纳百川,什么功法都能修习,见招拆招来者不拒,放在中原,叫天纵奇才。但在薛灿和江原眼里,这也不过就是吃多了毒,百毒不侵。
江原游刃有余地躲开,轻而易举落在一树枝桠上。
枝条微晃,江原也微晃。
“我觉得金非池的蝴蝶恐怕要比你厉害。”
薛灿不服:“你又没见过。”
江原道:“那等我见了,再告诉你谁更厉害?”
“你怎么见。”薛灿眉梢一挑,“他离这十万八千里。”
江原嘻嘻一笑。
山不来就他,他自去就山。这栖凤谷已再没什么好玩的供江原消遣了。他已经无聊到去玩鸟。曾有一度,江原成天和夙鸟吃睡在一处,学天生灵物是如何顺应天地养精蓄锐,还偷看雄鸟雌鸟渡合阴阳之力,差点被雄鸟把眼睛啄瞎。
大约老天也看不过去,才稍事惩戒,叫江原没了这项乐趣。从此世间一切如蒙纱罩影,看不真切。别说好看的人,连只漂亮的蚂蚁也瞧不见。
江原一直恪守原则,哪怕是和白晚楼,也规规矩矩。除了之前被白晚楼抱过两次满怀,后来有意识之中,再没碰过白晚楼半根手指。
白晚楼的手掌撑在地上,江原悄摸摸把手往边上挪了点,又挪了点,与他挨得很近,却留下了一丝缝隙,只远远瞧着,便像是紧紧挨在一处。他这么‘见色眼开’的人,此刻竟然觉得心头安宁多过于别的想法。
就在江原还没能回味两下时,白晚楼忽然一动,吓地江原手一紧。却是白晚楼看向远处,说:“夕阳要落下了。”
江原回头一看,果见远处红通通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滚到了山头,像个蛋黄,挨着山尖,一戳就破那种。他来无情宗三个月,算来真正有闲心看夕阳也只有今日一天。
这个蛋黄,还感觉与寻常不同。
白晚楼望着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有音律响起,回首望去,却是那个蒙着眼的青衣弟子,指间夹了片叶子,低低吹着不知名的音调。
比小溪还要和缓,能淌到人心里。
被吸引来的彩羽带来了几个同伴,万仞剑在琢磨要不要把它们串成一串,而白晚楼和江原并肩坐在仙人坡,身后是青翠绵延,眼前是重山万里,夕阳渡金。
白晚楼看着江原,忽然说:“你修剑吗?”
音律顿时戛然而止,像溪流忽遇高山停滞不前。
江原回过头,看着白晚楼:“我不会剑。”
白晚楼道:“万仞,来。”
神兵万仞放弃了要串成串的小鸟,嗖地一声飞到白晚楼身边。
江原怔愣间,但觉手上一冷,是白晚楼握起他的手。江原拉白晚楼,向来是只拉衣袖,但白晚楼不同,他直接握上了江原的掌心。冰凉滑润,像握了一块玉。
随后江原手心一重。
万仞已到他手中。
每个剑修,都只有一柄剑,此剑视为半身,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别说是交给别人使用,就算是肯被人触碰,也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要问剑修,道侣与剑孰轻孰重,怕是他们自己也难以回答。但更多的回答是,既已入道,何需道侣,有剑足矣。
眼下白晚楼竟然将这万仞剑交给他,饶是江原,也没能反应过来。他处事向来谨慎,前可进,后可退,绝不会叫自己置于两难之境。白晚楼却是一个一路杀到底的性子,倘若江原是乱麻,白晚楼便将它一把火烧个干净。
江原看得出来,白晚楼是真的要教他。
“剑者通明,你若喜欢,可以习剑。”白晚楼道。
他把江原身上一切混沌不明的气息,都归为杂性,这些东西在白晚楼看来,就像是杂草,用剑便能修整齐平。天下没有任何道意比剑意更为纯粹。
江原既视白晚楼为人,白晚楼今日便不是杀器,只当一个人。但他还不止是人,亦是无情宗护山大长老,江原既为无情宗门下弟子,长老点化弟子,责无旁贷。
他握上江原的手:“你不会,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白晚楼:投我以兔子,报之以剑课。
导演:说简单点。
白晚楼:以身相许。
今日份小剧场
关于在剑修面前,剑与道侣孰轻孰重的问题。
记者采访了某知名剑修。
答曰:剑即道侣,本为一体,何来轻重。
记者感动落泪。
后有热搜。
“拿起剑就无法抱紧你,放下剑无法保护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这就是男人担当的爱情。”
???
第35章 兴师问罪
虽然修剑的弟子占了绝大多数,但无情宗并不专修剑道,因为苏沐他本身不用剑。很少有人见过苏沐用专门的兵器。他若是用剑,大多也是随意取一把。唯有白晚楼的剑,是苏沐特地寻来。因为他觉得只有神兵万仞,才配得上白晚楼。
除开白晚楼外。
用剑的还有两位,一位是晏齐,一位是顾青衡。故而修剑的弟子,多半是在清溪峰门下,还有曾经的顾青衡门下。如今两家一并归入清溪峰,为晏齐所教导。
也正因如此,顾明夕才一直对云行耿耿于怀。顾明夕原本也算顾青衡门下大弟子,与云行平起平坐,归入清溪峰后,岂不就比云行矮一头。
江原确实没有握过剑,来了无情宗后,也没有习过无情宗的功法。他其实对功法没有特别的喜好,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比起剑这种长兵,金非池那里的术法,更得江原青睐。
如今不但握了剑。
还是天下第一的剑。
江原是根本没有想过。
一时倒也没能拒绝。
白晚楼整个人都是冰冷的,近身贴过来时,像一块寒冰。他所用剑,是杀人的剑,并不适合江原。但是无情宗本身有一套入门心法和剑法,这个他能教授。
修剑者,需要十二万分的注意力,才能悟到剑法的精妙,领悟天地道意。在这个过程中,练剑便同坐禅一样,能叫人修身养性,抱元归一。
“我带你习一遍,你记好。”
天色将晚的时候,江原还没有回清溪峰。他住的小院站着一个人,金丝滚边流纱袍,双目狭长,眼波流转间有如狐狸狡黠。是晏齐。
晏齐道:“你说他忙。”
云行道:“是。”
“再忙,天晚了,也该回来。”
云行提醒:“峰主有时候也不回来。”
晏齐:“我打坐静心,能一样吗?”
云行答得很快:“不一样。”
“不过你说的对,天还没晚透。”晏齐又等了会,等到太阳确实落了山,月亮已经攀了起来。江原还是没回来,白晚楼也没回来。
云行小心翼翼瞄着晏齐:“要不我去找?”
“不用。”晏齐脸色倒也没什么不好,一片树叶飘下来,他轻轻一拢,将叶子拢在手心。这才说,“去屋里等他吧。他们不会出无情宗,早晚都会回来。”
因为江原或许会走,白晚楼却不会。
不愧是峰主,简直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云行对晏齐的钦佩又上了一层。
一个时辰后,灯火摇动,映着两个人影。
屋里空荡荡的,外头的松枝斑驳如鬼影。
晏齐从站已经变成了坐。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面色称不上好。一个人若是等另一个人足足三个时辰,想必脸色都会不好。原先晏齐还能有笑意,现在连嘴角的弧度都不见了。
其实云行很想说既然这么晚了,就别等了。但晏齐没说话,云行也不敢多嘴,就在两人望着那跳着的烛火发呆时,晏齐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还没问云行,江原到底去忙什么?
晏齐道:“云行。”
云行从放空中回过神来。
晏齐道:“江原说他去干什么?”
云行想了想,如实秉报。
“说去吃饭。”
晏齐:“……”
“去吃饭。”他重复了一遍。
云行点头。
吃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原带白晚楼去吃什么了,仙宫琼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江原推开了门,他手里拎了一条鱼,脸上是灰,衣衫褴褛,露了半个胳膊。而白晚楼随后而至,身上衣裳破了好几个洞,倒是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这鱼给你师兄——”话在看到里面默默盯着他们的两个人时戛然而止,江原站住了脚,白晚楼往旁边一让,并没有撞到他身上。
“晏峰主。”江原叫了一声,然后看了云行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去吃饭——
晏齐幽幽打量了他们半晌,在江原觉得毛骨悚然时,才意味深长扯了个笑。
“你们这顿饭,吃得还挺激烈啊。”
江原:“……”
他上前两步,将那焦了的鱼摆在桌上,往晏齐面前推了一推,一本正经说:“白长老特地烤的,说要带回来给晏峰主尝。”
好一个颠倒黑白厚颜无耻。
晏齐分明听到他进门时说,这鱼焦了,便给师兄。白晚楼的师兄只有一个,那就是连照情。结果不给连照情,就拿来‘借花献佛’,当他是什么?焦了的鱼,他会吃半口吗?
在这当口,江原已经很利落地把鱼用筷子撕了开来,去掉表面焦皮,里头的香味扑鼻而来。白白嫩嫩,一点灰都没沾。原来他说要给连照情,并没有是因为焦鱼才给。江原是个实在人,是晏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替晏齐摆好鱼肉,江原才道:“尝尝?”
晏齐:“不必,我来找你,是有事——”
一声明显的肚腹之鸣。
“……”云行自觉道,“师父,我饿了,要不我们吃点吧?”
云行寻常称呼晏齐为峰主,只有亲近的时候才会叫师父。晏齐便自如道:“我来找你是有事要说,不过既然云行饿了,先吃点也无妨。”
就这么矜持地夹了一筷——
也就半柱香吧。
一条鱼一扫而空。
这鱼不小,拎起来足有胳膊长,是白晚楼抓的。江原抓了一条,白晚楼抓了两条。他们在仙人坡时已经吃了两条,这多出来的吃不下,才说要带回来给连照情他们。没想到晏齐已经等在他屋里了。
这倒正好。
不用送货上门。
吃干抹净后,晏齐才道:“现在来说说?”
说说看是怎么搞成这个模样的。
该来的总会要来。江原带白晚楼私自出山前往仙人坡时,就已料到有如今的局面。只是没有想到,来问他话的并不是连照情,而是晏齐。也没想到,不是他被人叫过去,而是晏齐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江原斟酌道:“今日天气好,我看白长老无聊,就带他去了仙人坡。结果——”
晏齐狐疑道:“摔了?”
江原道:“结果坡上风景很好,我们看了夕阳。”
这个大喘气——晏齐闭目忍了忍。
“你同云行说去吃饭。”吃个饭需要这么久吗?
“是啊。”江原理直气壮,“既然是吃饭,当然是要到饭点,难道晏峰主不分早中晚,随意进食?等夕阳看完,天也晚了。既然晚了,不如吃点东西再回来。”
这才叫有始有终。
吃东西总得有东西可以吃。
江原继续道:“我说去林子里打猎——”
晏齐有些懂了:“遇到野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