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叫成沅君失望,也叫江原没料到的是,白晚楼并没有因此勃然大怒。他跳入这地宫口,就像跳一口井一样简单。从地宫中出来,也只像是去别的地方溜了个弯。冥兽都能惹他发怒,这遍布苏沐遗物的地方,却引不起白晚楼半分动容。
为什么?
江原想不通。
苏沐教过四个徒弟,时间不长,基本是在放养。
连照情是在蛮荒领回来的。苏沐见他时,连照情坐在一棵荒树上,底下开了艳丽的花,树上的人比花还要艳丽,见到苏沐来,连照情露出一个嗜血的笑。然后被苏沐打爆了头,心理阴影颇重的被拎回了中原。
晏齐是在江南领回来的。人在江南烟雨中,那天下着小雨,他身无分文,坐在河边。河对面是一处勾栏院,早上他刚从那里逃出来——被人卖过去的。晏齐手上染了血,他拿柳叶擦了擦。然后有人给他送了一把伞。这把伞,晏齐到现在都留着。
至于衡止——他捧着一堆蜈蚣问苏沐:“师父,你喜欢哪个?”
苏沐问:“你喜欢哪个?”
衡止:“都喜欢。”
苏沐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就都养。”
衡止这就高兴起来。
若说苏沐对徒弟不上心,他样样都教,有问必答。说他上心,他几乎没干涉过连照情他们的任何行为,既不要他们上早课,也不约束他们行为。整座岳仞山脉,随便他们撒欢跑。
江原觉得,就这种师父,连照情来个弑师都很正常。但白晚楼不是不同吗?他当年既然肯为了替苏沐向罗煞门寻血仇,如今怎么会半点都不动容。
不可能的。江原不信。
他越发肯定白晚楼只是不擅言辞,即便是哀莫大于心死,也只能憋在心里。便说:“你若是难过,可以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因为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保守秘密。江原既然答应白晚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朋友,这么一点小事,当然也会做到。
白晚楼道:“告诉什么?”
“……你师父啊。”
“他死了。”
是啊他死了。
江原张着嘴:“那你不该难过吗?”
白晚楼:“为什么要难过?”
江原:“……为什么不难过?”
白晚楼:“我应该难过?”
江原道:“不应该吗?”
两人互相看了半晌。
须臾白晚楼说:“人死如灯灭,我既已为他报仇,又为什么要替他难过。”
江原:“……”
他忽然就明白薛灿曾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在西域时,江原听薛灿说起中原有个无情宗,无情宗有个连照情,连照情有一柄大杀器,藏于深山不曾叫人轻易窥见。
江原夸了连照情一把,说他心机深沉,此子可畏。又夸了白晚楼一通,说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天下第一,中原当真人才辈出。
薛灿便说:“成天长他人志气,你只知无情宗白晚楼天下第一,可知道世上传闻他有三最么。最厉害,最好看,最无情。”
“知道为什么最无情吗?”
为什么?
这江原怎么会知道,他又不认识白晚楼。
他有心等回答。
白白抛了饵的薛灿却道:“我偏不告诉你。他关你什么事,你要知道这么多。”
如今江原不需要薛灿告诉他,他自己懂了。
人如浮萍,心似飘絮。
白晚楼看中你,便是真的看中你。他若是放下你,也是真的放下你。但本该十分矛盾,在白晚楼身上却十分自然。甚至丝毫不影响苏沐在白晚楼心中的地位。如今若同他说,罗煞门又活过来了,白晚楼也一定会拎起手中的剑,再去杀上一场。
喜怒皆不在于他人。
这就是白晚楼的无情。
江原如何想的,白晚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难以叫人区分出是否发疯的一个特点,便是他疯与不疯时,几乎是一个模样。
眼下白晚楼撸着鸟,不知是兴趣,还是无聊。但那鸟已瑟瑟发抖,几乎快要晕过去。可它又晕不了,因为白晚楼知道不能叫它死,就不会让它死。
晚风渐凉,青山染金,白晚楼这样冷漠,叫江原一时有些无话可说,却在寂静之中,忽听白晚楼道:“你是不是怕我?”
江原抬头,白晚楼手里捧着那只鸟。这只鸟,江原本以为白晚楼早就扔了,没想到,会留到现在,他心中略微温暖了一些,说道:“没有。”
白晚楼歪歪头:“所有人都怕我,你怎么会例外。”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是连照情逼你的。”
发生过的事,又岂会了无痕迹。
江原确实没有答应连照情。
他也确实一个人回了云顶台。
白晚楼虽然不记得具体的事,但记得那种感觉。
那是因为——
江原张张嘴。
因为他们说跟过白晚楼的人都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江原怎么知道,不是连照情对他起了疑心,故意将他放在白晚楼身边,好有一个牵制?他来无情宗本来就另有所图,白晚楼就算再厉害,再好看,江原也没想过要与之深交。
这原因很简单,但现在江原忽然说不出口。他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只说:“我只担心照顾不好大长老。长老之前也曾有过弟子服侍,连他们都无法叫你满意,又何况是我呢。”
这是实话。
白晚楼点点头:“连照情是派过人来。”
“他们——”
“死了。”
白晚楼漫不经心道:“一个想拿我的剑,被万仞反噬。一个人想要我的命,可惜太弱。”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夜晚偷偷溜进来,试图对白晚楼下药。那个药对白晚楼当然毫无用处。白晚楼不过是睁开眼,想问他为什么,他就自己吓到了自己,逃跑时一不小心从云顶台摔下。就这样死了。
后来连照情再没给白晚楼派过人。
“……”江原只知道那些人没能活,却没想过其中是这么一个缘由。
外面从不这样说,只说白晚楼心血来潮,兴致起时说杀就杀,想来白晚楼一个人生活,又死无对证,别人不知真假,白晚楼又不屑辩解。久而久之就成了白晚楼杀人如麻。
传闻十有八假,分明是居心叵测之辈另有所求,白晚楼又有什么过错。江原赞同道:“那他们是该死。”还死的一点也不冤。
却忽然听白晚楼说:“那你呢?”
江原猛然抬头。
“你是第四个人。”一地残阳中,白晚楼手里捧着一只秃鸟看着他。“你也同他们一样,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江原(这个时候如果说是会被掐脖子吗):不想——
白晚楼(掐):不,你想。
第34章 随我习剑
在无情宗,除了同门师兄弟,没有人敢当面直视白晚楼。虽他容颜出众,叫人目光流连,可惜一身寒气太重,煞气也太重,多看白晚楼一眼便像是要被冻伤,若是被白晚楼多看一眼,那怕是感觉马上就要见阎王。
白晚楼寻常也不多话,但凡开到口,便是要叫谁滚。
就算不滚,和白晚楼打完,就只能滚。
因为爬不起来。
但江原有罗网,江原不怕。
他敢直视白晚楼,亦能不卑不亢。
有一件事,恐怕别人还不晓得。
江原这个人,看着和善可亲,其实比磐石还要冷硬。他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取,不用薛灿干涉。他想见的人,自己会去看,不用连照情逼迫要胁。他认定的路,自己会走,用不着成沅君替他安排。
所以白晚楼这句话,算是白问的。
面对白晚楼的质疑,江原上前一步。他没有被白晚楼身上的寒意逼退,反而抓起白晚楼的衣袖,引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脖子,随后覆上白晚楼的手。冰冷的手触及温热的脖颈那一瞬间,江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像是生命就在刀刃前。
“我不用剑,不需要长老的万仞剑。也不要长老的命,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更不会对白晚楼下药,下药如果有用,世间便早就再也没有白晚楼。
“但我的命在这里。”江原道,“长老若是想要,随意就能拿去。”
白晚楼看着江原,他手掌之下是温热的皮肤,触感十分熟悉,仿佛已经掐过很多次。在白晚楼眼里,生命都很脆弱,尤其是脖颈。只消一用力,骨头嘎嘣一声,这个人就会软软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这个人毫不设防地将最脆弱的部位露在他面前,白晚楼试着紧了手,感受到了掌心中汩汩流动的血液,还有强而有力的心跳。
江原闭着眼,察觉白晚楼用力,指甲紧了紧,掐入了掌心。但他没有躲,而是放松了自己,略略抬起了头。完全将命交了出去。
就在天人交战之中,江原脖间力道忽然一松。
“既是我无情宗弟子,便是我宗门之人,受我宗门庇护。”桎梏蓦然消失,江原睁开眼。白晚楼已然收回了手,宽袖一甩,转身之间,人已到三尺开外。
但听白晚楼道:“不曾犯下戒律,不必急于求死。”
……
及至此刻,江原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完全落下。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他送给白晚楼的回答。
白晚楼若是要江原死,江原早在头一回便死了。一道雷能激怒将疯未疯的白晚楼,一只碎了的兔子可以叫白晚楼狂性大发。可是白晚楼在险境中,哪怕是落石遍布雷光加身,也注意拿捏了尺寸,没有伤到江原哪怕是成沅君分毫。
而万仞是天生的神兵,刚正不阿,它认人。若持剑之人诡谲狡诈,心机叵测,它不但不认主,即便认了主,亦会失去光泽,甚或断了剑身,以证清明。
江原就是在赌,赌他心中所见白晚楼,并非滥杀好杀之辈,赌白晚楼虽然冷漠无情,却并未疯到极至。
这个赌没有下注,赢了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但江原就是心情愉悦。他嘴角勾起笑,步伐轻快地赶了上去。
“长老,等等我。”江原赶到白晚楼身侧,“你走这么快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去。
白晚楼一声不吭地看了眼天色。
圆滚滚的太阳已经挂在了山头。
这说明夜晚将至,万物安歇。
江原步子略快了一点,走到白晚楼前头,笑道:“你忘记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吗?”
他带白晚楼来仙人坡,可不是为了替成沅君杀蜘蛛,也不是为了在苏沐坟前拜一拜,而是带白晚楼散心,叫他知道什么是人间至幸至极之事。可惜被成沅君打扰,白白浪费了小半日时光。
幸而日头未落,天地尚明,一日还没结束,他们还能做很多事。江原一把拉过白晚楼的衣袖:“长老随我来。”
太阳从山间落下需要多久?
不久。
但这不久之间,足够叫江原带着白晚楼去放浪,叫白晚楼仰着头看江原掏了个鸟蛋,下河里抓两条鱼,甚至叫鼎鼎有名的万仞剑削木头。
干尽一切世外之人会干的事。
从前江原在薛灿屋里看过一个风筝,木架精致,上面的绢布花色繁复,用金丝绣着晚霞,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很奇怪,便拿来端详,可惜薛灿见了后不高兴,像抢了他旧情人的东西一样。江原便将那风筝扔下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做。”
薛灿将那风筝收起来,本来脸色不好看,但听到江原这么说,眼珠子一转,就说:“我也要。你做两个,给我一个。”
江原:“你不是有吗?”
“那我不管。”
这风这地方很适合放风筝,便叫江原想到这件事,可惜这里没有风筝,一时半刻也做不出来。但仙人坡这里虽然没别的好东西,最不缺的就是草,偏巧江原别的不会,手工特别好。
江原拿万仞剑削的木头当支架,做了些小玩意儿。白晚楼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动,露出好奇。如果云行在,也会大吃一惊。因为现下这些小东西,和那只长得像鸡的玉凤彩雕不同,那只彩雕难登大雅之堂,眼下这些草编的东西,却会动。
江原编的蜻蜓,翅膀会扇。螳螂会蹦。他做完一对比翼鸟,拢在掌心冲它们呼了一口气,比翼鸟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就绕在白晚楼周围。
白晚楼伸出手,比翼鸟飞到他手上一动不动,仔细端详,确实是草做的羽毛,木头当的骨架。白晚楼轻轻一嗅,一股淡不可闻的香气。
江原问:“如何?”
却见白晚楼看过来:“你有魔气。”
江原笑容一淡。
也不过是片刻停滞,江原神色不变,只说:“不过是些助性的小伎俩,所做鸟会飞,兔子会蹦,只自己学了好玩,白长老就要说我邪魔歪道吗?”他低头拾掇着剩余的木材和草叶,淡淡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道为本心,非正非邪。”白晚楼盘膝坐着,端端正正。他不苟言笑,神色自如,就像是先前说出魔气那两个字,不过是随口一提,仙与魔,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不管江原修的什么道,在白晚楼眼里,他也只是江原,修什么道又有什么分别呢。“修行功法的差异,不足以叫你妄自菲薄。”
“……”
世人皆分正邪,能说出道非正非邪这种话,白晚楼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无情宗本来也不是什么古板的作派,在中原怕也是被归入邪性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