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乏初把那字条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他在门前闷着头坐了好一阵儿,才慢吞吞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中途他回了几次头,看向远方的狼林。不断回头的路,注定要走很久,他最终到家,天都快黑了。
李小妹匆匆赶来,对他说:“阿初哥,你快来呀,我阿爷快不行了!”
李大爷似乎是上了火,身体一下子就扛不住了。他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嘴里还说着胡话:“村子不行了,不行了!”
村里的郎中说他是“气急攻心”,只能调养。
唐乏初问李小妹:“他这几天动气了?”
李小妹说:“他老是在门口往外看,前段时间听说村子里灭狼,就整体抑郁寡欢的。昨天来搜院的几个人,阿爷嫌他们动作忒粗鲁,和他们吵了几句,骂他们这是在狼祖宗的地盘上动土,还说狼村现在都被他们搞得没狼了,狼村已经名存实亡了。”
唐乏初奇道:“你阿爷不是怕狼讨厌狼吗?”
李小妹直摇头:“阿爷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私下经常说现在的村子不像原来的村子了,没有狼的村子变味儿了。”
唐乏初沉默着,看向李小妹,对她说:“你也是大姑娘了啊。”
李大爷病了以后,唐乏初往隔壁跑的次数变勤了。
中间他抽过一次空,去找了郑阿哥。进了院,他看见郑阿哥站在几个大箱子旁,见他来了,对他笑着招呼了一声:“叫你好几天了,咋才过来。”
唐乏初急匆匆走过去:“这不是一直有事儿吗!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搬家啊?”
“对啊,去俺哥那儿住一段时间。”
“住一段时间把东西都搬走?”
郑阿哥摸了摸兜,掏出来烟,看了眼唐乏初,唐乏初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于是郑阿哥抽着烟对唐乏初说道:“人心也是肉长的,寒心的事情多了,总要再做别的打算。”
唐乏初问他:“是为了毛毛?”
郑阿哥狠狠抽了一口烟,皱着眉眯着眼睛说:“毛毛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畜生,那也是俺亲自挑的,认真带的,从小养到大的畜生!那是和闺女一样的!”
“你说说这个理儿,咱们明白,小姑娘她也明白!他们一帮大老爷们儿,仗着有权有势有力气,直接强行把狼给打死了,这办的是人事儿吗!”
郑阿哥把烟掐了,在地上狠狠搓了两脚:“这村子俺是呆不下去了!毛毛俺是养到大的,它胆儿小,能力也不强,这种狼要不是人养早就被自然淘汰掉了,现在把它送回去,那不是直接送它去死吗!俺舍不得,也做不到。”
唐乏初沉默地伸出拳头,郑阿哥看着他,两个人击了一拳。唐乏初闷声说:“我明白,兄弟一路顺风。”
第二天天一亮,唐乏初家就有了客,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村长。
唐乏初心里一万个主意,面上还要保持镇定。村长倒是先开了口,还是笑吟吟的:“阿初啊,明儿村子里来了个贵客,我想你陪我一起去接客,怎么样?”
“我?”唐乏初不知他这是哪里来的想法,这贵客除了那个大明星以外还有谁?怎么也轮不到他去吧?
“是这样的,”村长笑着说道,“这明星来村里主要是想了解了解狼,他拍的下一部电影里涉及到了狼,我们这也是刚接到消息。”
唐乏初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人家千里迢迢来这儿是为了了解狼,狼村却一条狼都不剩了,只能找养狼人去给介绍。他心平气和道:“曾经养狼的不止我一家,我这个人笨嘴拙舌的,你们另找人吧。”
“话别这么说嘛。”村长搭上了他的肩膀,笑呵呵的,“我知道还有一家姓郑的养狼,他这不是举家搬迁去了别处住嘛,唉,也是爱狼爱到了一个地步,宁愿搬家也不愿放生。至于其他家,情况也差不多,要么就是搬走了,要么就是看见我们跟看见仇人一样。你是个懂事儿的,一切都是为了村子嘛,你说是不是?”
唐乏初觉得他笑里藏刀,话里有话,便对他说:“村长,您既然来找我,就说明我是必去不可了,是不是?”
村长又和气地笑了两声,拍着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唉,前几天夜里支书被狼咬进了医院,村里传什么的都有,今年村子里的怪事儿还真不少。就像前段时间有人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孩儿,神神秘秘的,最近也见不到了,你说说,是这事儿怪,还是会说话的狼怪?”
唐乏初倒也不惊奇,直说:“我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户家里发生的事儿都值当村长来挂念。”
“你这话就说得不地道了,”村长又是大笑了两声,“身为村长,村子的事儿这不是都清楚嘛。”
唐乏初对他说:“我好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小事儿的。”
村长一脸见怪不怪:“就你们上次抓的那个贼,毛蛋,他是藏不住事儿的,见到的稀奇古怪还不都告诉我了。女人嘛,就更是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见到长着耳朵和尾巴的狼还不逢人就叨叨两句?就连姓郑的也夸你家狼精,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你说说,群众的眼睛可不都是雪亮的吗,作为村长,不该多体恤体恤民情?”
唐乏初沉默着。
村长又拍着他的肩膀,故作轻松道:“嗨!这事儿我已经压下来了,村支书他自己不检点,进了医院那也是他活该!他嘴上说着打狼,背地里还和毛蛋搞狼皮交易,没被狼咬死也算他走运了,你说是不是?”
唐乏初不明白为什么村长要把村书记的把柄告诉他,官场不易,想来村长也有什么把柄在支书那里,这其中也讲究“制衡”的道理。唐乏初一时间心很累,他叹了口气:“那人是明天来,是吧?你希望我说什么。”
“能希望你说什么,就实话实说嘛!”村长大笑着,爽朗道,“咱们村子这么多年的养狼历史,狼村不是白叫的,那大明星不也是奔着这个来的嘛,把他哄高兴了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没点资金咱们村子也发展不好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不是!”
唐乏初没说话,村长还拍着他,笑着问:“是不是嘛。”
唐乏初恶心坏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是。”
第二天一大早,唐乏初就和村长还有一行人在村口等着。那个大明星曲如屏倒是很准时,在约定的时间就和他的几个助理一同到了,村长早就定好了几个跟拍的摄影师,见人来了,纷纷“咔嚓”“咔嚓”。与此同时,鞭炮响起,配合着头顶上飘扬的红色横幅,让唐乏初觉得又荒唐又村气。
村长上前和曲如屏握手,低头哈腰:“您好啊!久仰大名。”
“客气。”曲如屏到底是明星,身材和容貌都出挑得很,唐乏初从小到大见过的人里,曲如屏算是目前为止最入眼的了。
虽然,还是比不上他的莫咽。
村长边和他走边介绍唐乏初:“这是小唐,我们村里养狼的大户!哈哈,来,小唐,说几句。”
比起村长的热情,唐乏初显得很平淡:“你好,我是唐乏初。”
“您好,曲如屏。”曲如屏始终都是礼貌的,他问道,“你家养狼?”
“以前养。”
“现在为什么不养了?”
上来就是这样的问题,唐乏初记得村长跟他说过,要回答:养了很久,到了该走的年龄,狼死掉了。
但唐乏初这时候忽然转了性,他说:“觉得自己不配养狼。”
曲如屏顿了顿,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村长在一旁疯狂使眼色,唐乏初接着说道:“狼不适合被饲养,它们生来就属于自然,不应该让人束缚了它们的天地。”
曲如屏颔首,“所以您选择了放生?”
唐乏初点点头。
他垂下眼睛:“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一定很不容易吧。”
唐乏初听到这话,鼻子一时有些酸,他点了点头,没有说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才晓得阿爷说的是什么意思,遵从本心,遵从本心!他是从来不想和莫咽分开的,一想到余生可能见不到莫咽,他就觉得心如刀绞。
可事后他再回忆起那晚,虽觉得遗憾痛心,却无力的发现,如果再重来一次,他只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第39章 被绑架了
数月后,又一年春天。
农村小院里满满的都是人,土墙上贴了艳红色的“喜”字,前面的土地上铺满了玫瑰花,两个村里的汉子光着膀在不远处做着大锅饭,几个姑娘家正在摆碗筷。老人们坐在小椅子上乐呵呵聊着天,小孩子追着土狗跑来跑去,这样喜庆的日子,就是拴着驴的绳子上都绑了红丝带。
唐乏初挽着新娘的手入场时,周围热闹极了。小孩子们朝他们撒着花,其中一个小男孩恶劣地叫着:“羞——羞——”
村民们鼓着掌,两边吹号子的人开始卖力地吹了起来,婚礼主持人是个头发已经见白的中年人,他的普通话说得极其漂亮:“亲爱的各位来宾,父老乡亲们……”
不知怎么的,唐乏初觉得新娘的手摸起来很粗糙,这感觉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与此同时,主持人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今天,良辰吉日,是个大吉大利吉祥喜庆的日子,让我们再一次热烈鼓掌,庆祝这对新人的结合——”
“一鞠躬,一心一意,苍天为凭,你们的爱与日月同辉!
二鞠躬,两全其美,大地为证,你们的情似江河奔腾!
三鞠躬,幸福美满,人心所向,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
一时间,掌声、鞭炮声,震得唐乏初耳朵轰隆隆作响。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酒杯碰撞的声音,艳红的新郎服、小孩子跑来跑去嬉戏的笑声……
最后,他走到屋子里,醉醺醺的,走路都不稳。
他的新娘坐在床边,等着他来揭开红盖头。
他歪歪扭扭走过去,盯着新娘左看看,右看看,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这才笨手笨脚撩开了新娘的盖头。
这一掀开,可不得了,新娘的盖头下面,居然是一只狼脑袋!那大狼涂着血红色的口红,狼耳朵上挂着俩漂亮的翠玉珠子,正对着唐乏初娇羞地眨着眼睛。
“啊——!”
大叫一声,唐乏初坐了起来,在黑夜里剧烈喘息着。
他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荒唐。太荒唐。
他心口闷,堵着一口气一般,就下了床到院子里走走。猪圈里的猪都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寂静的夜里静悄悄,院里的风还有些凉。唐乏初也不想披衣服了,他就在门边倚着,发出了一声叹息。
就在昨天,他翻出来了一个小碗,那是莫咽还小的时候,唐乏初喂它的碗。那会儿莫咽还忌惮他,怕他,又恨他。但每到了吃东西的时候,莫咽还是会信任他给的食物,但也有可能是太饿了。小狼吃起东西来又急又猛,生怕有谁来抢一样,蹭地碗都快打翻了,每次它吃东西都会吃出好远,追着碗狼吞虎咽,还吃的满脸都是。
有次唐乏初想逗逗它,拿了根木条戳了下碗里的食物,莫咽竟然急了,把那木条咬得稀巴烂,还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就好像一个小疯子一样捍卫着自己的食物。
只有想到这些生动的画面,唐乏初才会笑一笑,而不是一整天都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里,看见什么都想叹气,又觉得怎么也叹不完胸口闷着的那堵气。
现如今。现如今。
现如今,也只有他自己了。
若是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现在他也不会总是这样难受。
他抬头看向月亮,夜空是澄澈的,这种时候他总是在想,最起码他和莫咽的头上都是同一轮月亮,他们还在同一片天空下生存。
只是他始终有一颗心悬不下。
他并不确定莫咽到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
冬天是可怕的,狼会因为食物紧缺而群居生存。莫咽可以找得到接纳它的群体吗?找不到的话怎么办?找到了别的狼欺负它怎么办?它可以在离开人类的圈养后生存下去吗?它还活着的话,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忍饥挨饿?
唐乏初在一个冬天里都提心吊胆,他试图进入狼林,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留意着狼贩子的动静,也曾和他们交谈,但也套不出什么话。上次那个老实巴交的平头男人告诉他,冬天他们一般不去狼林,饿红了眼的狼会铤而走险攻击人类也是说不定的。
莫咽,莫咽……
每当想起这些,他总觉得自己不配,可他又实在挂念。
他坚信他的莫咽还活着,也相信他现在过得很好。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心存希望,盼着有一天他们能重逢。
第二天一早,唐乏初去看李大爷。
李大爷落了个病根,现在只能一直坐着或者躺着,站着就很费劲了。即使这样,他依然手里牢牢握着小笤帚,看见唐乏初来了,就朝他一顿打。
李小妹要去上学了,她背着书包,一脸无奈道:“阿爷,你别老打俺阿初哥啊。”
唐乏初任由他打,这老头病了以后打人跟挠痒痒一样,他皮糙肉厚的也没什么感觉,对着老人家乐意客客气气:“没事儿,您打。”
李大爷疯狂锤他,骂骂咧咧:“臭男人!死瘪三!”
唐乏初:“……”
李小妹在镜子前看了看,对唐乏初说道:“阿初哥,看一看俺阿爷你就别管他啦,他自个儿在家可以的。你该忙你的就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