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的目击者并不在少数,郑阿哥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有他的眼神是理解的,宽容的,甚至还是怜悯的,但唐乏初并没有精力和他同病相怜了,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他想要莫咽快乐,但是这份快乐他现在给不了了。莫咽越大,要求的就越多,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单单是爱了,还有自由。
到了草原,他瞅着四下无人,就呼唤莫咽化作人形,莫咽始终提不起劲,但它还是满足了唐乏初的要求,化成了人形。
他终于问了让唐乏初害怕的问题:“我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唐乏初说:“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你还是可以……”
他不再说了,事实上,他希望莫咽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也不要化作狼形,只有这样才最保险,最安全。
但狼对自由的向往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莫咽看着唐乏初沉默不语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甚至早就不满足于在狭小空间里的日子了,他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有蓝天,有白云,有草原,有辽阔的土地——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彻彻底底变成人类,臣服于权威,服从规矩,过着窝囊而又委屈的日子。
唐乏初对莫咽说:“我先回去,待会儿你等我走远了再绕路回来。”
他说完就闷头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不确定地望着莫咽:“你会回来的,对吧?”
莫咽觉得这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谈判。
他笃定自己对唐乏初的执着要远胜于对方对于自己的执着,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一直是在舍弃自由和唐乏初在一起的,对他而言,心里的那个天平始终倾斜到了唐乏初那里。
他点了点头,慢慢坐在草丛里,闭上了眼睛。
一边是,远方的树林,触手可及的鸟语花香,树叶婆娑的声音,沙沙的风声,而另一边,是他爱的人。
唐乏初一步三回头,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是一场分别,他好像总会和莫咽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唐乏初回到了院落里,坐立难安。在那一刻,他忽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里,他既希望莫咽可以回来抱抱他,又期盼着莫咽永远不再回来,而是去到那个原本就属于他的天地里,将他的自私和丑陋一并带走,去拥抱决然的自由。
但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大,他在院子里踱步,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柔,他本可以得到和天气同等的快乐,但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想,如果刚刚那面是他和莫咽的最后一面,他为什么不抱抱他?不,是不能抱的,他怕他要舍不得了,莫咽是他从小到大拥有的最好的,最快乐的事情,他又怎么能放他走呢?
门口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莫咽踩入了他的眼眶,走入了他的心里。
是疼的,又是甜的。
第36章 夜间突袭
这几天赶上农收,唐乏初三天两头往地里跑。
失去了和同伴交流的机会,唐乏初也鲜少在家里呆着,莫咽显得格外寂寥,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有你了。”
唐乏初听了这话心里难受,他也不想看到一只大狼只能每天拘束在一小块天地里,就仿佛在坐牢一样。但他同样不想让莫咽离开这个院落,进化狼的事情总会有人知道,他只想踏踏实实过了这段时间,再做别的打算。
于是他抱了下莫咽,“就忍过这段时间,我天天陪你。”
莫咽知道他只是在哄自己,唐乏初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他要去地里做活儿,要处理他的人际关系,还有很多很多他闹不懂的事情缠着唐乏初,自己又算什么呢?
是啊,自己算什么呢?一个消遣,一个摆设,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莫咽克制不住自己这样想,他沉默着,最后点点头。
被人类养的时间太久,导致莫咽对唐乏初产生了一种依赖,而他体内流淌的狼的血液又对这种依赖产生了排外反应,所以他时常陷入痛苦之中。他不知道其他狼和它们的伴侣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他常常想起来他的父母,他们始终在一起,直到父亲有一次外出再没回来。母亲是难过的,她说父亲大概是死了,不然他们不会分开。狼对伴侣是忠诚的,只有死别,而无生离。
在一定程度上,莫咽觉得他和唐乏初是共体的,他们本应该相互扶持,相互依存,并且绝不可能会分开。
问题就在于,莫咽现在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想说服唐乏初和他去狼林,但他又很悲哀地发现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唐乏初是不会离开村子的,准确的说,是不会为了他离开村子。
莫咽每天都会反反复复想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黄昏已至,他叹口气,决定出去溜达溜达。
这件事唐乏初是不知道的,他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天黑之前,他就会回来。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秘密呢?莫咽有时很迷茫,他厌恶自己对唐乏初有所隐瞒,却同样感受得到,唐乏初对他也不是毫无保留。而现在,他最难过的是,他隐隐感觉得到,唐乏初对于人类社会的留恋,似乎远在于自己之上。
村子,村子……
村子究竟有哪里好?
莫咽想问唐乏初,村子比他还要好吗?
他走过坑坑洼洼的土道,看见路边有放牛放羊的孩子,几个拖拉机从他身边歪歪扭扭地经过,炊烟顺着火烧云的去向散了一路。
他猜想,唐乏初大概是眷恋这种家的感觉。
人类很依赖固定的环境,而狼却是要时时刻刻根据生存更换场所的,莫咽想,唐乏初是不想和他一起流浪的。
尽管是难过的,但莫咽并不是不理解这种行为。他到底也有人类的血液。
当他打算原路而返的时候,旁边的土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他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几乎没有犹豫,他四下看了眼,就着地上的几块砖头翻了墙,上了屋檐。他踩过的地方掉了几块碎石头,但屋里的人似乎毫无察觉。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个男人围着一桌正在喝酒聊天,一个人的手里拿了张狼皮,正高举着察看,旁边的人伸出手来摸了摸,感叹道:“就是不一样啊。”
莫咽瞳孔一缩,它死死盯着那块狼皮,眼睛都快瞪出血了。
坐着的那几个男人,莫咽认得两张脸,一个是村书记,还有一个是毛蛋——当初偷狼要卖狼皮的贼。
村书记起身对毛蛋说:“我得敬小刘一杯酒。”
毛蛋喝得满脸通红,他摆摆手,笑开了,露出两颗兔子牙:“书记客气呀。”
“之前委屈你了,”村书记笑着一饮而尽,“哈”了口气说道,“被几个人压着过来的,小刘也是真敬业,全程都表现得很老实,是未来可期的年轻人啊。”
“没有没有,”毛蛋喝多了,有些大舌头,他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都是书记教育的好。”
“哈哈,小刘是真可以。”其他几个人应和道。
一个人问道:“这狼皮,市场价现在都多少啊?”
村书记喝多了,摇头晃脑的,他醉醺醺笑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周围人惊叹的声音中,又粗声说道:“不止!”
他伸出五根手指,大喝道:“就这个数!少一个子儿都不干!这也是有关系的才能买到,放开了还要再多!”
毛蛋兴奋地补充道:“俺们那儿,现在都出来干这个,好几个才刚小学毕业,俺收了仨徒弟了!”
“厉害了小刘,”一个男人给他倒上酒,笑呵呵道,“这个应该不容易吧。”
“嗨!”毛蛋摆摆手,“也没多不容易,给狼贩子点儿钱,买些赖狼回来,养一养,再杀了剥皮。狼很好养啊,为了活着什么都吃,很快毛就蓬松漂亮了!”
“那狼贩子知道你们这么做,还不要点回扣?”
“现在信息封闭着呢,他们都好几代的猎人了,也不兴用手机什么的,差价这个——”毛蛋伸手在沾满猪油的嘴边“嘘”道,“也就是各位兄弟,我才说上一嘴!”
“哈哈,够意思!”
村书记笑眯眯地说:“小刘是真的够意思,所以我才这么支持他。”
“是啊,小刘很会摸狼嘛!”
“诶!这怎么能叫‘摸’呢?”村书记喝的满脸通红,他正经道,“这狼是野兽啊,要害人的啊,我们为民除害,怎么能说是摸狼呢?”
毛蛋竖起大拇指:“书记说的对呀!”
“为民除害,再让狼把欠了人的债还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嘛!”村书记大笑着说道,旁边的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要不说这个狼皮呢,就是灭狼这件事儿,老百姓都得感激我。”村书记瞪着俩眼睛,一根手指敲着桌子,“还真别不信!人不用狠法子打狼,这狼能怕人吗?狼怕了人了,人才能安全!这动物界都讲究适者生存,强者为尊,咱们人不也得这么干吗?不这么干,能安全吗!你们就说说,这村里的老百姓不得感谢我吗!”
“诶——那必须得感谢!”
“嗨呀!谁说不是呢,”村书记举起来酒杯,“来,干了干了,这杯必须干!”
“好!”
“好!”
喝完酒后,一个人谄媚地笑着:“过几天,这大明星可得来了吧?”
“好说,好说,到时候,各位该得的,”村书记挨个指了指在场的每个人,眯了下眼睛,“一个都少不了!”
“好!”
“这杯酒啊,我先干为敬!”
“干了!”
“干了!”
又是一轮敬酒。
直到夜色落幕,这些人才一一告别,村书记是真的醉了,他靠在椅子上懒懒地使唤着他的婆娘收拾东西,又被她扶起来去伺候着洗了澡。最后,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干燥的床上,合着眼睛哼哼着。
初秋的夜晚还有些闷热,他嘟囔着踹开了被子,忽然觉得口干,于是扬着干燥的酒嗓叫道:“水啊,来水——”
他的婆娘大概在忙活别的家事,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只得不耐烦地又叫喊道:“给倒杯水!快点——”
就这样叫了几次,还是没有动静。他终于骂骂咧咧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这一睁眼,让他直接傻眼了:
屋里竟然站了一只狼,狼眼在夜色中闪烁着萤火般的幽幽绿色,此时他高举着尾巴,吐出血红色的舌头,龇着如刀刃般锋利雪白的尖牙,它微微曲着后腿,不知已经保持这种蓄势待发的姿势有多久,直看的村书记毛骨悚然。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村书记张目结舌,结结巴巴喊出来,“来人,来人!”
那只狼缓缓一步步朝着他走来,突然发出了一声笑。
村书记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看着这只体型庞大的成年公狼跳上了床,扑到了自己的身上,狼腥气让他险些吐了出来,他大叫着朝床下去跑,却被牢牢按在了原地。狼尖锐的爪子很快刺入了他的皮肤里,渗出了艳红的血液。他被这只狼压得喘息困难,费力呼救着:“救命!来人!来人啊——”
然而更让他战栗的还在后头,那只狼的前爪踩在他砰砰直跳的心脏上,幽幽盯着他,居然说出了人话来,它的声音嘶哑而粗糙,透着一股子恶寒:“为民除害?”
村书记张大嘴发出“啊”“啊”的叫声来,知道进化狼和亲眼所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那公狼突地低下头来,硬生生狠厉地从他肩头咬下一块肉!村书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这叫声引得他的婆娘叫着走了过来:“怎么了呀——”
“啊——”
随着一声尖叫,妇女倒在了地上,她以扭曲的姿势挣扎着朝屋外爬去,村书记指着她大叫:“去抓她呀!抓她——”
公狼把嘴里血淋淋的肉吐了出来,龇着牙喷了村书记一脸血唾沫,它在村书记热乎乎的胸口抓着,直抓得血肉模糊才停下来,村书记叫都不敢叫,呜咽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公狼再次压低头,对着村书记的耳朵说:“你说说,你都被我抓烂了,这人皮剥下来,能卖几个子儿?”
“不、不是,不是啊!”村书记哀嚎着,口不择言道,“都是刘毛蛋,是刘毛蛋抓的狼啊!我只是分一些钱,大多都是他!是他干的!都是他!你去抓他啊!”
公狼闻言笑了,喉咙里发出阴冷而嘶哑的声音:“你放心,一个都跑不了。”
村书记呆滞地睁大眼睛,公狼张开血盆大嘴,直直朝着他的咽喉咬去——
第37章 诀别
李大爷在门口站了很久,李小妹喊他:“阿爷,吃饭啦。”
李大爷没动,只是答应了一声。
李小妹跑过来,也朝外看着,问他:“阿爷,你看什么呢?”
李大爷摇了摇头,他朝屋内走去,边走路边叹气。
唐乏初傍晚才回到家,院内的三只猪哼哼着,他没有一眼看见想看到的,于是叫道:“莫咽!”
“莫咽?”
没有人。
唐乏初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最后一声都叫哑了:“莫咽!”
这一个下午他都心神不宁,怕的事情太多了:怕莫咽没有乖乖保持人形被什么人撞见、怕莫咽是进化狼的事情被捅破、怕莫咽离开了再也不回来……当他往家这个方向走的时候,听到村子里乱七八糟的动静,就好像有人在追着什么,这让他尤其地恐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