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放下来,托比·奥尔德。”
卡尼亚斯捏着一张用茯苓和牛乳做的软皮面具,耐心地将希德摁在脸上的爪子掰开。
圣子大人快哭了:“你别叫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是他痛揍溜出去啃花苗的兔子时想到的,从卡尼亚斯的口中说出来会让他感到异常羞耻。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进了托比才会把表格藏在沙发底下。
“我觉得可爱,”卡尼亚斯让希德自己把头发撩开来,他将面具一点一点地贴在希德的脸上,轻声哄着,“托比·奥尔德,我挺喜欢这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堂弟。”
茯苓的味道清凉好闻,希德感觉到卡尼亚斯带着薄茧的手指顺着面具压在他脸上,热热的。
他原来想躲开的,可是听到“喜欢”这个字,忽然就没有力气了。
卡尼亚斯在他额上拍了一下。
矮人提供面具质量很好,如果不用精神力量探查,看着这张脸完全不会想到光明圣院的圣子殿下。
他转开一瓶染发精油,问:“没有副作用?”
停在矮人泰勒肩膀上的木鸟飞过来啄他的脑袋,被他挥手挡开。
泰勒粗声粗气:“请注意你的口气,老爷!这可是魔女艾丽萨给我们矮人国度留下来的宝贝,比你们那些药剂师的水准高出不知多少倍。”
卡尼亚斯将瓶盖打开。他瞧了瞧瓶口,将瓶子凑到希德跟前。
希德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口瓶子里冒出来的气体,皱着眉毛捂住鼻子。
魔女喜欢用蜥蜴的皮和蟾蜍的唾液制造魔法药剂,跟维拉那些药瓶里各种植物揉在一起的清香完全不同。
“抹在头发上就没有味道了。”卡尼亚斯将盖子旋紧,“有效期只有一个星期。”
圣子大人轻哼:“托比·奥尔德要回学校了。”
卡尼亚斯笑着揉圣子的头发:“我没想着强迫您跟我去外边。只是把您一个人留在学校——”
“维拉会怪你没有把我看好。”希德闷闷地说,“我去跟她解释,你不用多想。”
卡尼亚斯将染发剂放到一边:“您还是认为我在意别人的看法?您总是会遇到各种意外,又不肯对我说实话。”
希德感觉自己心底又被戳了一下。
卡尼亚斯将手指伸进希德的头发,捧起他的脸。
“是我在担心你,希德。”
这下光明圣子连装作看风景都做不到了,只能望着圣骑士的眼睛。
他很早就觉得卡尼亚斯的眼睛好看,尽管当那种掩盖在阴影里的光凝视他时,会让他想起无声的蟒蛇或者毒蝎。
但被咬到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或者他早已被咬住了。
希德感觉到脖子和耳根发热,卡尼亚斯在笑,他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
……还不如叫“托比·奥尔德”呢。
矮人泰勒像是闻到了什么异常酸臭的东西,一张脸扭曲成了抹布,捏着鼻子,将几双鞋摆到两人跟前。
“试试、试试吧,老爷。不要在一个单身了几百年的可怜虫面前搂搂抱抱。”他卑微地恳求。
希德回神,推开卡尼亚斯。
他拿起一只鹿皮靴,卡尼亚斯将身旁的纸箱移过来,给他垫脚。
“喜欢吗?”圣骑士问。
希德系好鞋带,往地上走了两圈,点点头。
“剩余的装备一周后我会给您送过去,请您留个地址。”矮人递过去一张纸,“这只鸟先放在我这里。两位似乎也用不到轮椅,我把它改一改。”
卡尼亚斯取了墨水笔,在送货单上填信息。
希德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您怎么认识柯特妮的?”
泰勒正将希德的新靴子装进鞋盒里,闻言,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许久。
矮人在揣测,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少爷究竟怎么入了黑鸽子那个臭丫头的眼。
随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说:“柯特妮是老爹领养来的。老爹原名叫弗朗西斯。”
矮人原以为希德会惊讶地尖叫起来。毕竟在人类帝国,勇者的名字比皇帝更伟大。
结果他失望地发现,贵族家的小奶泡困惑地和他身旁的青年咬起了耳朵。
“弗朗西斯是谁?”他问。
大陆上的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主教不让他读闲书,他去图书馆时也很少找故事书看。
他只记得这个名字被许多同学提起过。
“您没听说过?”卡尼亚斯放下了笔,取出一只金怀表,将背面的勇者图腾递给他看,“魔王韦森特,六十多年前出现在大陆上的最强魔物,几乎给精灵、人类和矮人带来灭顶之灾,祂的头颅就是被那位勇者斩于马下。”
希德恍然大悟。
他抬起头,接着问:“你早就知道老爹的身份?”
卡尼亚斯没回答,但他笑了。
希德喃喃道:“难怪你——”
难怪卡尼亚斯会盯上黑鸽子。
深渊巨兽苦于无法释放巨额的能量,会持续不停寻找强劲对手。卡尼亚斯是觊觎老爹强大的实力,才会成为黑鸽子的常客。
圣子咬了咬嘴唇,又说:“那你现在还想挑战他吗?”
“不想了。”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悄悄松了口气,补充道:“现在我只想挑战您,大人。”
单身的矮人酸酸地啧了一声。
这个挑战可有点意思。
希德也察觉到了那么一丁点意思。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像糖纸那样被揉皱了,心里的湖水上飞起了漫天天鹅的羽毛。
第46章
委托和调查课的时间冲突,卡尼亚斯和导师预约了推迟重修。
这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希德的生日总会落进调查课里,他可不想每年都在野外给希德过生日。
女巫的古堡坐落在赫里沙漠。
赫里沙漠年年都在往外扩散,名气几乎与暗魔法都会比肩,从大漠里刮往田野的热风总会将沃土灼烧成干地,带来祸及千万人的旱灾。
蒸烤沙石的太阳宛如炼狱里的镜子。卡尼亚斯没有牵马,他向住在赫里边境的居民借了一头骆驼。沙漠之舟在赫里的沙丘里比马和骡子更加靠谱。
在赫里沙漠无法使用力场盾。魔法的温度不足以融化沙石,分散的砂砾被聚集在铭刻符文的盾面上,会令骆驼无法看到前方。
一股热干风往两人吹过来,卡尼亚斯将希德裹进袍子里,希德却还是被漫天乱刮的沙子糊了一脸。
卡尼亚斯笑起来,给他清理脸部,拣掉蹿进头发里的砂砾。
尽管事先擦过香脂,圣子的脸颊还是被刮出了许多红痕。卡尼亚斯一边给希德的灼伤抹上冰冻药剂,一边轻叹着说:“我以为您会哭呢。”
希德被高温烤得迷糊,眯着眼睛,语气像沙漠里的空气那样变得含含糊糊:“我喜欢这里。”
圣子到过的地方不多,图书馆书籍与柯特妮偶尔讲述的探险故事就是他的全部阅历。
大陆有几处风信子覆盖的山野、几片鱼鳞似的群岛,优美瑰丽的雪原之尖到底归属于精灵族还是巨龙族,希德切尔特都很想知道。
毕竟他可是把往泥坑里打滚作为终生诉求的光明圣子。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
热风席卷过后,他们听到动物裹着苫草的脚掌踏过沙面的声音。
利刃般的沙尘里显出几抹人形。耀眼的光芒从他们的刺刀与胸前徽章反射出来,两人渐渐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一群身强体壮的战士,他们隶属西林佣兵团。
希德记得他们似乎因为临时涨价而被柯特妮骂过。
佣兵团的成员也看到了卡尼亚斯和希德。
他们沉默着从两人身旁经过,一个腿上挎剑的佣兵还视若无睹地往骆驼身上撞了一下。
希德皱眉,手指一伸,用泡沫光甲将佣兵的马软软地弹开。
骢马嘶鸣着改变了轨道,佣兵几乎要从马上堕下来。
“看看路,小不点!”他咒骂着。
带领着佣兵的男人将马口一勒:“学院派的牧师?”
西林佣兵团的团长布鲁斯特·加里趋着马来到两人跟前。他胯下的马脸上有一道疤,这使它瞧起来与它主人同样凶狠。
“哪个教堂学校来的野兔崽子?”他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能默发圣甲……圣院直属的学生?”
他说出“学院派”时,嘴巴里含着股轻慢的臭味。在土匪出身的佣兵眼里,从学院出来的小年轻就是一群毛都没脱的幼虫,只适合趴在图书馆啃食书本,或者被他们踩成爆浆。
加里便是其中一员。
卡尼亚斯慢条斯理地将一把短刃从希德的靴子后边抽了出来,打落弓箭手扔过来的箭镞。
希德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在大漠的日照里,刀锋被折射出一圈虹光。背着光的圣骑士垂眸,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叫他坐好。
“我们是治疗者协会的成员。”卡尼亚斯压着嗓子,“协会里出了任务,我们是去赫里古堡探路的。”
光明咒术为圣院麾下的教堂垄断,治疗者协会是民间牧师的聚集地。靠着从教堂流落街头或者旁听偷学的法术,野战经验丰富的治疗师也在佣兵团内占有一席之地。
西林的牧师恰巧因为质疑团长分配不公而离开了队伍,眼下凑巧缺几个治疗者。
加里嗤了一声,往马屁股上一抽。
“跟上来,臭小鬼。”他骂道,“我们也要往赫里古堡去,要砍下那个老巫婆的头颅。”
希德没听过治疗者协会的名号,但从卡尼亚斯和加里的对话里他能依稀知道“治疗者”大体是做什么的。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知道他家的小圣子又在想些什么东西,掌心燃起一簇白焰,那是光元素的气息。
希德默默看着,抱住身前的驼峰,把自己挪远了卡尼亚斯。
之前他把圣院的书籍借给圣骑士,其实只是给卡尼亚斯一个心理安慰。由于种族的限制,黑暗生物对于光明系咒术的天赋几乎为零。
可是卡尼亚斯居然学会了。
真可怕。
有西林佣兵团在前边挡着风,刮到他们周遭的沙尘少了许多。
卡尼亚斯给希德戴上从矮人那里买的护目镜。希德捂着镜片后面的软绳,抬头看到稀少的绿色仙人掌插在远方的沙漠里,空中抖动着城市的幻影,身形庞大的巨龙在海市蜃楼里穿行。
希德从小在温湿带长大,没有亲眼目睹过沙漠的场景。
他看得兴致勃勃,忽然听到一串笑声。向四周望去,发现几道并不友善的目光。
尽管用软膏面具和染发剂做了易容处理,圣子的脸仍漂亮得惊人。走在后边的佣兵已在窃窃私语地探讨,最后边骑着骆驼的黑发小美人究竟来自于大陆的哪个角落。
等到深夜时分,这种苍蝇般的探讨声更为激烈。有人在地上将近日收集到的雪茄纸壳一字排开,打赌谁能第一个获得那名金眸美人的芳心。
在佣兵的世界,不管是男人、女人欢好,都是情调的体现。柯特妮在佣兵队伍里打拼过,两人临走前,她也对希德百加叮嘱。
把她亲爱的小奶帕送进狼堆,也只有那个姓奥尔德的未知物种才能想得到了。
但当希德真正听到三四十岁的男人举着啤酒和同伴们大肆探讨泡妞的经历,或以性经验作为谈资的时候,仍旧感到全身不适。
作为光明圣院里西岭高原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高冷的圣子,这算是失职了。
但今天他是托比·奥尔德,可以任性一点。
——卡尼亚斯说的。
卡尼亚斯出去觅食了,属于外来者的篝火边只留下希德一个人,和他们的骆驼。
火光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孤独的外来牧师显得既弱小,又容易受欺负。
他裹在卡尼亚斯的围巾与深色斗篷里,抱着膝盖,往上空看。月辉被面粉似的纱雾笼罩着,干冷的风从岩堆后面呼啸着跑过。
已经是深夜,佣兵们仍旧喧嚣不止。他们的睡觉时间是个谜。
希德闻到一股肉香飘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拿着一盘肉走过来。
“小美人,要不要来和哥哥们喝一杯?”这酒鬼嬉皮笑脸地问着,背后响起一片附和的喊声。
希德往后面的岩石退了退,冲外面放了一个光甲。
而这不能阻碍佣兵挑衅扯皮的脚步。
那人被酒劲冲红了脸,醉气熏天地唱丧歌:“赫里的夜晚蝎子蠕动,你家的哥哥一去无踪,明晃晃的毒针扎进尸体的洞!呀!真是可怜虫、可怜虫。”
和他一起过来的佣兵也在笑。
他们刚刚打过赌,西林佣兵团里最杰出的撩妹达人用多少时间才能将外来的美人收于帐下,大多数人赌了“不可能”。
这些人有点吵。希德拿出耳塞来,把耳朵堵上。
佣兵又说了许多露骨的话,看到希德装作没听见的模样,脸一点点阴了。
其实佣兵并不较真。假如外来者赔几个笑脸,若是婉拒,他们也不会强迫。
希德向来不会玩那样的文字游戏。作为准A级佣兵团资历丰厚的剑士,能够冷脸回绝他们邀请的人并不多。
何况眼前这个原本是外来的人,他们老大觉得有用才准许他加入到队伍里来的。
为首的佣兵将手里的烤肉扔到了地上,拔出别在腰间的冷剑。
“解开防御,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臭着脸命令道,“否则我要闯进来了,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