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不过讨厌眼前这只表演型人格的变态。
希德下意识想要反驳,窗外猛然响起了鸣笛似的尖嗥。
阅历尚浅的光明圣子也许听不出来,但精灵几乎是在啸声响起的同时咬紧了牙。
他尖叫:“是深渊巨兽……该死,它怎么会跑到南边来!”
教母呕了一地血,放声大笑,其余议员则陷入了惶恐。
代表们几乎都是种族内的文官,从未真刀实枪地与黑暗生物打过架。
希德又感觉到卡尼亚斯给他的骨哨滚烫起来。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适才还得意洋洋的助祭突然面若死灰。
降临于此的怪物根本不是精灵有能力对抗的敌人。
趁着教母与精灵自顾不暇,他悄悄地往后退,心底默念咒文。
助祭正掐着太阳穴安慰慌乱的一众,忽然看到光明圣子不知何时挪到了窗口,身形被白光笼罩。
精灵心头猛突,用他百年来积攒起来的音量咆哮道:“回来!希德·切尔特!!!”
希德当作没听见。在玄妙的光圈里,少年化成小熊猫,从窗口一跃而下。
顷刻之间,耳畔传来惊呼与猛烈的风声,白色屏障般的冰晶正冲他刮来。
这些阻碍难不倒圣子。
可当他张开四肢打算把自己飘起来之际,熊猛然瞅见了雾海里那头不断放出高嗥的怪物之影。
无数覆盖着巨蟒鳞甲的柔软触须,在几乎浓成墨汁的黑雾里疯狂地舞动着。
把熊额头上的沙弗莱石吓裂了。
希德被这条巨大的触手唬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卡尼亚斯几个月前教给他的浮空咒语。
熊迷茫地低下头,被冷空气流覆了一层小冰晶的脸颊对上灰蒙蒙的汪洋大海。
而他身处六千米的高空。
第38章
精灵助祭直面了圣子掉下去的一幕,他的脸色从像死了兄弟一直跌到死了全家,最终直接变成世界末日。
他近乎是手脚并用着爬到窗口,忧心忡忡的白兽人部落领袖之子还以为他要跳海自杀,连忙拉住他,被他一脚踹开。
精灵的脚底是干净的。就算他赤着脚,在他旁边的人眼里也是干干净净。
白兽人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劝阻道:“您何必为了一个人类去死?现在的问题是那头怪物才对。”
精灵转头瞪他,将自己从精灵树中诞生后的第一句脏话痛骂出口:“放屁!”
他用力过猛,眼前一晕,勉强站稳后,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接着骂:“你说那个天生能吸引光元素的……只是个普通人类?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们都得玩完!”
他愤怒地说着,骂骂咧咧地要去爬窗户,白兽人眼疾手快地把他从窗口扯下来。
精灵没有再次破口大骂。在他离开窗台的瞬间,墨水般的黑雾笼罩整座石殿,黑暗吞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知是谁在阴影里惊叫起来。精灵引了一条光龙,将殿内照亮。
受到深渊怪物的侵袭,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根据雾气闪过的基础符文可以发现,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限制结界——它只是一张网,却厚得超出常理,连光龙内游走的光元素也在逐渐湮灭。
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许等结界自然消除后,他们能从窗口直接看到那只巨怪血红得发亮的复眼。
在噤声之渊的诅咒里,大陆的弱小生物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被凝视便有可能遭到精神侵蚀。
众人的心情跌入谷底,有人已双手合十忏悔一生的过失。
助祭召唤了第二条光龙往屏障冲去,光元素凝聚的生物在凄厉的惨叫里消匿无形。
被悬在墙壁上的教母发出冷笑:“放弃吧。以你的能力,破不开祂的封印。”
助祭猛地转身,煞白了脸:“你懂什么?!”
“冷静点,精灵。你瞧瞧结界的元素膜网,祂没有往这里钻进来——”教母把钉在肩头的冰箭拔下,声色寒冷,“我笃定,是圣子在外面罩了一层保护盾。要不是他,我们现在都该回归普鲁维尔的怀抱。”
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凉凉讽刺道:“你口中的小毛孩子,关键时刻可比你靠谱得多。”
“……”
助祭咬碎了两颗牙。
教母所言非虚。
在天空都会被黑暗笼罩的刹那,冲出窗外的希德用极光从外面粘住了结界,以保证它不会迅速缩小,吞噬石殿里的人。
她说完,困倦地闭上眼睛,用剩余的魔能修复伤口。
助祭精神崩溃时的所言令她疑惑。
——希德·切尔特死了,他们都得玩完?
教母隐隐察觉到,这句话里隐藏着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仍处于坠落之中的希德往天空都会放完咒语,再次陷入了狂躁。
浮空咒语的起段是什么?他记得是很熟稔的音节?卡……卡尼亚斯·奥尔德?不对不是这个!
记不起浮空咒的圣子大人快哭了。他不应该本着混过卡尼亚斯的魔鬼测试的想法复习功课。他下个学期会更加努力地学习的……
正想着,一个柔软的泡泡飘到他脸上,绽成暖洋洋的碎末。
熊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发现那点温度还在,不是他的错觉。
越来越多的泡沫向他涌来,成群的彩沫粘在一起,组成一个摇篮般的软垫,托住他的四肢。
小熊猫被数以千计的泡泡包裹住,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软软地落到了地上,一脸茫然地望向四周,目露好奇的人鱼已经把他团团围住。
熊忽觉眼前一刺,眨了眨眼。
透明的光束穿透云层与浓雾,打落在岸上。
深渊来客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海域之中,人鱼们挑起浸润着海水的尾巴,虹光顺着鳍洗遍鳞片,仿佛被矿灯照亮的彩水晶。
人鱼挤在他跟前,神色各异地嘀咕。人鱼族语言和大陆通用语不同,希德只在他室友从图书馆借阅的书上学过只言片语。
不久,他面前挪开了一条道。
巨浪拍过他前方的海石,一条年轻人鱼的魅影出现在岩上,曼妙宽大的尾鳍上夹着五枚灿金的贝壳,剔透的水花顺着她的长发落入大海。
“您好,圣子大人。”人鱼向他伸出了手掌,目含笑容。
人类的语言。
这是个友善的动作。希德恢复人形,走到人鱼跟前,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们的泡沫。”
“您不必道谢,我叫作黛儿,”
人鱼在他手背上礼节性地吻了吻,便轻轻地松开他。
“您之前救的人是我的哥哥。他是下一届王位的继承人,他被恶魔咬伤了,我们四处求援无法得到救助,只有您对他施以援手,您是我们的恩人。”
希德想到之前自己看到的那条人鱼。
圣子慢慢回神,才慢慢感觉到手背上柔软的触感。
他被人鱼这样一亲,脚底有点发软,默默地将手缩回来,揉了揉手背。
“您不是翻译官?”他问。
黛儿道:“人鱼的地位不像其他的族群,王族学习一两门外语并不罕见。”
一阵喧嚣的海风吹得希德有些站不住脚。
他把毯子裹紧了一点,顺势打了个转。
他忽然发现,浮到海面上的这群小人鱼健康得活蹦乱跳。
这有点奇怪。用光明咒术罩住天空都会时他就在担心,狂化的某人会不会伤害到无辜的族群。
他疑惑地问:“刚才有人受伤吗?”
黛儿反倒笑了:“我们很幸运,那头怪物的行进轨迹没有经过人鱼城,倒是把周边肆虐的恶魔碾死了。”
希德如释重负。
这时,一条小人鱼爬上了黛儿的海岩,她用头蹭了蹭人鱼公主的腰,在她耳边小声地说着话,往希德的方向瞟了一眼,跳回海里。
黛儿露出犹豫的神色。
希德问:“你们发现深渊巨兽的行踪了?”
“嗯……在海盗船群沉没的荒地。”黛儿沉吟着,“我们的斥候说,祂的气息并不是很狂暴,似乎是进入了休眠。”
希德默了一会儿,通过他聪明的脑子,为人鱼给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可能是他太累了,要找地方睡一觉。”
圣子大人猜测,那位是通过上古的传送咒术降临到这里的。
原因——估计是来找他。
黛儿听到光明圣子用了象征雄性的“他”,眯了眯眼睛。
随后,人鱼公主默不作声地延用圣子对那只怪物的称谓。
“您是想去找他?”
她比个嘴型,向子民们呼唤一声,几条人鱼扎入海中。过了一会儿,他们浮上水面,将一只海螺贝壳递到她手中。
黛儿将其转交给希德:“这是人鱼城的指引海螺,它的声音能为您指路。”
希德接过了海螺,发现海螺内乘着一汪缀满星点的海水,海上漂浮着浪花与云霞,以及一座小岛,岛上甚至有人捕鱼、耕作,几只纸船漂浮在钻石般的海洋上。
这是无比精巧的幻术,它在海螺里构造出了一个小人国。
趁少年看得出神,黛儿拉住圣子的手,同他一道坠入海中。
希德被她猝不及防地拉住,本想屏住呼吸,却发现海水自动在他体表外隔开了一道空气膜,淡金色的光芒从海螺的外壳弥散开来。
黛儿见他镇定下来,松开了少年的手。
“恕我冒昧——他和您是什么关系?”她问着,又笑起来,“您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
希德才发现自己似乎用错人称代词了。
这绝对让这条机敏的人鱼发现了什么。
他下意识避开黛儿深意的目光:“……是朋友。”
人鱼公主慢条斯理地打量他,游到他身后,在他耳边闻了一下。
黛儿舔了舔嘴角,似乎在用舌头品尝方才那句话的真假。
她沉思片刻,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慢悠悠地说着:“在人鱼族同性间的爱是很自由的一件事,它给了我们敏锐的嗅觉,一丁点恋爱的酸臭味都能闻出来。
“您方才在岸上走路的时候,像极了我们古童话里的一位公主。她喝下了魔女的魔药,得到了双腿,却因为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似的疼,因此显得步履轻盈。我觉得她大概和您长得同样漂亮。”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希德冷着脸,“您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黛儿又笑了起来。
“您可真是个好人。您的威胁没有一点儿说服力,”她往希德背后轻轻一推,“您也和她一样要去寻找爱人吗?她没有收获异族的爱情,但我祝福您。”
希德差点跳起来:“没有。我不是他的爱人……”
黛儿将食指抵在唇前。
那是一个为他守住秘密的手势。
“以后会是的。”
人鱼公主没有再多作调侃,叮嘱他务必千万小心,带着子民离开了海面。
这是好事。希德也不想再看到她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正经的人鱼公主,结果越说越不对劲。
希德捧起指引海螺,当它的纺锤尖朝向北方时忽然发出鸣叫,将他向前牵引过去。
根据黛儿的描述,传说中沉船的荒地时有鬼魂出没,如今看来大概是黑暗生物的栖息地。
不只是狂化本身会消耗巨额魔力,古代传送术亦然……尤其是移动那么大只的生物体。
那块地方聚集着很多暗元素,对于恶魔、亡灵来说确实是风水宝地。
海螺给他领了一会儿路。不久,希德沿着荧光鱼群的光辉,望见了远处被深海吞没的暗影。
珊瑚丛中搁浅着古代王朝宫殿群般的三桅船。船头雕刻着巨大的角羊与女神的头像,挂在桅杆上的帆被腐蚀成几缕棉絮似的碎布,顺着洋流无声飘动。
偶尔鱼群绕过船身,还有一些暗金色的浮光会沿着图腾上的剑锋跃动。
圣子将海螺举高,附近的光元素簇拥在海螺外壳周围,以作照明。
他沿着船只慢慢地游过去。很快,他在一艘巨桅船的后边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触须。
长着黑得发亮的鳞甲与倒刺,末端隐匿在黑雾里。
希德在指尖凝聚一个光点,往触须上丢过去。触须像是被点着了似的舞动起来。
接着,巨桅船被整个翻倒,掀起漫天粉尘。一团震声咆哮的黑雾从底下升起。
纵使祂仍旧被黑雾笼罩,希德无法看清形状,也能发现祂比自己看到的第一眼时小了不少。
应该是消耗过度的副作用。
他想了想,将海螺收起来,抱住触角的尖端。
黑雾再次发出高吼。祂对如此轻慢自己的低劣种族感到了不满,向少年伸出无数浸润着剧毒的触须,却在碰到他前停滞下来。
希德取出了挂在胸前的骨哨,那上面萦绕着颇为熟稔的黑暗气息。
“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他轻喃着,将脸颊贴在坚冷的鳞甲上。
希德感觉到被自己抱住的触须僵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缓和。
这个反应,应该稍微认可了他同伴的身份。
“放轻松……对,乖孩子,”希德沿着祂的鳞甲轻抚过去,细语道,“我不会伤害你。”
当然是假的。
越发靠近其本体的圣子在黑雾里摸到一块未被鳞甲与倒刺遮挡的软肉。无声息的停留中,光元素骤然在少年手里凝成一柄光剑,毫不犹豫地刺入祂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