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将擦手的白绢扔了,望向阴影里最后一个还能站立的小混混。
空气中散佚的法能使魔素疯狂舞动,不时擦出悚人的火花。那人看着逆着灯光的年轻男子踩过他同伴的肋骨、脸皮,像传闻中的三头恶犬朝他一步一步走来。他面如土色地瘫坐在地,吓得几乎失禁。
一分钟,不,也许连一分钟都不到,斯科特纠集了整整一周的复仇大队只剩他还能动弹。
斯科特看上去不学无术,却离高级战士仅有一步之遥,他们的兄弟也都是有底子的干架老手,从前对上帝都战士学院毕业的皇家护卫,少说也能凭借人数优势过上几个来回。
可在这短短数十秒的时间,他甚至没看清青年做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所有同伴栽进血泊,不知死活。连惨叫都被掐灭在嗓子里,就连骨肉被剔开剥离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巷外还有车马驶过!
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这条巷子里惨绝人寰的那一幕!
经过短暂的暗区,男子纤尘不染的衣襟重新被清辉照亮,被鲜血浸润的虹膜里似有灾厄的毒蛇穿行。
他的心脏像饮了烈酒的亡灵诗人,正疯狂而贪婪地……低吟一个美丽的名字。
——希德·切尔特啊。
卡尼亚斯从未遇到这样的东西,干净得像温室里最娇弱的花,不染一粒灰尘,纯洁又艳丽,眸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着光。
把这朵花摘下来,亲吻、欣赏。
然后揉碎。
不知会是怎样的体验。
如今的卡尼亚斯,正在试图让这朵花收起对自己的警惕,如果阴臭的噪声吓到了他所觊觎的花——
毫无疑问,他会不满。
第17章
看到青年抬起手,小混混如惊弓之鸟般抱头求饶。
“别杀我!我是被斯科特那混账逼的!!”
卡尼亚斯松开掌心,几十个铜币坠落在地,清脆的碰撞流露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
“出巷子左拐,是温莎诊所。”青年的声线毫无温度,“带他走。”
那人赶忙手脚并用爬起来,把陷进墙里昏迷的斯科特剥下来,架起人仓惶逃去。
卡尼亚斯闭了闭眼睛,混杂血腥的夜风吹散他心头的戾气。
最近,和光明的种子待在一起后,他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容易狂暴,几近失控。
他还能用理智压制一段时间,但长此以往,他注定会失去理智。
青年回到黑鸽子时,落在门口的龙尾已经被拖走,唯独地毯上残留着一些血迹。
卡尼亚斯的目光落到柯特妮遮住小圣子眼睑的手上。
“放开。”
柯特妮下意识松开手。
并非错觉。她从青年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杀意。
斯科特来向卡尼亚斯讨了好几次说法,这是最惨的一次。
差一步惨死。
柯特妮心有余悸地瞄向希德。
——是因为这个小家伙?
卡尼亚斯出现在酒馆之后,室内先是寂静了一会儿,旋即喝醉的酒徒举起酒杯,唱起跑调的小曲。
黑鸽子又重新闹腾起来,恢复以往盛况。小提琴手的蹩脚乐曲更未曾断绝。
但气氛终归有些诡异的不同。
最沉稳的老箭术家和同伴开玩笑时,发现自己捏着木质杯柄的手竟然在发抖。拇指人在告示板上抄了几十年的委托书,今天居然会写错字。
心照不宣地,所有人都不再用新奇的目光探究卡尼亚斯身旁的美人。
——会死。
前车之鉴还躺在门口呢。
希德也察觉到了。自从卡尼亚斯走进门,尽管他神色仍旧温和,却不再和自己说话。
他低下头,抿着酸甜的果汁,一言不发。
柯特妮远远在一旁看着,和老爹呆在一起。
她不敢过去。
酒馆女儿不是象牙塔的公主。她在少年时代便已见过无数的杀意,唯独卡尼亚斯的那一种令她心头发憷。
她刚才偷偷溜出去,打扫门口的血水与魔兽残尸。那简直不是凡人所为的场景。
卡尼亚斯身上是否发生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等小圣子喝完最后一口,将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青年转头看他:“要走了?”
希德:“嗯。”
快到帝国学院的门禁时间了。
卡尼亚斯和酒保打过招呼,抱起希德,离开了黑鸽子。
希德正想着斯科特和那条霸气冲天的独角龙到底去了哪儿,一股阴冷的寒风将他的神扯了回来。
卡尼亚斯慢悠悠地走入一条僻静的岔道,四围只有他脚步的回响。
岔道里空无一人,天光黯淡,周围阴湿逼仄,冷飕飕的。
这不是回学院的路。
希德渐渐揪紧卡尼亚斯的衣领。他告诉青年走错了。
然而青年只是看着他笑,那种陌生的笑容令他有些害怕。卡尼亚斯将希德放下来,让他的腰抵着墙角,将他两只手按在墙壁上。
卡尼亚斯的动作和往常一样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希德很清楚,卡尼亚斯从发现他之后就在生气了。只是当时在酒馆里,面对柯特妮和其他人在场,青年并没有发作。
比他年长三岁的室友是个很温和的人。
现在也是。他发现卡尼亚斯发怒的时候脸上反倒会更加平静,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跟踪确实令人不舒服。
所以希德没有挣扎,乖乖让卡尼亚斯捏着手腕,再次道歉:“我不应该跟踪你。”
卡尼亚斯不语,深邃的目光划过少年的脸庞。
如果小圣子面对的是那个早就死去的真正的卡尼亚斯,面对这样真诚恳切的歉疚,即便有埋怨的心,也必定化成了一地的水。
何况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小错误。
良久,他道:“但我不想那么轻易地原谅您。”
青年语气温和又冰冷,希德莫名觉得眼里有点酸涩,轻喃着:“那、那也扯平了。”
卡尼亚斯笑了笑:“扯平?”
“去蒂亚戈山岭的时候……”希德似乎有了底气,稍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地说,“你也用蝴蝶跟踪了我,奥尔德。”
卡尼亚斯一顿,嘴际的笑容淡下去,抿成一条不明意味的直线。
错不了。
他趴在松树里时,那只停在他鼻尖的蝴蝶,气息和卡尼亚斯一模一样。
希德吸了口气,对上青年的视线:“你那时跟踪我,是想做什么?我看过校报了,这条巷子经常会出现黑暗教徒的踪迹……”
卡尼亚斯不说话。
希德低语:“是你?”
漆黑的巷子,希德看不清青年的脸。感觉到一股邪恶的、狰狞的黑暗气息正从卡尼亚斯的身体里冒出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卡尼亚斯察觉到怀中之人的惧怕,松开双手,愈发温柔地抱紧他,温热的手掌覆住少年的后脑勺。
这个姿势表达的是体贴,还是便于拧断圣子的脖子,卡尼亚斯不知道。
希德无处可躲。他身上是带着卡尼亚斯气息的外衣,背靠冰冷的石墙地砖。
他完全跌入了卡尼亚斯的掌心。
小圣子听到,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飘过耳际。
“我想起一个童话,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过。
“在遥远的国度,有一位公主诞生时,曾被女巫预言,她会在成年礼上因纺锤而死。国王为了公主的安全,命士兵烧掉全国所有的纺锤。
“到了公主成年礼那天,她在阁楼里发现女巫送来的纺锤车。因为她平生从未见过这样东西,所以忍不住好奇,触碰了纺锤上的针,最终……被针扎破手指,血尽而亡。”
在这圆月之夜,希德听到寒鸦的凄鸣。他看到高墙上的爬山虎和漆黑如眼的窗户,黑发血眸的贵族青年像是幻想故事里杀人如麻的吸血鬼亲王。
卡尼亚斯捏住他的下颌,神色冷淡危险:“您也想来碰一碰针尖吗,圣子大人?”
自从乔装成人类,卡尼亚斯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实力。
顶多是在这只熊宝宝的跟前,稍微扮演一下温和讲礼的老好人。
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
潜行于黑暗的怪物从不介意将自己的日程提前一点。
良久,卡尼亚斯的听见怀里传来小圣子温温吞吞的声音。
“对不起——”
他心里冷笑。
但少年还没有说完。
“对不起,最近我在想其他的事,没有注意到你的异样……”希德被他禁锢在怀里,目光里藏了些怯意的小心思,“我该早点发现。你的身体是不是很难受?”
卡尼亚斯愣了片刻。
希德趁机抬起食指,点住青年的额间。他双眼中流光游走,逐渐汇聚成两颗灿烂的六芒星,圣洁的辉光降临在他的肩头。
他明白卡尼亚斯近日的沉郁来源于何处。
黑暗魔法的力量对于所有生物都会产生侵蚀,纵使是深渊巨兽也一样。
所幸他知晓缓解痛苦的方法。
卡尼亚斯诧异地发现,疯狂啃食他精神的黑暗气息正被光元素驱散。一袭凉风拂过心头,将暗夜里的惊涛飓浪抚平了。
他低头,月影之下,圣子的眼眸清辉闪烁。光元素笼罩在他周身,将他脉络中暴动的能量细细地梳理。
从前他所见过的光明魔法会使他产生本能的厌恶,可希德的不一样。
那是温暖到能够包容阴影的微光。
“我听说过你的症状。圣院有记载,人类受到深渊巨兽的凝视,会被黑暗气息缠绕、失去理智。长老教过我如何治愈这种疾病。”
在帝都沉睡着的光明能量听到召唤,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积雪似的堆砌到圣子身上。
卡尼亚斯看到希德的发辫在方才的动静里散开,灿银的长发无风浮动着,指尖是一闪一闪的荧光。
好像远古神话里抚琴的天使,将天空的星星摘下来,送到他眼前。
希德正在凝聚魔纹。魔法元素浓郁到他低语的每句话都像美丽动人的咒语,宛如海国塞壬的歌谣。
【我会救你,奥尔德。】
圣子轻语着,贴住他的额头。
卡尼亚斯感觉到少年身体有些僵硬,却很温暖,生涩地安抚他的脊背,明亮如镜的眼中全部是他的影子。温柔而强大的光芒小心聚集,从额间的宝石送过来。
而后,飘来温软的悄悄话。
【别担心,我在的。】
卡尼亚斯嘴角一弯,眼底的沉郁驱散一空。
这是他曾见过的最可爱的光明咒术。
第18章
几个皇家骑士学院的毕业班生提了一瓶伏特加,立在圣院门口的石阶上,激烈探讨着帝国学院的学妹。
据他们中某人的亲表妹透露,莉茜雅·怀特仍旧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美人,可惜人家名花有主,年纪轻轻就已是切尔特继承人的未婚妻;一年级也有几个潜力股,其中属琼斯家的小姐最为优雅端庄。
同时,少女为他表哥送来的情报中,还被塞进了令他们震惊得想要倒立的言论——
如果把同性也算进去,兴许他们的圣子大人才更胜一筹。
他们面面相觑。
“赞美布莱克将军穿了三天没换的内裤,你确定你妹妹视力正常吗?”一人嗤笑道。
朗读信件的见习骑士挠了挠脑袋:“据说圣子殿下独自一人救了几乎整座帝国学院……”
如果说希德的入学是一个契机,那么蒂亚戈山岭事件就是导火索。
自此以后,帝国学院的学生对于光明圣子的看法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
在希德入学之前,几乎人人未曾见过被关在圣院长达七年的圣子。
如果传说中的冷面修罗是那个白皙漂亮的男孩——
未免也……
太滑稽了一点?
可骑士们并不知道,他们日后辅佐的圣子长了一张什么人模狗样的脸。
一人慢条斯理道:“只是因为那群娘泡法师比我家的狗还要弱不禁风,洛洛至少能撕掉亡灵士兵一只胳膊,他们能吗?”
另一人拍起手:“在他们唱完歌前,你家洛洛至少能把他们啃成亡灵!”
骑士们捧腹大笑。
帝国学院的姑娘是骑士眼中的七色花,帝国学院的汉子是骑士眼中的牛粪。他们讨厌牛粪,更讨厌插着鲜花的牛粪。
突然,年轻人闭上了嘴巴。
有人正从走廊的尽头走来。锃亮的地板传来空旷的回响。
咚的一声。
那步伐过于沉稳。甚至未见来人,就使他们惶恐不安。
几人将手按在佩剑上。
今天轮到他们来圣院执勤,但他们开了半天的小差。在迂腐刻板的修士撞见他们的差错以前,骑士必须迅速打晕那些人的脑袋。
但当紧张慌乱的年轻人在角落里窥见来者的面孔后,笑得乐不可支,迈着大步,耀武扬威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卡尼亚斯!圣院可没有你的小姑娘!”
黑发青年望了骑士一眼,绕开他们。
卡尼亚斯是皇家骑士学院最讨厌的牛粪。这些人大多还是未破处的单身汉,可他们面前的讨厌鬼却已是万花丛中过。
他们彼此对视,提着剑紧跟上卡尼亚斯。
青年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穿过圣院外围长达百余米的圆形回廊,来到虚妄之间外的花园。
大门前摆放着一张摆放各类圣辞的石桌,年长的牧师在石桌后闭目小憩,高处万花筒状圆窗在周身庄严地投下雕花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