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礼貌地脱了帽子,弯下腰:“老爹,借过一下。”
琴声停滞。白发苍苍的小提琴手瞟他几眼,将圆凳往过道旁边拖了几公分,重新将琴架好,继续演奏五六十年前的小步舞曲。
卡尼亚斯推开木门,步入黑鸽子酒馆的院落。
最近几日柯特妮没有打扫后院,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落叶。七点半的夜空已经漆黑一片,周围店铺的灯火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过。
寒风里,青年解开了外衣的宝石纽扣,走到空地中央。
“请您出来,殿下。”他的视线扫过角落安寂的树丛,“跟踪别人可不太好。”
话音落下,沉寂笼罩了院子,喧阗的人声从门缝与围墙外飘过来。接着,先是一阵窸窣作响,卡尼亚斯看见面前的榕树抖动了几下,一只金色瞳孔的小熊猫从里头冒出来,出现在他跟前。
青年蹲下来,小熊猫化成他所熟悉的少年模样,三声夜鹰停在肩上。
希德抬头看他,目光闪烁:“抱歉,奥尔德。”
希德确实跟踪了卡尼亚斯。
最近几天,他的室友一直早出晚归,人类史课上也不见他的踪影。
——希德只是想来瞧一瞧卡尼亚斯的“乐子”是什么样的。
他一向对八卦不感兴趣,从前艾伯特和凯莲娜带着他们的情人出门逛街,希德还会庆幸晚餐时分不用看到两人的脸。
这次也差不多。希德起初并不是很想知道卡尼亚斯去了哪儿。
他没有将立刻把信交给卡尼亚斯,他准备看完两本书之后,再一起放回柜子,装作没有发现,这样做避免了双方尴尬,对两人都好。
可是希德复习人类史时,看到床头柜上那一叠香喷喷的情书,就开始心神不定。
他已经快能把那些信从头到尾背出来了,香水味萦绕在他鼻尖,几乎时时刻刻如魔鬼般问他——
卡尼亚斯去做什么了?
找乐子?
找什么乐子?!!
在室友第七次彻夜不归后,希德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施展魔咒,远远跟在青年身后。
可他一跑到巷子里,听到那些人划拳叫骂的吵闹声,就准备悄悄溜走了。
谁知道卡尼亚斯嗅觉那么敏锐。
好奇心害死熊了!
卡尼亚斯沉默不语。
蓦然间,希德感觉那股压抑阴森的气势再次笼罩了自己。
他有点头晕,双手合十,又小声补充一句:“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尊重你。”
小圣子只以为卡尼亚斯生气了。
他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方才希德穿过街道时,一个老烟枪经过他身旁,那味道呛得他差点从树枝上栽下去。
卡尼亚斯:“你不应该这时候来。”
希德懵懂地望着青年,未等他开口,卡尼亚斯又问:“还能变回去吗?”
希德憋了一口气。
明亮的魔素努力聚集在少年的头发上,然后吞吞吐吐地散开。
少年怯怯地瞧着他,摇头。
青年望向泫然欲泣的小圣子,忽然笑出了声,抖开外衣,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少年,拉下兜帽,遮住那双光芒闪动的眼睛,将他打横抱起。
希德在双脚离地的时候又红了脸。他感觉到青年一只手正托着他很敏感的一个地方。
他的身躯逐渐僵硬,正要叫住卡尼亚斯,却听见青年在他耳边说:“殿下圈住我的脖子,不要出声。”
希德闻言心里愈发紧张,这个姿势暧昧过了头。
可他也明白,卡尼亚斯并没有那个轻慢的意思。他是在为自己掩护。
希德是从巡逻学院周边的圣骑士眼皮底子下溜出来的。如果被别人发现光明圣子来这种地方消遣取乐,圣院与切尔特的名誉都会受到损害。
于是他伸出手,搂住卡尼亚斯的颈子,胳膊有些颤抖。
他甚至能感觉到卡尼亚斯的心跳,还有一些烟草的味道、外衣上青年的味道。
黑发青年抱着圣子掀帘而入时,圣子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酒徒们看着搭在他脖颈上的那只花瓣般娇嫩的白皙手臂,以为这俊朗的公子哥又找到了娇柔妩媚的新情人,纷纷高举酒杯,此起彼伏地欢呼着。
柯特妮从希德进来的瞬间就变了脸色,退到酒窖活板的墙边,双手环肘,冷冷瞧着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将希德放在吧台后的一张高脚凳上,绕过吧台,走到她跟前。
柯特妮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红烟嘴的女士烟,她吸了几口,终于从暴躁中镇定下来。
“你还是个人吗?”她诧异地看希德一眼,夸张地低喝,“他成年了?不……他上完幼儿园了?”
她不知道光明圣子长得那么小!
她以为卡尼亚斯再丧心病狂也不会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卡尼亚斯将一枚银币抛到她手里:“一杯苹果汁,还有加增甜剂的玛利亚。”
“别逗了。黑鸽子不卖果汁。决不。”
青年扫她一眼,眼底带着少许讥讽:“你要把酒卖给未成年人?”
柯特妮磨了会儿牙,回头吼道:“老爷子,去后院捅两个苹果下来!”
被连续打断两次的小提琴手咒骂一声,将小提琴往旁边凳子上一搁,扛起长棍摔门而出。
希德远远看着卡尼亚斯和柯特妮说话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他书里字体花哨的情书。
——致五百年来人间最美的玫瑰……
——您的眼神使我燃尽了灵魂与光阴,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啊!我诅咒那普鲁维尔!他为何要生你在我跟前,将你的脸庞照耀得如此光辉灿烂,使我夜不能寐,描摹着您的眉眼直至黎明将曙光送与我眼前……
卡尼亚斯走过来时,发现圣子殿下正垂着脑袋,脸蛋红红的,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卡尼亚斯靠近的动静,希德抬头,往柯特妮的方向望了望,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青年俯下身,勉强听了个清楚。
“你和那个姐姐,在打情骂俏?”
卡尼亚斯一怔,打量起脸颊绯红的少年,问:“这个词……谁教给您的?”
希德偏过头,不理他。
还有谁。
你啊。
第16章
希德和卡尼亚斯说话时,柯特妮从老爹手里接下苹果,加热后用搅拌机与滤网榨成汁,放了块红糖进去,又在高脚杯边缘插一片柠檬,端给小圣子。
对于新来的客人,黑鸽子总会热情一些。
在卡尼亚斯的示意下,少年从她手里捧过杯子。
青年道:“要有礼貌,殿下。”
希德听了,抬头看柯特妮:“谢谢您。”
两个音节罢了,柯特妮却觉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像她刚放进去的方糖似的。她低下头,近距离瞧了瞧圣子,笑道:“您真可爱。”
并且,奥尔德家的狗币真不是东西。
她在心里想。
希德收到来自陌生人的赞美,有些无措,下意识望向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无声睨了柯特妮一眼,把圣子殿下的兜帽又往下扯了扯。柯特妮嘴角一勾,对卡尼亚斯露出一抹冷笑,转身去招呼酒保收账。
希德的目光却黏在酒馆女儿身上。
他还未进入圣院时,有次跟随夫人出门逛街,就被一个贵族少女抱在怀里说“要玩洋娃娃”。
后来——后来等他成为圣子,除了维拉和女仆长之外,很少有人这样率直地与他讲话。
或者说和他讲话的人都很少,大部分都是远远瞧见了他,就直接溜走了。
酒保端上来祖母绿色的玛丽亚,希德尝了一口果汁,便放下玻璃杯,盯着卡尼亚斯。
卡尼亚斯托着酒杯,指缝泛起酒液的荧光。
青年品酒的姿势很优雅,用切尔特公爵的话来说,就是天生贵族。只是在那里坐着,在一盏暖色调吊灯火光下边,蜷曲的黑发,高贵的血眸,以及脱掉外衣后雪白的衬衫,仿佛挂在酒馆里的肖像画。
或许是察觉到小圣子的注视,卡尼亚斯将视线移过去,与少年四目相对。
和卡尼亚斯目光对上的时候,希德分明听见空气里传来轰的一声,但也有可能是他的耳朵爆炸了,毕竟红猫熊的听觉一向不怎么好。他被看得脸上快烧起来了,往后挪了挪,慢慢拉下帽子,直到挡住青年的目光。
这时,一声巨响粗暴地撞开了酒馆大门。
酒馆众人闻声转去,只见双开木门上部分的合页直接被扯得粉碎,几只夜鸦窜过天空,斯科特纠集了一帮混子堵在门口。
他赤着脸,大吼:“奥尔德呢?滚出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大地震颤,墙柜里瓶瓶罐罐晃成彩虹。
一只巨大的独角龙兽从斯科特身后走出来,仰天长啸,啸声几乎要将在场者的鼓膜轰碎。
几个佣兵见到这只外表覆盖着坚硬鳞甲的怪物,纷纷变了颜色,危险使他们本能地握紧武器。
是魔兽。
即使帝都高手云集,独角龙也是强大而珍稀的魔兽,体质脆弱的人类至少要付出两个高级战士的代价才能将其制服。
这是斯科特从他大表哥家讨来撑场面的魔兽。作为帝都地头蛇之一,拥有一只被驯服的高阶魔兽并不罕见。
自从在酒馆被卡尼亚斯下了脸面,斯科特就与他结了梁子,每天都派人蹲点,却次次都被卡尼亚斯不痛不痒地挡回来。
这是斯科特第七次来找场子。这回他出了血本,酒馆外都是他的弟兄,不怕卡尼亚斯逃出去。
酒馆众人察觉到他凶狠的气势,默契地放下木桶,让出一条过道,使斯科特锁定他的仇人,不殃及无辜。
斯科特拔出剑,杀气腾腾走向黑发青年,余光却瞄见他身旁的人影,身形一顿。
倒不是斯科特猎艳嗅觉敏锐,那个人实在引人注目。
卡尼亚斯的身材比圣子高大得多,一件外衣罩在少年身上,松松垮垮的,更显得少年清瘦小只。
一看就不是他本人的衣服。
一看就是今晚夜寒,贴心的卡尼亚斯给他小情人罩上了自己的外衣。
圣子的脸庞被卡尼亚斯用兜帽挡住了一大半,却露出了白皙精巧的下颌,以及被苹果汁浸润了一半的、石榴色的唇瓣。
老饕斯科特瞧一眼便知道这是只不可多得的尤物。
杀千刀的……怎么美人总是往那小白脸的怀里钻!
希德接触到那火辣的视线,往卡尼亚斯身后避了一下。
不料,这更激发了斯科特的征服欲。
斯科特高举寒芒熠熠的银剑,和他的兄弟一齐高吼。
“杀了这狗娘养的,通宵弄坏他的小情妇!”
希德刚刚被独角龙叫得耳朵痛,正蹙眉揉着耳朵,没听见他的话,只看到卡尼亚斯诡异地收拢右手。
之所以说是诡异,是因为上一秒,青年手里还有一只完好的玻璃酒杯。
他松开五指时,手中只剩下闪亮的碎碴,酒液和冰水沿着他的掌纹流下来。
他的手在颤抖。
“酒馆损坏的费用,请记在我的账上。”
黑鸽子禁止一切暴力,可柯特妮没吭声。
卡尼亚斯语调沉静,可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饿狼发现猎物行踪时嗜血的兴奋与疯狂。
谁触了他霉头,谁就首当其冲。
希德没有酒馆女儿对危机的敏锐感觉,但他也注意到卡尼亚斯的精神波动很暴躁。这代表他心情有些不好。
于是小圣子在卡尼亚斯起身时,捻了一下他的衣袖。
卡尼亚斯没有察觉。希德正要唤住他,忽然眼前一黑。
柯特妮挡着圣子的眼睛,在他耳畔说:“小奶帕,不要看啦,今晚要做噩梦的。”
希德正要发问,陡然间听到凄惨的龙吟,与人们倒吸凉气的声音。可他双眼被柯特妮遮得严实,连条缝都没让他看见。
希德:!!!怎么办,更方了……
在光明圣子所看不到的地方,青年已然将来找茬的市侩全部扔出了黑鸽子的大门。
他是用手扔的,还是用脚扔的,没有人看清楚。
因为太快了。
他们只眼睁睁盯着青年褪去了护手,他的皮靴优雅从容地踏过地砖上浸润血水的花纹,去往门外。
酒馆一众默默低下头,望向门口那段截面光滑如镜的龙尾,对光明神残存了一溜信仰的酒徒开始在胸口画十字。
这——
这是人类的力量?!
尾部未失活的神经仍在鞭挞着肌肉,抽搐蜷曲的血管里不断淌出液体。
传说独角龙是巨龙族的亚种,全身鳞甲连最上等的玄铁都劈不烂。
假如他们的眼睛没出错,刚刚那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那个叫作卡尼亚斯·奥尔德的家伙,似乎没拿任何武器……
黑鸽子外偏僻逼仄的巷口,为最严密的风之结界所封锁。
这道结界并不能阻拦人们从里面逃出去,而是为了将黑暗生物发泄狂躁、暴戾而产生的巨大能量封锁其中,以防路人发现可疑之处。
一坨人类的躯干陷进了砖墙,有些部位已然血肉模糊,辨不出人样。魔兽的残躯白骨裸露,脑浆在月芒下闪烁着墓场鬼火似的绿光。一只乌鸦落在墙上,厉声叫喊。
这是斯科特,以及他那头借来的独角龙。
灯光之下,青年的身影模糊了一瞬,仿佛要化作什么可怖神秘的未知之物。
但他又顷刻披上面具,完美伪装成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