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夜谰语气上挑,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都学会骗孤了?”
程雪疾暗道大事不妙,一点点垂下头,小心地偷偷探究着他的神情:“主人……我……扒窗户了……”
“扒窗户做什么?”夜谰看着他那对不安的小耳朵有点手痒,忍不住走过去揪了揪:“外头有什么稀奇的?”
“主人……我……我错了……”程雪疾怯怯地瞥向窗外:“我再也不扒窗户了。”
夜谰越发狐疑:“扒窗户倒是没什么的,问题是你在看什么?”
“外面。”程雪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看外面。”
“外面?”夜谰走过去推开了窗户,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枯燥景象,无非几棵树,几座假山,以及四四方方的院子。
谁知程雪疾的视线瞬间被窗外吸引了过去,眼里冒着光,向往不已地竖着耳朵踮起了脚。
夜谰不解地看着他,许久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雪疾,你在地牢里关了多久?”
“啊?”程雪疾忙回过神来:“我……记不太清了。应当是很久很久了吧……那年我在森林里见到您之后的第三天,我就被卖掉了。”
五年吗……夜谰凝滞了一瞬,走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抬起胳膊。”
程雪疾茫然地照做了,岂料下一瞬,他便被夜谰捏住腰举了起来!
“啧……”夜谰看着呆滞的小猫心生不满:“太轻了。按照半妖的年岁,你应当也是条成年的猫了,怎跟只猫崽儿似的?”
“主……主人?!”程雪疾大惊,慌忙把手放在他胳膊上稳住身子。
“嘘……小点声。”夜谰神秘兮兮地把他搂进怀里,贴着耳朵小声道:“带你去个好地方。”继而带着他蓦地消失了。
程雪疾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不敢动,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突然一片大亮。待他们落地后,已置身于郁郁葱葱的山林中。
夜谰将他轻轻放下,望向远方:“这里是北境与西境的交界,目前来说,还算安全。幼年我常到这里玩。”
程雪疾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大树,树下的野花,以及在林中穿梭的小鸟,任夜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穿过森林,则是一片宽广的草地。蒲公英以及叫不出名姓的小花安静地随风摇曳,白色的绒絮沿着阳光缓缓飘散。
夜谰沉默着看向越飞越远的蒲公英,蓦然想起当初在这里奔跑、打滚的场景。他,连枫游,赫辛夷,还有笙玖,吵嚷着你追我赶。直到日落西山,夜家的仆从会来接他们三个回去。而笙玖的家仆,一只喜欢笑,却不怎么爱说话的白鹭妖,不得不细声细气地劝着玩疯了的小凤凰回家,有时还会拿点糕点引她走,想来也挺累心。
“主人……”程雪疾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襟,眼睫微微颤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夜谰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用手推了一下他的后背:“去玩吧,跑一跑,打个滚儿。我去树下坐会儿。太阳下山了,咱就回去。”
程雪疾愣住,不敢置信地翘起了耳朵:“主人,我可以在这里跑跑?”
“嗯。”夜谰转身走向草地边上的一棵大树,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冲他挥了挥手。
程雪疾突然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草地,又抬眼看了看他,先小步地走了起来。见夜谰开始闭目养神,便大着胆子加大了动作,跳起来去扑轻飘飘的蒲公英。
夜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隙,看向他的小猫咪。小猫追了蒲公英,就去扑野花。偶尔飞来一只蝴蝶,更会令他兴奋地抓来抓去,脸上的笑容,如孩童般稚嫩又纯粹,暖暖得令他安心。
五年,被困在那个黑暗肮脏又狭小的地牢里,整整五年。五年的时光,对于纯血妖族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然而对于半妖或者人族,已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小猫咪曾经绝望过吗?或许吧。所以再见面时,那般急切地想要被带走。早一些找到小猫咪就好了,早些……
不。夜谰低下头,看向手边一株折断的野花,将它拾了起来。早一些,他怕是保不住这条弱小的猫咪。那时曾祖盯得比现在还要紧,如若突然领回一只小猫咪,定将惹他起疑。就像是幼年时的那只山雀……
“拿来。”威严的老者居高临下地冲他伸出手,干枯的手指仿佛老树的根须。
孩童时的他,怯懦地将山雀藏在身后,带着哭腔小声说道:“曾祖……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
“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玩具了。”老者将手抬了抬:“拿来。”
“它受伤了,我把它治好了就放它走,好不好……”他几近恳求地跪了下来。
老者面露愠色,冲他扬起了巴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岂料手心突然一空,他的山雀被连枫游趁机抢走,递给了曾祖。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曾祖将那瑟瑟发抖的鸟儿狠狠攥在了手心里,残忍的啼泣声刹时响起。再摊开手时,只剩一片烧焦的尾羽缓缓飘落……
“夜谰,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念头。”曾祖厉声训斥道:“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你是我夜氏一族唯一的继承者!有功夫逗弄花鸟,不如多想想如何变得强大!”然后冷哼一声怒然离去。
橙色的尾羽悲凄地躺在地上,结束了他那草草收场的童年。他跳起身挥拳打向正在发呆的连枫游,将他打得满脸是血方才停手,至此形同陌路……
“主人!主人!”程雪疾兴奋的呼唤声打断了夜谰的回忆。他睁开眼,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比宝石还璀璨的眼眸。
程雪疾气喘吁吁,脸上还黏着蒲公英的绒毛,指着远处的太阳说道:“主人,太阳下山啦!”
“嗯……真快。”夜谰看向渐渐下沉的太阳,一时有些恍惚。刚想起身,脑袋上突然被放上了某个东西。摘下来一看,原是个青草编成的头环。
程雪疾咧嘴笑着,见他看着草环陷入沉思,笑容登时凝固,脸上的红晕也消缺了大半。糟了,这种举动对主人太不尊敬了!刚刚跑太久,有点昏了头了!
然而夜谰并没有生气,而是将草环还给了他,轻笑道:“你戴吧,我老了,不能戴这种东西。”
“谁说的!主人年轻着呢!”程雪疾将草环拿了回来,套到耳朵上摇了摇脑袋。
夜谰被逗笑了,一把将他按在胸口上,替他掸落了发梢上的一片草叶:“回去吧,下次再带你来玩。”
“嗯!”程雪疾乖巧地趴在夜谰的怀里,湿热的鼻息扑在了他的下巴上,裹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食妖】
深夜,跑累了的程雪疾安静地睡着了,趴在床榻最里头蜷成一小团,均匀地呼吸着。
夜谰坐在窗前,默默看向窗外的月光。忽有微风吹过,一张纸条自窗缝塞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拿过纸条,展开后细细读了一阵,手指突然一紧,将纸条攥出了褶皱。
“就这些?那个女人还活着吗?”夜谰低声问道。
“禀主公,属下还在查。”窗外飘来一细微的回应。
夜谰召出火焰将纸条烧毁,余光瞥向程雪疾。瘦弱的猫咪似是跟月色契合成了一体,耳尖不时抖动一下,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夜谰起身,拿起榻上的毯子替他盖好,然后轻推屋门往书房方向走去。
他故意走的大路,让夜间巡逻的妖兵看见他。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前后遇上了三波巡逻兵,跪地行礼声不绝于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连枫游还真是有闲心……夜谰无奈地摇摇头,步入书房坐在成堆的竹简后,自袖中掏出凤羽。
“族长,孤已经差不多把蛟族中的秘卷都查遍了……”夜谰低叹,手指轻点着书案说道:“上次你提议,去人间寻找答案。孤现在分身乏术,该如何是好?”
羽毛许久后方亮起一道红光,白巫族长的声音随之传出:“境主,眼下当务之急,是您一定要潜心修炼,找机会突破瓶颈。否则您的妖力……”
“孤试过了,难。”夜谰垂下眼眸:“这封印如同一道枷锁禁锢了孤的力量。维持现状,尚且可以。但想再进一步,难。”
白巫族长沉思了一阵后问道:“境主可否试过别的修炼方法?”
夜谰蹙眉:“例如?”
“境主如果能下定决心,那老夫倒是有个有些铤而走险的法子……”白巫族长顿了顿,继续说道:“妖族择同族而食,以其内丹滋补己身。相传千年前最后一位化龙的蛟族,就是吞噬了恶兽的内丹后,冲破屏障,一举化为龙身。”
夜谰愕然,许久后方质问道:“白巫族长,你想让孤残杀同族?!”
“不一定是蛟族。”白巫族长的语气不平不淡,似是在聊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妖界恶妖千千万,光南境牢狱中就关了上百食人妖。境主若想下手,自有办法。当然,老夫还是建议您食用种族相近的妖。”
“相近?”夜谰的手指咯咯作响,与蛟的爪子愈发相像。
“是的。既然您对蛟族下不去手,那就考虑一下别的有亲族关系的妖。”白巫族长似是感受到一丝寒意,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这只是一些建议,望境主莫要心生不悦。”
夜谰没有回答,干脆将羽毛收进了袖子。静坐了一会儿后,仍然越来越烦躁,干脆将书案上的竹简全部推到了地上。
“食妖……亏你说得出口!”夜谰一拳砸在了书案上,登时将其砸出数条裂纹。
食妖,千年前曾是妖界最常见的修炼手段。大妖吃小妖,小妖吃人族,就这样一个吃一个侵占着力量,倒是个能飞速涨修行的法子。
然而,食妖一法早已被彻底废弃。原因很简单—妖族食妖过多会积累怨气,以至于性情大变,狂暴嗜血,甚至影响了神智,成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妖。
白巫族长身为一族之长,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弊。他为什么要推荐用食妖的方法来精进修为呢?他在密谋什么?难道说他记恨曾祖对白巫的迫害,将怨气发到了自己身上?
夜谰想不通,也不愿继续想下去。寂静的黑夜仿佛一面巨大的布将他包了进去,无从挣扎无法逃离。
到底没有一个能信任的,他苦笑。起身想为自己倒杯水,忽然嗅见一股熟悉的妖气在门外徘徊,不禁冷下脸呵道:
“连枫游,滚进来!”
话音刚落,熟悉的身影便乍然出现在了屋中。连枫游挂着一成不变的假笑,眯着眼冲他微微行礼:“主公,有何吩咐?”
“大半夜的蹲墙角,连大人好有雅兴。”夜谰看见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来气,踹开脚下竹简挑眉看向他:“已经可以在孤的结界下进出自由了?看来连大人平日很刻苦修炼。”
连枫游稍一俯身:“主公说笑了。论刻苦,属下哪儿能比得上主公?主公深夜在书房里赏阅书籍,属下自愧不如。”说着眼神若有若无地瞥向散落在地上的竹简。
夜谰知他想探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而且也没必要瞒得紧,便故意将脚下竹简让开请他看个够。连枫游也不客气,干脆抻长脖子望了过去:“主公在研习修炼之法?主公生来强大,何必急于一时?”
“生来强大,并不代表孤不需要修行。”夜谰见他神色如常,初步推断出曾祖应当并不忌讳自己用心修炼。那么他身上的封印看来确实与曾祖无关。
连枫游面色微变,压低声音又道:“主公,修行是必须的,但,莫要急于求成。”
“孤的修行进度已经很慢了,不算急于求成吧?”夜谰总觉他好像有些担忧,却不知为了什么。对视着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有了想愚弄他的冲动,便勾起嘴角,走上前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有个法子,能助孤修行大涨。”
“什么办法?”连枫游察觉到一丝危机,僵着笑容浑身泛寒地侧眸看向他。
夜谰伸出尖牙,缓缓逼近他的脖颈吐了一口气:“有人建议孤食妖,而且最好吃一些种族相近的。孤想来想去,好像蛇就挺不错的……”
吧嗒一声,连枫游向后一倾不慎踩在竹简上,险些滑到。夜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其扯了回来,如偿所愿地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恐。
“主公,这个笑话,不太好笑。”连枫游的手指用力地勾起,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夜谰自感无趣,直起身漠然道:“连枫游,孤过一阵子要去人间走一趟。”
“主公所为何事?”连枫游面色发青,似是强忍怒意。
夜谰懒得与他细讲,只道:“我为了什么,你知道的,你大可以禀报给曾祖。”说罢绕过他想要离开,却被一把揪住了衣袖。
“主公,您的安康,乃北境最要等的事情。”连枫游嘴上这般说着,眼底却含着凶光,仿佛恨不得咬他一口:“受上界浩劫影响,人族已大乱了十余年,灵脉枯竭遍生灾祸。主公此时去人界,如何精心修炼?”
夜谰打落他的手,冷哼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孤去人间也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一个答案。”然后走向屋门刚要推开,却听连枫游又问道:
“夜谰,你吃过妖吗?”
夜谰微怔,本想不搭理他径直离去,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回过身去,很认真地回答道:“没有,也不打算吃一个尝尝,因为想必味道不怎么样。”
然而连枫游并没有看向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度让夜谰怀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